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游白只身上前,他看着一地的血污,面露嫌恶,闲散的模样不复存在,勃勃贵气喷薄而出,夹杂着一触即发的怒火。偏生罪魁祸首,仍旧呆滞一般留在原地,看着一地四散的蓝光出神。他只当是又要逞强,略显不耐烦的上去拉住她,狠斥:“还不快走!”
刚碰到她的手,陈游白自己也是愣了,满手的黏稠,掰过她的身子,只见卓云釉的袖袍和右手已然染血,黑红一片,顺着胳膊向上看去——一道长长的刀痕从耳后延到右颊,血迹不断溢出,已经糊开了半张脸,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淌下。她也不哭喊,只丢了魂似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液体。
“小卓!”陈游白连忙用衣袖附住卓云釉的右脸,拖着摇摇欲坠不断下滑的她。
卓云釉感脑中嗡嗡作响,眼眶却倏地红了,遍地的随珠碎片刺得心头一痛。
周遭一切的声响都淡去了,她倒进了陈游白的怀里,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自己而言有点仓促,但是后面的情节安排我最近还在构思,希望尽量自然些。
☆、百载碟香
太坊建国近七十载,永宁城便逍遥了七十年。永宁城地处江边,乃繁华之地,极是富庶。民间的话本中,但凡神仙眷侣相忘于江湖的地方,现实中你寻去,必然是永宁城。虽是富城,但是却是官家评比出来的“太坊桃源”,城中百姓生活得赫赫自在。多少人年过半百后想去永宁养老,大多因为永宁有两宝——琴韵和茶香。
而这个茶,便是特指卓家的茶。
天生万物,都有它最精妙之处,人们擅长的,只是那些浅显易做的。卓家的茶,别说是在永宁城,便是全太坊,都是有名的。卓家的“碟香茶”,常常是千金难求。所谓碟香,顾名思义,便是冲泡之后,连带着盛茶的茶碗、茶碟,都染上了茶叶的香气,久久不散。其效果与最好的饮料醍醐、甘露不相上下。国中贵族之家,如果缺少碟香茶,就失去了饮茶的雅兴。
卓云釉自记事起,便看着自己老爹卓奕游走于各色茶馆、茶楼、茶铺之间,却不是品茶,而是收集各种茶具。卓奕是年轻时也算是永宁响当当的公子哥,潇洒倜傥,但是却不关心卓家千亩茶田的收成,偏爱各种茶具。更是买下了几个私窑,自己画花样,烧制各色茶器。即便这样,卓家还是太坊十四城的茶商之首,“天下第一茶”的金字招牌和卓家特有的碟香茶一样,为外人津津乐道。
卓云釉便真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了,确切的说,她和她的弟弟卓云陶是抢着金汤勺出生的龙凤胎。卓母早逝,卓父也并未续弦,便独自教养着姐弟。卓云陶自小乖张,卓云釉却是活泼得很,自小出门总是卓云釉人前跋扈,卓云陶人后讨好,人人只道卓家双子怕是临乱投错了胎。就连卓老爹都是日日叹着“我家好女日后怕是得我千亩茶田陪嫁,才可得贤婿哦!”
彼时的卓云陶接过卓云釉手中吃了一半的云片糕,边嚼边看着自家姐姐滴溜溜地转着眼珠道:“我的夫婿?我的夫婿定然是敏之啊!爹爹你的千亩茶田还是留给云陶讨夫婿吧!”
