他再走远几步。
又几步。
更几步……
捏紧拳头,猛回头。
远处黄沙中依然可以看到一个黑点,躺在道路边,一动不动。
“喂——!”他叫了起来,“在那里会中暑的。喂?!”一路小跑过去,气喘吁吁的看着躺在地下的人,少年睁着大眼睛正在好奇的看他。
大眼。
对大眼。
一脚踹上他胸前的伤,听见黄沙中传来怒吼:“你要死啊?吓死了我了!”
然后可以听到,另外一个声音的哀号。
“这雪映红梅味道刚好,不甜不腻,你尝尝?”
“这桂花酒温的热透了,喝一口,避避风寒?”
“阿墨阿墨,你这瓷碗竟然是景德镇青瓷?!”
“哇……阿墨,是八大山人的真迹???”
“看你衣着,花费,肯定是贵族子弟——”
阿平扭紧了眉毛,很想把他立即从马车上扔下去。
“你烦不烦?我是不是贵族子弟和你什么关系?”他冲冲的顶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挠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我没见过官家子弟嘛。你细皮嫩肉的,和我好不一样。”他摸过额头上淡淡的刀痕,有些羡慕的说。
刀痕,从额头上划下来,沿着鼻梁一直到左颧骨处消失,犹如淡淡的墨迹,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却在少年笑的时候,添加了一种奇异的活力。
“会不会很害怕?”阿平问,他看到那样的伤痕,心里都在发颤。
“那算什么?”少年挺起胸拍了拍包扎好的伤口,骄傲的回答,“比起这次来,那算好的了。”
“啊?为什么会这样?你老是在冒险?”
“嘿嘿……”少年咧开嘴笑着,然而这次的笑容有点落寞,“我的行当不太一般嘛。”
“什么行当?”
“说出来吓死你。不说不说。”少年摇头。
“那可不一定。”阿平哼了哼。
“好好,我说了,你别吓得尿裤子。”
“你才尿裤子!我都十九了,你说自己还差不多。”
“……那我说了!”
“说。”
“我是……”少年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一个杀手……”
阿平愣了一下,嗤笑:“你少扯了,我才不信。说真话,你到底做什么的?”
“这样都被你看出来?”少年喊叫起来,“我以前说十个九个都信呀。”
“我聪明。”他笑,“快说快说。”
“好好。我实话说了,家里欠人钱,被打了一顿而已。”
阿平真的笑了起来,咯咯笑着,掏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汗,抬头见少年正看着他发怔,奇怪道:“怎么了?”
“给我摸摸……”少年笑嘻嘻的摸上阿平的衣服,丝绸的,相当华丽精美,“好漂亮的料子。我咋没见过呢。梦里面都没见过啊。阿墨,你家有多少钱?这马车……陶瓷,衣服……啊?”阿平猛推开他,吓了他一跳,“咋了?”
他看了少年很久,有些愤怒,还有苦恼,终于摇头:“没有。你别碰我……我、我讨厌别人碰我。尤其是你这种。”他说完,心虚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车外的风景。
“唔……”少年困惑的挠头,最后笑了起来,大大咧咧的,“那是,我的手脏,摸坏了就不好了。那要多少钱吧。”
阿平捂了捂灌风的领口,没有回答。
“阿公,麻烦问一下……”
少年在养伤的时候,坐在车上,看着阿平端着手里一封发黄的纸张,偶尔跳下马车去问路边或者附近的住家。
往往对方摇头之后,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回来。
“又没问到?”
阿平失魂落魄的摇头。
“阿墨……”
“阿平。”
“嘎?”
“我叫平近墨。叫我阿平。”
“哦。”少年嘿嘿笑起来,“我叫狄青,你叫我……狄青好了。”
“你们家就是和我不一样,起名字都要起什么墨啊什么的。”少年停了一下,又开始说话。黝黑的皮肤在阿平眼前晃动,让他心里沉淀了几分。
“你让我睡一会儿吧。”他开口,语气焦躁不安,“中午太热了。”
“好……”少年笑着,“那我下车透透气。”
他点点头,闭着眼睛靠在车上。夏日柳树的阴影在车外闪烁,一片知了的吵闹,让寂静压抑的中午更加烦躁不安。
“清凉村,平家?”
