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了一个弯,前面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了,夜呆住了,茫然地扶着柱子,打着寒战四下里张望。
白色的影子在前面又是一闪,夜大喜,急急地跟了上去,稍微靠近的时候才大吃一惊,原来不是凌,却是他的母亲玉绮罗。
同样银丝般的长发如冬日里的流水,清清冷冷地淌着幽幽光泽,宽大的缎白长袍随着她婀娜的身姿而款款摇曳,月光下,娉娉婷婷,优雅如风中一株洁白的兰花,而如花的风情中,那素手所捧的头骨却愈显得诡异。
玉绮罗带着迷离的神情自顾自地垂首而行,毫不知晓身后有人。
找不到别的路了,夜只好紧紧地跟着玉绮罗。渐行渐远,待抬头时,才发现已到了一幢高高的楼台前,夜依稀记得这是扬风阕,白虎族长西翮明朗的居所,他犹豫了许久,想见凌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尾随玉绮罗拾阶而上。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守宫的侍卫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夜心中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但任性的脾气还是驱使着他继续向上走去。身体越来越冷,已经开始有不灵便的感觉了,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无比,针刺般的寒冷慢慢地变得麻麻软软的。玉绮罗进了一间宫殿,夜机械地抬动着脚想跟上去,但脚却无法抬起,重重地摔在了石阶上,恰在此时,听见了玉绮罗一声凄厉的尖叫。
夜的心差点跳出了胸膛,挣扎着爬起,冲了进去,一进门就撞上了一个柔软的女人的躯体,两个人跌做一堆,摔在地上。
“啊啊……”
原来是玉绮罗,她还在不停地尖叫。
屋内的光线很暗,沉沉地,有一种潮潮湿湿的霉味,另外,还有一股浓浓的让夜感觉很熟悉的味道。夜用手撑着地,想起身,触手处黏黏稠稠的。夜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来,满手是血,原来那是血的腥味。
夜猛然抬起头来,却见西翮明朗赫然倒毙在地上,身首异处,血流了一地,那颗苍白的头颅上,眼睛兀自瞪得很大,充满了恐惧与愤怒交织的神色,定格在没有生命的脸上。
玉绮罗发出了小兽般的低喘,一身沾满她父亲的血,死死地抱着头骨,愣愣地瞪着她父亲的尸首。
夜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指着玉绮罗:“你、你……杀了……他?”
“我?”玉绮罗呆滞地转过头来看着夜,口齿不清地重复着,“我杀了……他……杀了他……”
“你杀了他?”夜慢慢地向后退却。
“我杀了他……杀了……”玉绮罗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头骨。白森森的头骨被她紧紧地抱着,亦染上了丝丝血痕,惨然中的艳然,空洞的眼眶下,如红色的泪痕。玉绮罗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越来越凄楚,“不是、不是!我没有杀他……没有!”手一松,头骨“咯”地落到地上,在血泊里滚动。玉绮罗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满手的血,拼命地摇头:“不是我杀的!我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怎么会杀他呢?不是我!不是我!”
外间隐约传来了喧杂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黑暗的沉寂,也惊动了玉绮罗,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疯狂地夺门而出。
夜不知所措,看着玉绮罗颠狂若痴的举动,他颇有几分不祥之感,心跳得快要炸开了。记起她是凌母亲,终究还是按捺下恐惧追了上去。
身后传来了宫女们的尖叫和侍卫的怒吼,刹时灯火通明,将扬风阕照得雪亮如白昼。玉绮罗摇摇晃晃地跑着,眼看着到了栏台边,却仍不停步,栏台之下乃是百丈悬空。夜惊极,僵硬的手脚却怎么也赶不快,只能焦急地大叫:“停下!快停下!”
