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只小船挤得满满,那船也是特制,比寻常“浪里钻”较大。
操舟的是一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白,头上包着一块白纱,细腰长身,丰姿玉映,头上还有两缕秀发,迎着江风飘拂不停,看去绝美。独坐后艄,双桨凌波,横江飞驶而来,比箭还快。就这一霎眼间,不等自己回走,已由船前水鸟一般,横断江流,掠波飞去,一下驶出六七丈,再将船头掉转,朝着来路疾驶而下,虽是逆风大浪,照样走得飞快。看神气似由右侧驶来,因见自己船快,有心戏弄,显她本领,来时早已算好,自己便不回船退避,至多在船前擦过,也不至于撞上,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大跳。最气人是船已过去,舟中几个少年男女,还在手指自己这面和操舟女子说笑。盘庚回指后面,正要喝骂,忽然想起对方人多,既然有心捉弄,必非常人,相隔已远,还要赶路,骂他几句,白费气力,干事无补,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旁观者清,先未留意,等到发现,看出来船四女腰间均似挂有刀剑,另两少年也都带有兵器,内一老人身材瘦长,貌相甚是清奇,从来少见。两少年一个尚未成年,背向自己,不曾看清,女的头上全都包有头纱,想起师父昨夜所说的江家两位师叔日内要来的话,心中一动,忙告盘庚:“不要得罪。”盘庚笑答:“此时我也想起,但是事情奇怪。这几位师叔不会来得这快,再说护送他们的还有两人,理应先有一人赶回,或是命人送信。师祖为了此事,已命师伯发下传牌,沿江各地均有专人守候,哪有一点信息不知之理?船上如是他们,不能多不相识,他也决不会无故欺人,今早我们定必得信。共总几个时辰耽搁,早请师叔留下,见上一面再走了。不过这男女数人决不是什好相识。走过孤山,如其上岸,必能见到,探出他们来历;如往南岸彭郎矶或是别处,就难说了。这一带往来船家多半相熟,有的还是自己人。等我遇上先发一个信号,好请师父留意,如非敌党,也好款待。”铁牛回顾前船,只剩一个小黑点,隐现水天相接之处,忙喊:“师兄,你和我们同往湖口,有多好呢!”
盘庚一看,就这一个耽搁,又和铁牛说话,忘了用力抢先,前船越发隔远;知道江风太大,船家年老力弱,拉了满篷,不到地头无法放落;又太相信自己本领之故,想了一想,把心一横,笑答:“是我大意,忘了今日江风比平日不同,下面隐有逆流;前船有篷,要快得多;只顾说话,起身太迟,才有此事。拼着回去被师父教训几句,索性不忙,和你同去也好。就是为了龙、郁两家那几个小人,不便出面,将你送到再打主意,或是回船好了。”铁牛大喜称谢。双方情分越来越深,都不舍得,后由盘庚提议结为兄弟,一路说笑,朝前飞驶,往湖口赶去。
黑摩勒上船以后,见铁牛被盘庚拉住,令先开船,知道徒弟灵慧,主人情重,也许还有话说,盘庚操舟极快,水性又好,必能追来;先未在意,在船上和胡明谈了一阵,见风顺帆饱,胡老一人掌舵,顺风而行,轻快非常,一点也不吃力,比起昨日逆风逆浪拼命挣扎,大不相同,心想:我当船家终年劳苦,与风涛搏斗,原来也有轻松时候。忽见后面小船相隔越远,恐迫不上,一问胡明,答说:“黄生师徒行舟如飞,有名绝技,怎么也能追上,再不便是盘庚想要跟来,故意如此。”
黑摩勒本对盘庚看重,料他师规甚严,必是奉命而来;落篷不便,只得听之。后见小船已无影迹,方自猜疑,猛一回顾,不知何时驶来一条渔船,也是顺风张帆,后面一个渔婆掌舵,舱中放着一个鱼篓,船头坐着一个中年渔人,面前放着一大盘鱼和一些花生、豆干,正在临风独酌,悠然自得。开头只觉那船突在右侧出现,两船参差相并,一同前进,往来舟船,此时虽多,事前怎未觉察?因是出道没有多年,平日往来多是山径和陆地,因嫌气闷,难得坐船,偶然坐上也是过渡,江中长路行船尚是初次,那渔人夫妇又和寻常差不多,除旧衣整洁,女的行动轻便,看去有力,皮肤细白,人生得秀气,男的神态不俗,貌相也极清秀而外,并无别的异处。正寻思间,忽听身后胡明“噫”了一声,跟着又听胡老咳嗽。回头一看,胡老手刚放下,胡明面有惊奇之容,问有何事,答话支吾,知有隐情,便不再问,假作看水,暗中偷视。见那渔人并未理睬自己,酒量也不甚大,一手把杯,浅酌低饮,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点形迹,方想设词交谈,船已摇开。等到双方隔远,再问胡明,是否见那渔人奇怪。