声音突然插入了这样寂静而喧闹的一片,清凉的顿时洗去了他所有的焦躁困惑和压抑。
睁开眼睛,少年站在车外,看着手里发黄的纸张。
“你知道这里吗?”他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让他立即嘲笑起自己来。怎么可能——
“知道啊。我小舅子的大哥的二儿子他闺女就嫁到这里去了。”
“怎、怎么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撇开少年荒谬无际的关系,他依然希望可以知道答案。
“嘿嘿……”少年裂开一嘴洁白的牙齿,笑得老高兴,“我驾车,带你去。”他利落的撑上马车,拿起长鞭,在空中甩了响亮的鞭花,马车,在柳树遮挡的阳光下,飞驰起来。
平家……
他站在篱笆外的芭蕉树后。
院子里冷清清的,也挺简陋。
一个妇人走出来,从井里取了水上来,倒在桶里。
“阿妈,阿妈!我来提我来提。”十五六岁的一个男孩从堂屋里走出来,连忙提着桶,吃力得提进厨房。
“你妹子呢,平福?”妇人在外面问。
“啊?”男孩在屋里没有听清来。
“我问你妹子平贵去了哪里?”
“哦……她早上和阿爹一起上山了。说是捡些枯柴回来。”
“那你一会儿把吃了送过去,你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饭!”
“哦……好好!”男孩在里面应声。
近墨悄悄退后了一步,放下那片硕大的芭蕉叶子,又退了两步。
“那大婶是你娘亲啊?”狄青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着院子里小声问。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嘲笑一样的回答:“你现在知道,我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了。哼……我也只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是恨的,是怨的语气。
“平福,平贵……那你是叫平安么?”狄青似乎没有听出他的意思,依然在问。
平安……
平安,平安,看娘亲给你做的新鞋子,可合脚?
平安,你爹我今天打了这么大一只野猪,牙齿呀,都这么大呢!
阿哥阿哥,我要吃糖……
那遥远的记忆,突然带着夏日浓浓的惰懒窜回了他的头脑。
眼泪就如同那汹涌澎湃的儿时记忆一样,难以控制的在他的眼眶中聚集,从他眼眶中滑落,身后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新翻的稻田散发出浓郁的泥土香。
“家里太穷了,两个月都挖野菜熬高粱面。后来没吃得了,想吃观音土,阿爹阿妈死活拦着不给。我和弟弟又哭又闹,结果对门的孩子,吃了那土,死了。”他在田间走,看远处的晚霞和稻田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天边最黝黑的土地,和着田埂,摸出弥散的墨痕。
“没有办法了。只有卖孩子。”他笑,看了眼狄青,“阿爹心疼我,不愿意卖。却不能不卖。打听到一家老爷要收义子……怎么听来,也是好听的。”
“义子?”少年不解。
“就是有了少爷,身体太弱,收个义子挡灾转祸的。”近墨笑笑,笑得萧索,“既然是义子,生活自然还好。所以我……不是富家子弟……”
“阿平。”
他转头看那少年,少年低着头问他:“你不苦么?分明恨着父母抛弃你,分明过着不是人的生活。”
他苦笑:“是我傻。原本是积气,寻着他们要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样子,狠狠的报复回去才好。然而既然是父母,如何恨得起来,如何报复得了?”
“阿平,不准备回去了么?”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转头,少年正抬起明亮的眼睛,喃喃念叨。
那夜,风高月黑。
那夜,群鬼狂舞。
那夜他睡不好。
那夜他见他在黑暗中挥刀,一刀下去,封喉致命。
他见他手中的刀,撩起鲜血,在黑色夜空中,划出凄美得的曲线,泼墨一般,飘散出淡淡的痕迹。
他站在血雨腥风中,呆呆的,看着少年。
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如同黑暗中的狼。警惕而冷酷。裂开的嘴唇,中间有嗜血的牙齿,随时准备啃咬敌人的尸体。
少年脸上那到如同淡墨彩一般的刀痕,也突兀的显示着残暴。
“你看到了……”少年静静的开口,手里还拿着那把寒光乍现的刀。
“你得死。”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近墨退后一步。
“狄青!”他叫了一声。
“你真的必须死。”少年抬起刀,“我现在不杀你,你会……死得更惨。”
“狄青……”刀抵在他的下颚,他冲口而出的话让自己都吃了一惊,“让我跟着你!我要跟着你!”
少年飞出来的刀,顿了顿:“你说什么?”
