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的人一同走去,乃是去往新集的一条小路。爹爹恐那两少年是自己人,命她来此送信,请二位叔父走吧。姜、万二人闻言,忙带肚子匆匆起身,见外面已有土人来往,便照王媳所说由王家房后树林中绕出,到了山口石崖之上,乘人未见,一同纵落,往外赶去。这长幼三人都是采药行贩打扮,王媳惟恐不像,又代旺子寻了一柄药锄、一个药篮挑在肩上,布衣破旧,旺子虽是一身新衣,也是粗布,脚底一双草鞋,形貌又都变过,路上行人谁也不曾看出。
三人暗中留心,见张家广场上空荡荡的,低洼之处多有积水,当中倒断了一株半抱来粗的杨树,像是刀剑斩断。沿途土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均在议论前事。张家门前立着几个恶奴,另有十几个土人打扫水泥落叶。天色还是那么阴沉,当地连山口一面共有五条路径相通,张庄地势居中,但被两条溪流隔断,往来的人极少由他庄前经过,便有也是去往西面村庄贪走近路的过客。土人十九沿溪而行。相隔门前十好几丈,除那些打扫的土人外,从无一人随意走近。溪边这面大片田地甚是肥沃。天已申酉之交,人都忙着煮饭,洗晒衣服,各处土崖窑洞内已有炊烟冒起,许多一丝不挂的村童有的牧牛,帮助大人做事,收拾东西,年幼一点的便在泥水里打滚,无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污秽不堪。
好几十家土人分别挤在极小一片土坡之上,都是残破矮小的土墙茅屋。破房前后稍有一点空地都种满了庄稼,下余大半都住土窑之内。溪对岸却整整齐齐,立着一丛房舍,后面还有大片园林。遥望过去,园中花木锦绣也似。枫叶已红,桂花初放,时有桂花香味随风传来,雨后园林越发显得新鲜清丽,那掩映在花树丛中的楼台亭阁,少说也有二三十处。同时并立的几所有钱人家光景也差不多,估计这几家富豪所居房舍园林占地少说也有好几百亩,四外空着的地方更多。
庄前还有空出大片广场,只种着一圈杨柳,地上的草剪得和碧毡也似,虽是秋天,一眼望过去还是那么绿油油的,不是经过一日夜的大雨有了积水,数百亩膏腴之地决看不出一点高低。其实天色不算真晴,太阳未出,雨落不落尚看不准。因那广场专供狗子张兴保偶然高兴骑马试剑之用,狗子嗜好太多,虽养了几十匹快马,吃得又肥又壮,骑术不高,武艺更是外行,寻常一两个月难得用上一次,恶奴们却把它当成一桩大事。为了狗子喜恶无常,说要就要,明知不用也要备齐。当地三家富翁都是内亲,聚族而居。
张家财势最大,广场也是他家所有,照例不等天晴日出,雨稍一停,必要召集佃户土人将广场上的水泥杂草打扫干净。有时刚打扫好又下大雨,只得候雨稍住从头再来,所以一到雨天土人最是苦恼,自己家中败屋破墙,满地泥污,老少衣物全都湿透,看去已是心烦,不及收拾,还要踏着水泥去代田主人打扫不相干的空地,稍微老天作对,一直忙上两三次不得休息那是常事。
姜、万二人见那些土人放着家中一片狼藉污泥,男女幼童都成了泥人,丝毫不管,却代人家收拾这些无用的空地,分明迫于无奈,心大不平。暗忖这类富人如论表面,他那田地不是祖上所留,便是自家半生心力的积蓄。老的平日深居简出,向不多事,偶然还发善心,施点茶水棺材医药之类,并非恶人。小的强横霸道乃近两年的事,因其不大出来,被他打骂的人也极有限。土人生来穷苦的命,不是这几家有大量田地出租,连饭都没得吃。租佃出于双方自愿,轮流替他做工,也是惯例。他这不劳而获,尽情享受,乃是理所当然,并非抢劫而来,如何和他作对,省得那样罪大恶极;却不知这类由于从古以来的流弊所及,自然发生、逐年加增的无形罪恶,比那有形的盗贼杀人还要弱国病民厉害得多。因为这类拥有广大田产的田主人,一面倚仗他的财势淫威,侵占吞并,闹得穷者越穷,富者越富。人世上的财产都被少数入侵吞了去,闹得广大人民都成穷苦。
他们有财有势,官私勾结,任性妄为,做了大好大恶之事,可以相互遮盖原谅,在财可通神之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而这不知多少千万的黎民百姓日子越过越苦,越发不能自拔,敌又敌他不过,无论何事都是穷人该杀,富贵中人有理,任其宰割。于是强壮一点的便流为盗贼,闹得刀兵四起,人民越发苦难,受那正反两面的压榨掠夺,朝不保夕。善良老实一点的见自己终岁勤劳,难得温饱,稍多一点收割,便被田主人强夺了去,说他田好,出产得多,明年还要加租。自己白出血汗,以后添上一层盘剥,还使田主以此为例,叫别的同类农人照样加租,一个缴不上,便吃许多苦头,甚至家败人亡、卖儿卖女都在意中。照此情势,自然谁也不愿多卖苦力,来种下自己的祸根。既没有改进农作的心思,又没有反抗暴力的勇气,就这样墨守成规相沿下来。