胡明朝胡老看了一眼,口答:“没有什么。”一会凑近身旁,低声说道:“那渔船实是奇怪,未过来时,它和后面几条船先后同行。后来我们说话,没有看它,不知怎会忽然到了旁边。我从小生长江边,打鱼人看得最多,像他们这样干净的从未见过。你看他夫妻虽都光足,从上到下,哪有一点泥污?又是那么细白皮肉,越看越怪,正要开口,祖父忽打暗号。看意思,我祖父也看出那船太怪,好似为了恩人而来,来路却不知道,为防惹事,不令开口,少时必有话说。”话未说完,胡老已把胡明喊去,命告黑摩勒,说那船快得出奇,胡老掌舵,不曾留意后面,只觉那船在相隔十多丈的后面斜驶过来,忽在船旁出现。虽然也是满风满篷,船的大小差不多,江上行船,这大风浪,从来无此走法。后又发现船上橹舵包有钢铁,沉重非常,那女的随手运转,轻飘飘的若无其事,并且他那渔网连篓,无一样是常见之物,连人带船从未见过。先朝黑摩勒看了两眼,等他回顾,便装不见,一会摇远,装出本来就快、事出无心的神气。胡老恐是对头,特令告知。
黑摩勒暗忖:敌党方面不少能手,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虽然不曾正面对敌,此次大闹铁花坞还没有几天,但听人说,老贼近年对我注意,曾发密令,先想收罗入伙,不久探明来历,知道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又令党徒留意行动,无故不要结怨,免将身后师长引出,心实忌恨。他们党羽众多,消息又快,铁花坞曾有贼党赶到。起身以后,车卫、卞莫邪尚在里面,吕不弃和两少年男女也似在彼有事,大概三凶想要隐瞒遮羞也难办到。老贼最是凶毒,先发制人,得信以后,必要派出有力徒党暗中加害。这渔人夫妇如是为我而来,前途必要遇上。我自出山以来,连经许多风浪,从无失利,谁还怕他不成?当时微笑未答。
船也越走越远,遥望后面小船已现船影,料知盘庚同来,就要赶到。猛朝前看,方才渔船又在右侧前面出现,相隔约有十来丈。江中有一沙滩,满生芦苇,上有大群水鸟,飞舞起落。渔船正由旁边经过,相隔不过三四丈,忽有几只水鸟看见船头有鱼,箭一般朝前飞去,似想抢夺食物吃。渔人左手一扬,当头三只连声惊叫,平空坠落,跌向江中,略一挣扎,便自随流飘去。未了两只,被渔人手中筷往前一抬,相继夹住头颈,往后一掼,落向船后。那鸟本被夹得半死,刚一松气,展翅要飞,被渔婆双手一伸,同时捉住,用一竹篮罩住,渔船也就离开。还有不少水鸟纷纷飞来,渔人将手微扬,相继哀鸣而退,但都未死。船渐开远,鸟群也都惊退。
黑摩勒眼力最强,早就看出这些水鸟,两只是被筷子夹住捉去,余者多是渔人用吃剩的花生打伤,意似专为擒那水鸟,绕道而去,等捉到两只,便不愿再多杀害,除头三只来势太猛,将头打碎,落水飘去而外,下余伤处均在腿部,可见内功一定不差,手法更准。忽想起昨夜雨中少年所说风虭,也是渔人,黄生再三命我留意,莫非就是此人?心中一动,再看前面渔船,已经绕滩而过,穿人前面几条大船之中,越走越远;湖口人家市镇已然在望,渔船并未拢岸,朝前开走;胡氏祖孙正在落篷靠岸:只得罢了。
镇上十分繁盛,人家甚多,舟船云集,帆樯如林,热闹非常。黑摩勒见江边贩卖鱼虾的甚多,都刚出水,新鲜非常,上面更有几家大酒楼。天已不早,忽发酒兴,便告胡明,等铁牛、盘庚来了,令其往寻。自往右侧一家走去。那楼一面临江,来船一望而知。等了一会,小船还不见到,探头一看,方才还见一点船影,此时后面来船虽多,小船却不见踪影,心正惊奇。忽听旁座有一北方人说道:“你将这只水鸠拿去,烤来下酒,再把你们的白莲花露拿两壶来。”随见一个伙计,正拿着前见水鸟走过,心中一动,忙急注视。原来旁桌上坐着一个中年酒客,形貌身材均和前遇渔人相仿,只是一个文人打扮,左边颊上多出一粒红痣,上面稀落落生着一络长毫,为前见渔人所无。心想:我的目力不会看错,这两个明是一人,怎会面上多了零碎?如说不是,这只水鸠,亲眼看见被那渔人用筷夹来,不过少了一只,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莫非二人孪生兄弟不成?于是便留了神。后来越看越像;对面那人见自己朝他注视,似有不快之容;心有成见,忍不住把手一拱,笑道:“阁下一人独饮,我也没有酒伴,萍水相逢,总算有缘。这面临江,似乎地势较好,如不嫌弃,请到这边桌上同饮如何?”