玉绮罗的脚被栏台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停住了,立在栏台边缘,呜呜啜泣。狂风撩动银发白袍,恍惚间飘飘若仙,似欲乘风而去。
扬风阕下亦惊动了许多宫人,聚集过来,却不知所措,只能仰头战战兢兢地看着。
夜挪动步子,勉勉强强地向玉绮罗伸出手去:“太危险了,你快过来。”
玉绮罗哽咽着回首,月光下,泪水如晶,缀在她昙花般的脸庞上,近乎朦胧的美丽。她恍如梦幻般地呢喃:“不是我杀了他……不是我……”
“快点过来。”夜的手已经麻木得无法动弹,但他仍然挤出僵硬的笑容,试图安抚玉绮罗。
玉绮罗的脸上露出了诡异而扭曲的笑意;“不……是……我……”她的身子慢慢地向后倾斜。
“小心!”夜拼命地想伸手,他的指尖触及了玉绮罗的头发,像冰一样冷澈的质感绕上指头。
“不是……”玉绮罗微笑,后退,如落花般坠下扬风阕。
暗夜张开了黑色的羽翼,飞翔,卷起狂风如幕,冰冷地拥抱天、拥抱地。在风的拥抱中,白色的人影如沉睡的蝴蝶,于梦酣处幽幽地拢起双翅,无声地坠落,坠落。丝一样的长发、花一样的衣裾,是蝴蝶留下的最后的影子,在漆黑的底色上划过一道透明的痕迹。
夜苍白的手紧紧地抓住扶栏。楼下,远处,凌状若疯狂地冲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绮罗的身体接触到地面,跌落尘埃的沉重叹息,身下绽开浓浓血色。
相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可是那一瞬间,夜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凌眼眸里绝望的悲哀,最深、最浓,甚至掩过了黑夜的黑、覆过了寒风的寒。
“啊——!”凌发出了野兽般沉闷的嘶吼。
没来由地,夜感到心里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裂了,莫名的惶恐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无法呼吸。
几个侍卫从后面冲了过来,粗鲁地抓住了他:“是他!就是他杀了族长,还将玉绮罗公主推下楼。”
夜在恍惚中不及反应,已被侍卫们拖了下去。
不是他。夜想呐喊,但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只能发出微小的声音,淹没在沸沸扬扬的喧闹中。
夜被拖到了扬风阕下,侍卫们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伏倒在玉绮罗冰冷的尸体边,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色在火把的照耀下分外地令人发觫,夜开情不自禁地向后缩去,抬头,看见的是凌那已经变为赤红双眸,与血同色。
不是他。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误会他,凌也会相信他的,只有凌。
夜挣扎着、颤抖着向凌伸出手去。很冷、很冷啊,温暖的怀抱就在眼前,所有的倔强与固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在这陌生的宫阙里,他所渴望的,只有凌的怀抱而已。
而凌,却用那样充血的眼眸狂乱地瞪着夜:“是谁?是谁杀了她?”他的声音凄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着泪。
“不……是……我……”夜那么努力地想告诉凌,而发出的声音却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得见。
一个娇美声音传来,幽幽地、清清地:“我早就告诉过你,日魂之子是你命中不祥的变数,到了如今,连玉绮罗公主都已因他而死,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
黑发玄衣的冥香静静地立在一旁,幽雅清高如同月光下的仙子,微仰着下颌,冷冷地睨视着夜。
“为什么?”凌扭曲着脸孔,死死地盯着夜,声嘶力竭地吼叫,“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不是……我……”夜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终于挤出了破碎的声音,“不是……”
所有的话语却在下一瞬间被犀利的寒冷冻结住了。夜睁大了美丽的、迷离的眼睛,僵硬地、缓慢地低下头去。胸口,一柄银剑深深地刺入,穿透而过,而剑柄,正握在凌的手中。
那一剑的伤痕就刻在心头,越扩越深,“铮”地一声,从心底深处传来了像琉璃破碎的声音,有一种东西脆生生地裂成了细小的碎片,一片一片地崩溃,教人无从拾起。
在淡淡的夜光中,凌的眼睛是纯粹浓郁的琥珀色,像血一样浓,他眸中的迷乱却比血更浓。负伤的野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暴过后,是无助的彷徨。他的手开始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手无法再握住剑柄,颤抖着松开了,迟疑地张曲着手指,将手移到夜的脸上,试探性地碰触,然后捧住,那么用力地、却又是那么温柔地抚摸着,再也舍不得放手。
黑暗中的风是如此地寒冷,让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脉络都冻结成冰,没有知觉、没有触觉、也没有痛……没有痛,所以,连哭泣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夜只能微笑,微笑着握住那柄剑,“嘶”地一声,银白色的长剑被他反手拨出。
剑上没有血。像水一样清澈澄透的液体染满了金属剑刃,泛起珍珠般晶莹的光泽。黑暗的夜晚,苍白的月亮不会哭泣,却流下了最忧伤的眼泪,透明的泪水流在凛凛森森的剑上,泪中,含着一缕枫叶般绯红的丝。
风动,银色的发与黑色的发在风中飘舞,偶尔,会有一个短暂的交错,接触,又分离,终究不能溶为一色。
夜轻轻浅浅地笑,带着淡青色的月亮的影子,苍白得近乎鬼魅,妩媚得近乎妖冶。他将剑移到自己的颈项上,压住颈上那道红色的伤痕:“我的身体里流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我哥哥给我的月之血魄,除了那把日魂剑,天底下没有什么兵器会让我流血。”他慢慢地贴近凌的耳畔,呵气如兰似麝,“想要杀死我吗?只有从这里……用力地切下我的头,我才会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凌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般,呆滞而不能自主地摇头,宛如梦呓般地呢喃:“你不会死……不会吧……”
月亮的眼泪流在胸口、流在心底,却无法出眼睛里流出。夜玉葱般的手指用力地握住剑柄,用力得几乎要抽搐了,他虚无飘渺的声音轻得只有凌可以听得见;“我相信你,我一直都那么相信你,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相信……你是爱我的。可是,我的凌啊……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呢?你知道吗……我会非常、非常地难过的,凌……你舍得让我难过吗?”