农民这面历时千百年依然是乐岁终生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至多所受苦难太深,实在活不过去,一夫号召,众人揭竿而起,同举义旗,反抗暴政。经过一场大变乱,好容易乱平事息,以为可得安乐,无奈这类最关紧要的恶制度没有根本改革。人都自私,为首起义的人再为帝王将相、车马宫室、子女玉帛种种享受所诱惑,照样还是老调,只换了一批人,亿万人民并未得到真正益处,甚而苦难更深都不一定,于是每隔数十年必有一场变乱,每隔百年,到二三百年必换一次朝代。人民就这样世世代代痛苦下去。
其实天才智慧之士不是没有,但极少数,而这少数人的成功都是由于饱经忧患,深知民隐,能和大众合成一体,所行所为也都照着这无数大众人的心意才得成就。他本身先是个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怪,生在众人之中,自不能离开众人而孤立,天才智慧只是他替众人领头发挥的工具而已。下余亿万人民也各有各的智能,为了这些少数人的压榨限制无从发挥,勤劳所得不是被人侵占了去,便是永远做人奴隶。除了逼得无法,起义造反,拼个你死我活而外,别无想法。休说田地出产不会增多,连百工技艺也必停滞不进,除却为图善价专供少数富贵中人玩好的奇技淫巧而外,关系民生食用之物自不会有多发明。可是地土有限,荒远之地无人开垦,苦人想开没有农具资力,便开出来也被贪官土豪夺去,只好任其荒废,大家都挤在原有这片现成土地上生活。人不能不生育,人是越生越多,可供衣食的土地本就越来越不够用,又被这班少数人用种种暴力和一些自命有理的说法盘剥强夺了去,人再自认命苦,听其自然,当然没有出头之日。退一步说,就算这少数人心地多好,他那制度和自然发生的行为已是这亿万人的大害,一面国家衰弱,人民苦痛,一面却在恒舞酣歌,酒色荒淫,园林车马,尽情享受,使许许多多世代苦难、历千百年不能翻身的人民受他有形无形的危害,即此一端千万要不得。
何况他们还要穷奢极欲,倚势横行,像张家这样,为了一个未成年的狗子偶然一时高兴,便荒废上大片土地,随时劳役许多苦难土人,放了家中田舍儿女不能照管,专一为他收拾水泥,打扫马场,别的罪恶不问而知。再听旺子说他买青放利,以及多进少出各种巧立名目的盘剥,土人常时为了青黄不接,饮鸩止渴,借他一点造孽钱,一个还不清,便掉在泥塘里面越陷越深,休想拔出腿来。年景不好固是要受重重剥削,有苦难伸;年景丰收,又要受到谷贱伤农之害,眼望着大量农产值不了多少钱,换不到平日必须的衣物,等到粮食被富家用贱价收光,过了季节,存粮吃完,照样还要借债度日。除非人口较少,全家男女都能耕种,一年忙到头,也只落个无债一身轻,吃碗苦饭了事。但这类深知利害、不轻举债的农人生活既苦,田主也并不甚欢迎。非但照例交租、甘受压榨之外,还要为对方多出劳役,三节两寿多送一点礼物,才能勉强敷衍下去,否则便不免于把田收去。
表面上有借有还,出于自愿,没有这些富人接济,当时先过不去,欠债还钱理所当然。实则农民所受这些苦痛哪一样不是制度不良所造成?在对方财势运用之下,自然而然就要走上穷困死亡的道路,而不自知张家本身就是贪官污吏和纨绔恶霸,小的不过倚仗财势和钱买来的功名,任性挥霍,荒淫为恶。因其年轻,刚出面不久,受害的人只是表面,还不甚多,老的更因做了多年官吏,由贪污积蓄了大量宦囊,再继承祖上遗留的大量田产,和这种根深蒂固、势所必然的万恶制度,加上许多心腹爪牙,终日想尽心思吃人肥己,借着显宦豪绅的招牌,不时花点小钱,用施茶、施药、施衣、施棺等善举假装善人,一面纵容手下欺压土人,无所不为。估计老贼由做官起直到退隐,做乡绅富翁,他这大半生所迫害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所居高房大屋、园林楼台哪一样不是许多民脂民膏和这些被害人的血汗结成。
