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她扭开屋门消失在门后,牒云脸上的笑顿时垮了下来。
明着说是吃饭.其实目的还不是为了替自己的侄女介绍对象。
徐离三十岁了,一个有着正当职业又相貌堂堂的男子,莫怪乎他们舍不得谈弃这样的人选。再说山美长年来青壮人日外流得十分严重,搬来后没多久,附近好多人家就在打听,知道徐离未婚的消息后,相亲应酬的邀约便再也没有间断。
刚开始时,牒云还能从容不迫地应付这些琐事,可是久了总不免感到心力交瘁,对这些世俗所谓的正常规范,徐离又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呢7
牒云没怎么敢去追问徐离这个问题,在这场恋爱关系里他自始至终是个弱者。最初是他巴着徐离不放,即使知道他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他也假借了美术比赛的藉日成天缠着他,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在报名表上监护人同意栏里假造父亲的签名。后来又发生了那件事,而现在。。。。。。他对照镜子里那张丑怪的脸,连他自己看了都感到作呕。
当初决定划伤自己的时候,他就已是打定主意要放弃这一切,以至迟迟没有去看医生。等到父亲出国后再去诊治时;伤阁早已受到严重的细菌感染,那天在白沙湾巧遇徐离,正是他的脸伤最可怖的时刻,右半边的检几乎溃烂发胀,医生警告他,即使日后伤口痊愈;也极有可能留下严重的疤痕。他现在只期望不会并发蟹足肿的病变,不然,叫他以何面目再去面对徐离?
牒云向来不是个爱漂亮的男孩;只是看惯了自己的脸,再对照现在这副模样,怎么也习惯不起来。
放倒镜子,掩去那张脸,牒云起身至厨房准备开始做饭。
从前他是个连厨房门槛都不曾踏进的人,别说做菜,连电锅如何使用都不清楚。之前镇日进出徐离那层座落于河左岸的公寓时,也多是在外面买现成的熟食打发了事,学习做菜是在来到山美之后才开始的。其中泰半的因素还是为了这附近生活机能不好,小吃店是有几间,但老是吃重覆的菜色总也容易生腻,不得已,只好到市区去买了几本食谱回来依样画葫声,徐离若得空也会帮忙,但主要掌厨的人还是牒云。
打开冰箱,从里头超出葱、姜以及香菜,切丝后加进调味料将鳕鱼放人腌渍,在等待的时间里做了一盅卢笋海鲜汤,又把刚买来的凉拌双芹海蜇置于小碟上,看看菜色似乎稍嫌简略,于是切下四分之一颗欧巴桑给的高丽菜,在油锅里快炒了几下端止桌。
准备就绪,看看墙上的钟,时间不过十二点,徐离通常要将近十二点半才会回到家。牒云双手支住下巴呆坐在餐桌前,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昨晚和徐离闹到近两点才人睡,才过午便觉累了,连腰际都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耐不住沉重的疲倦感,牒云忍不住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一双手正在抚摸他的头发,声音轻柔柔地喊着他的名字。
〃牒云?〃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模糊的影子,伸出左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找到那个温暖的物体后,他紧紧攥住对方的手,彷佛很安心似的又闭上眼睛。
他似乎听到对方轻笑了几声,〃想睡怎么不到床上睡?〃
〃只是有点累,打个盹就好。〃
〃是不是昨晚太激烈了?〃
想到昨夜狂野的情事,一阵热气冲上牒云的面颊,他羞红了脸坐直身子,含糊地抛下一句,〃我回房间睡了,你自己吃吧。〃
徐离尾随牒云身后进人房内,体贴地为他拉过凉被盖在身上;正当牒云为他细心的举动大受感动时,却发现徐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在看什么?〃
他又笑了,〃看你啊。〃
想起自己脸上的疤,牒云撇过头,将人埋进被子里,〃不要看。〃
〃牒云?〃
〃好丑。〃
听见徐离轻叹日气,牒云的心蓦地抽痛起来。他知道徐离不会在乎这些,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很不安,他怕这样残缺的自己配不上他。
〃你知道我不会在意的。〃
〃我知道。〃声音闷闷地从棉被里传出来。
感觉徐离的双手正透过棉被紧抱住自己,〃牒云,我跟你说过我爸爸的事,我逃了二十年才终于从那个噩梦里逃出来,你比我勇敢,你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牒云拉下棉被,徐离的脸上有着外显的痛楚,下刀一划锁刻在他的眉眼上。
他忘了徐离的痛远比他深比他久,长年的哀愁一落人骨髓便成为难以根除的痼疾。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徐离是如何撼动他的心,是那种属于同类的气息,吸引他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往前纵去。