凌的手沿着夜的眉梢、眼角、耳鬓慢慢地下滑,一点一点地触摸,一丝一丝的呵护,轻柔而虔诚,如在膜拜着圣洁的神灵。手落到颈上,倏然抓住了剑刃,死死地握紧。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涌了出来,和那清澈的、像水一样的液体融合在一起,透明的血色,就像情人最深情的眼波,幽幽绵绵地流过剑刃。猛然手一震,硬生生地将剑折成两段。
天,还是那么冷。风,还是那么大。这个世界,还是那么苍白。
凌推开了夜,挣扎着抱着玉绮罗的尸首站起,摇晃着、踉跄着,却不曾回头地离开了。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如果他的眼睛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就会流泪。
如果他的身体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温度,就会颤抖。
如果他的心留不住那个人的爱,就会崩溃。
不允许自己的眼睛流泪,不允许自己的身体颤抖,即使心都已经碎了,也不允许自己崩溃。寒冷的、苍茫的风里,一切都在那瞬间凝结成了坚硬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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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地牢里,一豆孤灯摇摇曳曳地燃着,明灭不定,将人的影子扯得支离破碎。空气里流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的霉味,沉沉郁郁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夜蜷卧在草絮里,无意识地动弹了一下,手脚上的镣铐“叮当”地响。彻骨的寒冷像一张大网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冷到及至,无法呼吸,连神志也不是很清晰了,无神地睁着眼睛,模糊的视野中是一片朦胧的灰暗,那一点昏黄的烛光宛如指向黄泉路上的灯……
牢门被打开了,一个人沉稳的脚步迈了进来,走到夜的身边。夜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袭白袍的下摆,然后,那个人蹲了下来,垂下一绺银发。一张厚厚的丝棉毛毯盖到了夜的身上,虽然感觉不到温度,但那种柔软的触觉还是令人很舒服。
凌,是凌吗?尽管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夜还是本能地、渴望地抬起头来。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清澈的声音戏谑着,“我不是凌。”
银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动着游离不定的光泽。
冽拍了拍手,随行的侍从从外面抬进了一鼎青铜暖炉,放在夜的身边,又躬身退下了。暖炉的木炭烧得正旺,散发着熏熏融融的气息,不很热,却很暖,在寒冷潮湿的地牢里,确实是一件奢侈品。
“你看,我对你够不够好?”冽笑眯眯地问。
夜冷冷涩涩地一笑,用微弱的声音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你不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吗,很快就要如你所愿了。”
“你在说什么?”冽做出了讶然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我何尝要置你于死地?”
“一切不是都照着你的计划发生了吗,难道白虎王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幽幽的灯光在夜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冽无声地注视着夜,然后,嘴角勾起了完美的弧线:“我非常满意。”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是你在从中捣鬼。”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生涩地道,“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个疯子连自己的母亲与祖父都不放过。”
“错了,傻孩子,你至少说错了三件事。”冽竖起食指摆了摆,认真地纠正,“第一,西翮氏的人的确都是疯子,但只有我是最正常的人。第二,西翮明朗不是我杀的,而是凌下的手,如果想要保住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老头子干掉,凌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至于第三点,所有人都看见了,玉绮罗是被你推下楼的,和我可没有半点相关。”
夜略略转动了一下呆滞的眼眸,沙哑地道:“为什么要陷害我?西翮冽,我哪里值得你这样煞费心思?”
“你又说错了。”冽似乎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很有耐心地解释着,“我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凌。我知道今天晚上凌会动手,所以事先就撤走了守宫的侍卫。凌一离开,我就去对玉绮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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