那人闻言,略一寻思,冷冷地说道:“你看中我那只肥水鸠么?”黑摩勒一听,越料先后一人,知其故意装腔,笑嘻嘻答道:“实不相瞒,我是真馋。这东西虽未吃过,方才看见渔人用筷子夹了两只,就知味道不差,不料带来此地。这么办,我请你吃酒,酒钱多少由我来付,你请我吃那水鸟,算是谁也没有扰谁,你看可好?”那人微笑道:“这倒便宜了我。你身边准有钱付账么?我吃得多呢。”说罢走了过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一面让座,喊来伙计,把两桌酒菜并在一起,把酒斟上,笑道:“我看阁下面熟,好似哪里见过,你贵姓呀?”那人不答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问:“你姓什么?”黑摩勒答说:“姓白。”那人笑道:“你皮肤这样黑,居然姓白,太不称了。我姓云行二,你记住吧。”
黑摩勒心想:这倒不差,我改姓白,他偏姓云,风的对面,必是此人无疑。酒客太多,自来真人不肯露相,且不叫破,等谈投了机,引往无人之处再和他说。云二食量甚豪,酒并吃得不多,莱倒摆了一桌。一会送来烤鸠,果然肥美非常。黑摩勒吃了一些,连声赞好。云二始终沉默,不多开口。黑摩勒以为对方既肯同坐,便可接近,也许当人不肯吐露,意欲设词探询。故意问道:“此地离大小孤山都近,匡庐也隔不远,云兄斯文一派,必有雅兴,可常往游么?”云二答道:“你说那几个地方,果然不差,偶然也往访友。你都到过的了?”黑摩勒道:“我由安徽到此,只在小孤山去了两日,遇见两位姓辛的,也是读书人,人甚豪爽,和云兄一样,不带酸气,可相识么?”云二淡淡地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些酸丁,怎会相识?”
黑摩勒一听口气不对,辛氏弟兄曾令致意,此人如是风纫,不会这等神气,如我料差,此人不是伊氏弟兄党羽,便是敌人,人心难测,还是留心些好。心正盘算,云二已喊店家算账。黑摩勒忙说:“云兄再饮几杯。”回手一摸,身边分文皆无,猛想起所有金银均在铁牛身上,此时怎还未到?探头窗外一看,先和云二谈话,认定对方必是想寻的人,只顾注意查探,忘了铁牛怎还未到;此时想起,不特铁牛的船不见到来,连胡老原船也自开走,不知去向。心中一急,再看云二,似知身边无钱,望着自己,面带冷笑。方觉难堪,想法应付,令其先走,伙计已由别桌闻声赶来,朝云二赔笑说道:“这位客人,连你的酒菜钱,都由风大先生会去。柜上留有银子,还有得多呢。”云二闻言大惊失色,朝黑摩勒看了一眼,道声“再见”,便即下楼走去。
黑摩勒看出云二行时目蕴凶光,忽想起方才所见渔人与此人形貌相同,神态却较和善,不是这等神气。俯视楼下,云二已然走入人丛之中。这时江上暮色昏黄,瞑烟欲合,沿江一带已有渔灯隐现,满街灯火通明,酒楼伙计也正忙着点灯。天已入夜,酒客越来越多,座无隙地,云二走得极快,晃眼无踪。忙把伙汁喊到身旁,方想询问会账人是否风纫,人在何处,是何形貌?伙计已低声说道:“风大先生常来此地饮酒,方才把我喊去,说客人钱财全在同伴身上,暂时不能来此。他留了一锭银子,代会酒账,说是此时无暇相见,请你吃完快走。”
黑摩勒忙问:“人在何处?”伙计答说:“他虽熟客,并未说过。只有两次,我回家去,见他同了两人在江中打鱼,像个渔人,但与平日所见不同。后来问他,他说打鱼为主,人多喊他风大先生,由此常穿渔人装束来此饮酒。只我一人知他不是这一类人,也许和小菱洲那几位相公一样,欢喜扮成渔人出来游玩。他那渔船如其在此,必定停在东南柳阴之下,地方清静。方才我也问过,他说:‘船未开来,不必往寻,寻也不见,吃完早走,免惹闲气。’”
黑摩勒又问了几句,问不出所以然来,楼上客多忙乱,不便多问,便将所余银子给了伙计,起身下楼。到了江边,想起此时无处可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忖:铁牛还可说是船未赶上,胡家祖孙真个荒唐。我师徒衣包尚在船上,那身鱼皮衣靠也在其内,就要开走,应该通知一声,如何不辞而去?眼看明月将升,镇上灯光更繁,人声喧哗,往来如织,笙歌四起,独立江边,正打不起主意,欲往探寻伊氏兄弟下落,又恐铁牛寻找不见。正在为难,忽听身旁低喊“师父”。心中一喜,回看正是铁牛,打一手势,便往左近树后走去。知有缘故,忙即赶上。
铁牛回顾无人进来,低喊:“师父快走!到了船上再说。”随顺江边一条小路走出两三里,转入一条小巷,方到小船泊处。江月皎洁,银河在天,那只小船独泊岸旁隐僻之处,背着月光,光景昏暗,连灯也未点一盏。
盘庚正在船头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