拉过徐离的头献上自己的唇,交换一个轻浅的吻;十指交缠握住对方的手,明明已经靠得这么近,为什么那股心酸却还是在心底盘旋不去?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更贴近对方?才能更确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
正想着,徐离却已经松开手,〃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学校附近有一座溪谷很漂亮,我带你去瞧瞧。〃
我对溪谷没兴趣,我讨厌水也讨厌游泳,我只希望能跟你在一起。牒云在心里小小声地咕囔着,没来由地怨恨起徐离的冷淡。但是他还是乖乖地起身,他不希望徐离觉得他在耍小孩子脾气、和他相差整整一轮的年纪,他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成熟。
回到餐桌前,有意无意地提及欧巴桑说的事,〃张妈妈请我们明天到她家吃晚饭。〃
〃做什么?〃徐离眉头动也不动,迳自挟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
〃她侄女明天要来,大概想介绍你们认识吧。〃
〃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缓缓放下筷子,〃你之前跟我提过吗?〃
〃没有。〃
〃那你就去啊,我已经答应她了。〃
徐离拧起两道眉,〃你不要随便帮我答应那些有的没的的事。〃
〃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明天去办?〃
徐离重重地将碗筷放到桌上,发出砰然巨响,〃你知不知道她请我们过去的目的是什么?那是相亲耶,你这么希望我去吗?〃
我当然不希望你去啊,只要一想到徐离和不知名的女人并肩吃饭的画面,就足够令他妒嫉得快发狂,可是。。。。。。〃人家是好意要帮你介绍对象。〃
徐离重新捧起碗筷,〃我不会和女人结婚的,去了也是白去。。。。。。〃扒了一口饭,徐离顿了一会儿,口齿不清地从饭碗边缘进出声音,〃而且我已经有你了,不需要别人再帮我介绍什么对象。〃
听到徐离的话,牒云不免心里甜滋滋地,一抹笑意也跟着爬上嘴角。
徐离的眼光飘过来,牒云忙要收住笑却已经来不及,果然徐离当下摆出难看的脸色,〃你是故意的?〃
〃哪有?我固来时遇见张妈妈她亲日说的,我看她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拗不过她才答应的,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交际应酬啊,可是总是邻居嘛。〃
徐离拿着古怪的眼神看他,继而低头默不作声地吃饭,牒云被那种诡谲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地问,〃徐离,你生气啦?〃
〃没有。〃
他果然生气了。
〃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
还是沉默。
看着徐离以飞快的速度解决完午餐,迳自离开餐桌回到书房去备课。牒云放下只吃了两口的饭碗站在门前看着徐离的背影,心里暗自咀嚼着那份难堪的情绪。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张妈妈请他去吃饭是事实;自己禀实以告有错吗?听到徐离的心底话,高兴地笑了又有错吗?他是因为看到徐离生气了才道歉,不代表他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要他隐瞒张妈妈邀约这回事,他才会高兴?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摆脸色给我看?
牒云愈想愈不愉快,扭头转身把餐桌上没吃完的饭菜一股脑儿地全倒进垃圾桶,铿铿锵锵地用力洗起碗盘来。
收拾好厨房,经过书房时,看见徐离仍旧俯案桌前,牒云也不理他,迳自回房换了衣服拾起皮夹往外走。打开大门时,徐离的声音传出来,〃上哪儿去?〃
〃去医院复检。〃
两秒钟的停顿,徐离拿着车钥匙走出来,说道,〃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搭公车去行了。〃
手停在门把上好半晌,迟迟等不到徐离的下一句话,牒云的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抛下一句〃我走了〃,用力地甩上门。
一个人在路上刻意放慢脚步缓缓走着,却不见背后有任何人追上来的迹象。
牒云的脚步愈走愈沉重。什么嘛,我说我自己搭公车去,他就真的放心让我一个人出门?多说个两句话,我不就留下来了吗?又不是不知道我容易晕车,嘉义的公车那么破旧,汽油味又重,上次我吐得七晕八素你又不是没看见。。。。。。
眼睛一阵刺痛,牒云慌忙咬住下唇,止住即将溃堤的泪腺。挥去额头的汗,看见头上毒辣的太阳正在持续发散热量;他突然感到〃阵晕眩。出门前忘记戴帽子,医生嘱咐过不能晒太阳以防止黑包素沉淀的,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丑也丑够了,根本不用在乎疤色深浅如何,他早就清楚知道,像这么严重的伤疤不动手术是不可能去得掉的,始终持续到医院复检的原因,还不是给徐离硬逼的?