饶是卓云陶多好的脾气,闻言也是差点没噎着,忍着整个喉咙好像被刮着的剧痛,定定地指着姐姐刚想反驳,便被一记凌厉的目光扫过,不动声色地把嘴里一大口硬咽下去,窝囊道:“留给我,留给我。”
卓云釉眼波流转,笑颜如花,浑然没有少女提及心上人的娇羞神态。因为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嫁给敏之——顾敏之。
顾家老爷顾淮早年书生意气,才识过人,一心报效江河,青年为官,一路亨通。便是这样,生生夺走了卓父妹妹的芳心。所以,顾老爷便是卓云釉的姑父。对于卓云釉而言,顾老爷变成了姑老爷,换句话说,顾敏之也就变成顾表哥。
卓云釉对于顾敏之的情谊,全然用足了摘星捧月的心思。那个时候,她以为,只要两情相悦,便可相守一生。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在所有东西面前,感情是最易变不稳的,一旦轻信,万劫不复。
太坊六十二年,天降奇灾。三十年来不遇的坏天气——连绵霜冻,斗转倾盆。
太坊各大茶园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灾害。青青茶树刚长出的嫩叶,怎奈得低温摧残,遇寒转熟,叶蒂与枝干脱落,叶子禁不住白天太阳照晒,就成了干枯的焦叶。
卓家千亩茶田,放眼望去一片铁红,失去了原有的翠绿。
第一批春茶,相比往年大大减产,堪堪只剩六成。
“云釉,云釉。”顾敏之提高了声音,这才叫回了打见面起便频频走神的卓云釉,后者则是羞愧得报以一笑,“你是怎么了,说不了几句话就神游万里。”
卓云釉只低头,顾敏之心下了然:“你们家最近怕是忙不开吧,想来竟是有半月不见云陶了。”如此大的茶灾,十四城的茶商心急火燎,卓家作为天下茶商之首,卓奕更是心力憔悴。
“我也好几天不见他了。”卓云釉自是委屈,长叹一气道,“爹爹只顾带着云陶出门,回家之后对于生意的事情也是闭口不谈。越是不让我知道,我便越是着急。”总归如此大事,平时再是贪玩,而今如何能不上心。
“他们自然是为你好。”顾敏之这几年性子生的是愈发沉稳,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风姿,眉眼含笑总是给人春风拂面之感,“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茶田受损,真正受苦的是茶农,十四城的茶商自会掌控着茶市的大局面,刮骨割肉的痛他们是尝不到的。茶农在意的是赚钱的多少,而茶商在意的只是赚钱的迟早。春茶收成少了,但是市面上的茶价高的惊人,自然是有很多人反而可以借机牟利。”
的确,春茶少收,茶价上涨,但是市场上的茶叶从来没有断过货,茶商们奇货可居,且等着赚大钱。那些愁苦上火的样子,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博一分同情,还赚得十分金银,怨不得人说无商不奸呢。
永宁城中达官显族甚多,卓云釉自小识得众人,只觉得世家子弟多带有逼人的傲气。遍观众人,明崇远高冷,明崇乐浮佻,卓云陶乖张,顾怀之内敛……顾敏之素淡。
但是,素淡的动人心魄。
“你又恍神了。”顾敏之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卓云釉的鼻尖,“说来是你找的我,倒是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了,今日留在这里用晚膳吧。”
“不了,今日我想早些回去等他们。”卓云釉道,顾敏之也不惊讶,只点头说了一声好。
卓云釉起身,依旧是顾敏之熟悉的模样,甜甜地说着:“敏之,听你说的这些,我真开心。”
他轻言:“我并没有讲什么。”
不用讲什么,只和你在一起,便是很开心。
转身离了顾府,卓云釉立马收起了笑颜,轻声对轿夫说了一声:“去茶庄。”便不再言语。
今年的天灾,十四城的茶商早就心照不宣。春茶收成不好,已在情理之中,卓云釉虽说不问生意,但是也一早知道,更不用说是卓父。卓家到卓父这一辈三代经茶,曾祖辈却也是从最先的小茶农积累起来的。种茶这种讲究天时地利的事情,本就需要格外小心,卓家这么些年苦心炼茶,严格说起来,何曾有一年是真正的风调雨顺,天气这种小事应对起来算是得心应手。
既然早就做好了准备,那么为什么还会遭此大难?
卓云釉本想着不要让父亲担心,只作对一切浑然不知,照旧安排着府里的日常。母亲早逝,卓父精明,手把手一一教导子女统管家中大小事务,只想培养着姐弟俩精明强干,主事条理,卓云釉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生意场上的事情,卓奕想着姐弟俩年龄尚小,只是稍稍地带着,遵循着他们的意思,待他们心下有打算时再一一托付。
只是,这次卓父算是半强行地带走了卓云陶,卓云釉便知不好。
恐怕,茶灾,没有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主人公命运遭遇波折时,我们总会进入闪回阶段~
这一章是对当年事情的追忆吧,写的最早,但是也是自己认为最详细的。
并不是太多的和敏之感情的追忆,先码着,以后我会酌情看着改改的
☆、山雨欲来
到茶庄的时候天色已黑,卓云釉只感到这暮色沉沉的,直教人发昏。天边远远地好像有乌云袭来,风大的吓人,吹得她几乎站不住。匆匆走进里间,内室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好几个人的影子,她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稍矮一点的便是云陶。
“小姐。”离门怕是还有十来米,门边的小厮赶上来低低唤了声,声音有些慌乱,“您要是不急,便先去旁屋等一会吧,老爷这里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见有外客,卓云釉也不好再走,只回了句:“我就在这等。”小厮是知道卓云釉脾气的,也不敢言语,只犹犹豫豫招呼后面人拿来张椅子给卓云釉坐下。
倒是没过多久,门便开了,卓云釉起身往柱子后面躲了躲,卓奕送客倒也没有在意到她。
“姐。”卓云陶最后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这个问题真是问的好啊。卓云釉狠狠拍了他一下,便进了屋。桌上摆了许多的茶碗,她转身问道:“怎么这些人啊?”