“我无处可去了。回不去了。
少年的刀收了回去。
“跟着我有什么好?杀人而已。”他苦笑,却也是答应了下来。
那是血腥和绝望的十年。
两个人如同最阴暗的老鼠,在罪恶和阴谋间过了十年。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用刀杀人,一个用智慧杀人。
是罪恶也在寻找着疯狂的快乐,也在嘲笑着芸芸众生,也在讽刺着天地人理。
是绝望也在备受良心的谴责,也在暗中哭泣强颜欢笑,也在呐喊着无法企及的希望。
“不是……放过我们了么?”手里的茶杯在地上跌了粉碎,茶水沾染上他的鞋子,他抬头看一脸苦笑的狄青。
“怎么会……”当年的少年已经三十岁,脸上有了沧桑的痕迹,和那刀痕一起模糊了淡淡的墨迹。
“他说过放过我们的!”近墨咬着牙,缓缓的开口。
“这是我的报应。”狄青依然在笑,缺少了份明朗,多了份沉重,“我杀了人,就该偿命。”
“那我也杀了人!他也杀了人!为什么不找我?不找他!”近墨怒问,“你杀人,身不由己,你杀人,那一个不是为了他而杀的?!哪一个……”
“阿平!”狄青温柔的笑,抬手摸索着他稍微苍白的嘴唇,“你不要说了。记得你跟了我,就好。”
“我……”他张口,却哽咽得无法说话,只有抓住他粗糙的大掌,低头亲吻,让泪默默留下。
单瑞雪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清凉村的时候,他就知道,当年的少年已经倒下了。他告诉过他,他不会抵抗,不会让单君难于选择。
若是单瑞雪出现,那么,那把刀必定是最后插入了他的胸膛。
不知道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是不是不太一样呢?
他走的时候,笑着问他。
那裂开的嘴角,依稀有着他年少时的憨厚。
“你要我说出那名字么?你也熟悉的。赵——”他知道自己在用很冷静的语气说话,然而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冷静。
那咧嘴笑着的人,再也不在了,不是么?
“你根本下不了手!你杀不了他!”他厉声说,“你莫要自投罗网。边关将领未接圣旨擅自回朝,是为死罪!我说的还不清楚明了吗?!”他看到单瑞雪悲愤的表情,心里也一样悲愤。
他的爱人,他要跟随的人,一样的惨死了。
仇人在面前。
究竟是谁杀了谁,谁欠了谁?
谁站在高处冷笑着世界颠倒不安混乱无状?
马蹄声碎在晨光中。
他无力的站立着,抬头看那清凉村泼墨一般的世界。
他记得官道边那躺着漠视生死的少年。
还有少年脸上的刀疤。
轻轻的、永远无法抹杀的,从他的生命中划过。
犹如一道,淡墨痕……
《缘起幻灭》(《君臣》番外之赵晨曦)
所有的一切
估计都可以在这里清楚拉
另外,三三生日快乐哦~~~~‘
————————————————————————
原来我是那么爱你……
瑞雪,我一直在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怎么自私的爱着你。
小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生下的孩子。在我之前有那么多的龙子,于是我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母亲疯了之后,更加受到诸多的虐待和羞辱。包括宫女和太监竟然都可以随意的喝斥教训。当时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成为皇上,把所有欺辱过我的母亲和我的人全部凌迟处死。
我是个血腥的人,我也是不择手段的。
我从来不曾因为在争夺皇位的路上杀死的那些人而感到内疚。我也从来没有人为不择手段有多么的不正确和道德沦丧。只要……只要可以获得我想要的东西,我不介意那龙袍上溅满无辜的鲜血。
我从来都不介意。
是天要惩罚我,才让我遇见了你。在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里,我从台阶上走下来,瞬间就看见了你璀璨如繁星的眼睛,那是除去母亲第一次有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如此的深刻如此的震撼。
我要你!
一瞬间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不惜贿赂主考官员,压下了你的考卷;我煽动二皇兄去试探你的意思;我亲自出马哀求你留下来为我所用,你都拒绝了。再加上母亲对单家的仇恨,所以我杀了你全家。我说过,我的爱,是自私的。我的人,是血腥的。
我知道你一定对我狠之入骨,但是那会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起码我得到了你,不是吗?我看着你对我臣服,我看着你在我的计谋中不但交出了自己的身体而且交出了自己的心,我看着你想离我而去,于是,我再一次的计划了起来。这一次,我要把你拖入血腥,让你一辈子不能超脱,不能离我而去。
那么,接下来,我无情的驱使你,奴役你,折磨你,该如何解释呢?
我是君主。
一个太过无用的君主了。
为了母亲,我杀死你全家。
为了成为君主,我抛弃了自己。
为了巩固这个天下,于是,我抛弃了你……
你是一个太被传颂的人物,你手握重兵又在百姓中间享有盛名,再加上无论如何我都曾经杀死了你得全家,瑞雪,你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人物对于我这个叫做赵晨曦的皇帝来说。我出手了,我用爱情让你缠绵悱恻,接着无情的把事实暴露在你的面前,让你从云端跌入地狱。你想杀我,对吗?我看到你充满仇恨的双眼,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是一个太善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也许你至今仍然只是一个乡野的村夫。
接着,我夺了你的兵权,废了你的武功,把你流放边疆。
然而我期待的成就感,却没有到来,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安全和满足。因为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