万芳性情较刚,越想越有气,后再听旺子说张氏父子房中妾婢全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女子,多因欠了他家重债,迫不得已,将亲生女儿折价送上门去,和霸占而来,就这样,姿色稍差的还不肯收,非逼得人家败人亡不止。内有三个少女家在天水附近,离此尚远,并不欠他的债,只为张家在天水买有一片山地,种了几千株果树,出产风景都好,听了下人小话,心疑管山的恶奴作弊,冷不防父子二人借游山为名,前往明查暗访。不料所用恶奴互相勾结,结党营私,各有照应。管山的是一老恶奴,得到信息,知道常年作弊太多,主人来势太急,不及遮掩,实在无法,想了一条美人计,仗着势迫利诱,连夜将那三个少女强接到家,作为义女,到时故意使其现身,果被张氏父子看中,前事不究,只令设法。恶奴一面用花言巧语,连吓带骗将三女逼送上路,对那三家父母先许上些好处,稍微违抗,便倚主人势力绑吊毒打,索性连那极有限的身价银子也都吞没,只有一家识得利害,又与恶奴有点交往,落个人去身安。下余两家,一个先上恶奴的当,认为对方年老,爱他女儿,想收义女,并无他意。平日又曾交往,不知口甜心苦,只说接去住上两天就回,没想到从此生离,不能再见。等到说出详情,稍微哭喊要人,便被打个半死,还几乎吃了官司。另一家只有一母,不敢反抗,活活气死。
这三个女子逼到张家,两个年轻的做了丫头,一个到家就被狗子收房,强纳为妾,乱子也就出在这上面。当地后山原伏有一伙刀客,以前虽常在外打抢,一向不在所居五百里内杀人劫财,为首两人甚是豪爽,与人交易公卖公买,从不欺凌弱小,土人多半认得。因不为害本乡,有时还肯帮人的忙,出手又松,谁也不肯叫破,彼此相安已有数年。
官府明知山中藏有刀客,惟恐激变,只求其不在本县生事,自来装不知道,因此势力越长越大。穷人都往相投,人也越多。这伙刀客向来打抢均在远处,不是值得下手,一举成功,从不轻发。早就听说张家富名,因拿不准对方虚实,又听说主人做过大官,家中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所居虽近山野,但邻近好几处往来要道人烟稠密,许多顾虑,几次要命人往探,都因好些难题而止。自从三女被张家强抢霸占风声传出,被为首刀客得知,业已气愤,那被恶奴毒打的一家夫妻二人均在中年,只此一女,被人抢去,遭了毒打,恶奴还要向官府告他一女两卖,亏欠不还,眼看就吃官司,心中悲愤,立志报仇,竟连所种的几亩山田弃掉,带伤逃往山里,向刀客们哭诉。
为首二人一名豹尾鞭花蝉,一名野马张三,先想本乡本土不'应作案,尚在迟疑,无奈手下众刀客同情苦主,全都激怒,非要主持公道不可。又见这两夫妇哭诉经过和所受鞭伤实在残酷,便对他说:〃我们久居此山,不能改变旧观,不过恶奴实在该杀。好在你已无家可归,可先将伤养好,带着几个弟兄,半夜赶往前山,将恶奴全家杀死,不要动他财物,作为是你夫妻报仇,免得坏了我们1日日山规。事后我们打听好了张家虚实,就势大举,抢上一票,将你女儿救回便了。〃过不几天便命人将那恶奴全家杀死。
正要探明对方虚实前往下手,不料张家听说管山的恶奴全家被人仇杀,一面报官,命人接替,为防万一,又派了两个得力武师前往查访,到不几天便探明经过详情,深知这伙刀客人多势盛,忙回送信。经此一来,连当地官府也被吓住,哪里还敢追究。张锦元老奸巨猾,身家念重,惟恐追紧结怨,发难更早,天水左近的山又多,刀客都藏在深山里面,仗着地利天险,便大动官兵也无法搜剿,暗中虽在聘请有名武师,专作保家之想,对于恶奴之死竟自丢开。官府见苦主不再追究,越发松懈,仗着偏僻小县,离省又远,就此把一场惨杀全家的人命大案敷衍过去。
张家因听武师回报刀客厉害,却是从此提心吊胆,本在到处约请能手,最好用上点钱,由所请的人出面,将这伙刀客除去。成功之后便与当地官府勾结,作为地方不靖,所练义勇乡团,帮助官军,官私合力扫平一处乱民,使官府升官发财,自己以在籍官绅深明大义,为朝廷出力,消灭隐患,就不东山再起,也可得点奖赏封赠,算是一举两得。
如其事败无成,不过糟蹋一点聘礼,死伤的是外人,也与他家无干。这一年多虽也辗转请过几个有名武师,一听要和这伙刀客为敌,都说山深路险,地理上先吃了许多亏,不如以逸待劳要强得多。只管夸口说刀客来两个必死一双,并在两条来路上设下几处耳目,窥探动静,谁也不肯犯险前往。有两个胆大气粗,新来不好意思,想要贪功的,虽想一试,对方人多,别的武师打手不肯附和,只得罢了。
事隔经年,因那为首刀客一向谨慎,探出对方有了防备,均想等待时机,不肯妄发。
这伙武师见刀客始终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