到公车亭坐下,牒云闷闷地捆起烟。自己是因为喜形徐离才愿意跟着他搬到这儿来,不然谁想来这种穷乡僻壤鸡不拉屎马不生蛋的鬼地方?想报考师范院校图的不也就是想多和徐离在一块儿?他知道山地学校是很难招聘到合格教师的。可是徐离部好似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心思,两人认识都快一年了,难得听他说句喜欢或爱什么的,自己倒是说得挺勤快,看上去却像是他在自作多情了。
到医院后在候诊室等了半个小时,医生握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没多说什么地照例开给他一个星期份量的消炎药和美容胶布。离开医院时才两点多,顶着大太阳再赶回去着实叫人吃不消,想想便到二轮戏院去打发时间。上映的是一部甫自柏林影展抡得首奖的国片;内容却是乏味得很,片中男主角抱着西瓜当保龄球玩,甚是自得其乐,却叫牒云看得啥欠连连,干脆蒙起外套睡大头觉。
等一觉醒来,戏院外早已是夜幕低垂,赶搭着公车回到山美,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笑声,他满腹狐疑地走进饭厅,里头除了徐离外:还有隔壁张妈妈和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
张妈妈先发现他,笑着跟他打招呼,〃阿静,你回来了喔?吃饱了没?〃
牒云看一眼桌上杯盘狼籍,还以为徐离〃个人在家,还急忙着赶回来想为他做饭,原来他早就吃过了。当下脸色一沉,把外套随手挂在椅背上,〃吃过了。〃
徐离敏感地瞒了他一眼,牒云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阿静啊,我来跟你介绍,这个是我侄女。〃
对座的女子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顾盼,顾盼风情趵顾盼。〃
还说不想去赴相亲的应酬呢,原来是想把对方直接带到家里来。
虽然心里顶不乐意,牒云还是基于礼貌地伸手和她对握了一下,〃牒云静。〃
〃我听说了,〃顾盼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缝,〃好特别的姓,我在书上看过,牒云氏好像是胡人的姓不是?〃
〃我不知道,这姓氏不是我取的,是我妈给的。〃
顾盼脸上的笑意在牒云冷淡的口气下显得有几分僵,徐离连忙缓颊道,〃是北魏鲜卑族的古姓,后来改称。云氏。顾小姐对历史也有研究?〃
顾盼将注音心力移转回徐离身上,照样笑得灿若春花,〃谈不上研究,只是有点兴趣罢了。〃
张妈妈在一旁推波助澜,〃徐离本来在台北的高中教历史,既然都有兴趣,你们没事可以多聊聊。〃
牒云被晾在一边,心里颇不是滋味,起身说道,〃我有点累,先去洗澡了,不好意思。〃
离开饭厅,牒云感觉徐离的视线正紧紧跟在自己背后,可是他却不追来。。。。。。
掩上门,顾盼的声音小小声地传来,〃怎么你姓徐离,你弟弟却姓牒云?〃
〃他跟妈妈姓,我妈是独生女,婚前就说定了,得要有一个男孩传香火。〃
〃是这样啊。〃她顿了会儿,又道,〃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徐离说话的语调还是那么客客气气;〃他之前受了点伤,现在还在接受治疗,大概是这样,最近情绪起伏比较大,你别介意。〃
〃怎么会?只要是人,都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
交谈的声量愈来愈低,牒云落寞地靠在门扉上。他第一次看到徐离和女孩子谈话,他知道在他之前,徐离曾经有过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的,谁没有过去?徐离都可以接受这个肮脏的自己了,他还有什么可怨叹的?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受打击,如果哪一天,徐离厌了他。。。。。。伸手抚上自己脸上的疤,他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去看医生,不然他还是当初那个漂亮无暇的牒云静,而不是今天这样一个走在路上都会引人侧目的丑八怪。
就算去除掉这个因素,和单纯是同性恋的自己不同,徐离是可男可女的双性恋,外在的诱惑更大,今天走了朱颜,来了顾盼,那么下一次呢?会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什么时候?是明天还是明年?
愈想愈受不了,爬到床上将呛埋进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