“还不是那些事。”卓云陶抿了抿嘴,看着姐姐冰冰的眼神,故意拍拍心口,“干嘛这么凶地看着我,我都害怕了。”
卓云釉气的要拧他耳朵,卓父这时候倒是进了门:“咦,云釉你来啦。”说着朝女儿招招手,“怎么不在家里呆着?”没等卓云釉开口,自己就补充道:“一定是太想我们,叫我们回家的。云陶啊,我们一起走吧。”作势就要拉着她走。
“卓奕,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卓云釉默默开口,听得父子二人皆是一惊,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了声音。准备进屋收拾的小厮停在了门口,终究没敢进来,只悄悄关上了门。
“那个云釉啊,我和卓奕……啊不,我和爹啊。”看着亲爹瞥了自己一眼,卓云陶连忙改口,“我们没事啊,你只管和敏之玩去,生意上的事情别担心,有我们呢。”
忍不住女儿第八次向自己投来愤怒的眼色,刚刚才被叫了全名的卓父,倒是笑出了声:“大小姐怕什么,不就是茶叶亏了点钱么,爹爹我的私窑不是还在呢。我们家以后就是只卖瓷器,这赚的银子也够你花到几百岁的。”
答话答得依旧很自大,也很卓奕,但是卓云釉倒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只卖瓷器……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卓父依旧笑着,淡淡地说道,一旁的的卓云陶低下了头。这些日子的往来,他真的感觉到累了,鬓旁横生的几缕银发也提醒着他是时候做决定,无论是为了家业,还是为了子女,都逼着他不能够再拖沓下去。眼下了了一桩大事,反倒觉得轻松许多。
卓云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不做声,看着面前敛起笑容的弟弟和一向高深莫测的父亲,只觉得分外生疏,她仿佛看到一只手,正在无形地把自己勒紧,眼前的混沌局面,一部分被揭开,一部分却是更加模糊。
——卓家卖出了全部茶田。
听到的时候,有了先前的铺垫,卓云釉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她听着父亲的声音好像从远处飘来一样,语气淡然地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太爷爷会被你气得活过来的。”卓云釉冷冷开口。
“气就气吧,我以前没少气他。只要你们不怪我就行。”卓父看着自己的女儿,“我们搬回江堰去好不好?”
卓家的祖籍就在江堰城,卓母的墓……也在江堰。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分明是已经做好了决定,现在只是通知她这个事实。
淅淅沥沥的好像听见了窗外下雨的声音,卓云釉忽地想起了刚刚在茶庄前,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来的一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偌大的室内寂静无声。
卓云釉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你们为什么不早和我讲?”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扭头冲刚要开口的卓云陶斥了一声:“你给我闭嘴!”
卓父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言:“本来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想着等事情都办好了,把你打昏了往麻袋里一装就带走。谁知道我的女儿这么聪明,瞒不住啊,瞒不住。”
“不好!”卓云釉简直被气的要吐血,听着父亲这不着四六的话,当下就发作:“如果你是在问我意见,我现在就和你讲,我不会回江堰,我就是要留在永宁。你要是有本事,就真的把我打晕了带走,不过你得多找些人,因为我很难对付。你就是把我绑了回去,我也会千方百计地逃出来。而且,我会怪你,狠狠地怪你,怪你一辈子!”卓云釉当下只觉得气极,所有的血液全都涌向脑子,也不管自己在对着谁讲话。
“哟,这脾气怎么这么差,不像我,不像我。”卓奕拉过女儿的手,摸着她腕上莹透剔亮的玉镯,细细的玉身泛着一层水盈盈的光,那是卓母的遗物,看着女儿和爱妻相似的眉眼,卓奕似是自语道,“阿茹啊阿茹,这脾气就是和你一样,连闹别扭的样子都和你一模一样。”
听着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卓云釉心下一抽,慢慢回过神,不由软下了口气:“爹,我们不要回江堰去好不好……爹,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声音小小的,到最后已然是恳求的语气。
“所以,你不愿意回去陪你娘了是么?”
“可是,娘已经不在了啊……”
“对,敏之还在。”一招毙命,纵横商场几十年,精明如卓父,自然知道何处是人死穴,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慢僵直了身体,“我早就和你姑母说过了生意的事情,并且一早告诉她我们要回去。至于顾敏之,他也比你知道得早。”
多么狠的一刀啊,卓云釉不出所料地愣在当场。
敏之也早就知道,但是从来也没有和她提过,甚至于刚刚,他还在温柔地安慰着她不要担心生意——其实这个时候茶田的生意还有什么重要的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