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江母因小妹人已渐长,到处流连寻访,又过了一年多。前被贼偷,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已破得不能再穿。同时想起前往永康去游方岩,曾经发现一处地方,半村半郭,比较还好。这两年来行踪无定,必须早把地方寻到,照野云长老所说,将标记挂出,以免长老师徒和陈英万一有事,无处寻找。打算去往城镇把安家日用诸物买好,日内如无适当之处,便往永康隐居。
小妹出门在外已有两三年,除被贼偷了一次,未遇一个仇敌。知道母亲酒量甚好,爱吃火腿,自从在外飘流,不嗜此味已好几年,难得到此出产之区,想借买物之便,同往城镇觅一酒楼开荤,请母亲醉饱一顿,立时赞好,同往城镇中走去。本意去往城中饮酒。渡江以后,见江边镇店甚多,十分热闹,又有一家大酒楼,便同往上走去,择一临江座头落座,叫了两样酒菜,正在饮食,低声说笑。忽见店伙走来,笑说:“江老婆婆,方才有一客人姓苏,请你和小姑娘吃完去往下流三里柳树之下相见,酒饭账已全会过,只管请用。这位老人家本等你二位一起走,因有一事必须先走一步。他是本店老主顾,医道极好,又会算卦,是个好人。行时并说他和二位是至交,分手已好多年。恐想不起,二位女客如问,可说二位的至亲。老王是他好友,你们由云林庵来,他也知道。为寻你们,特来此地,一说此话,你们便会想起等语。”
江氏母女先颇骇异,后听对方自称老王旧友,明指先王而言,又知自己来历假姓,料是野云长老所派,再不便是先王旧友,心方略定,已然被人认出,便是敌党,也逃不脱。仔细一想,觉着对方决非敌党,一问店伙那人形貌,说是一个红脸长须、身材高大的老人。回忆芙蓉坪虽有一个姓苏的名医,貌相却又不对,只得罢了。
吃完起身,照着所说,赶往下流三里所说柳树之下一看,老人并未在彼,只有一个村童守在当地,还未开口,已先迎来,问知二人姓江,随手交过一张折好的纸条,字甚潦草,仿佛忙中所写,大意是说:“江氏母女离庵三年,住处尚未寻到,似此飘流好些不便。想是人地生疏,寻找不到适当地方,看信之后,可照所说去往富春江桐君山,那里有一山村名叫黄港村,寻一姓奚的老人,告以苏半瓢之友托他引路,寻找隐居之所,便可如愿。本意相伴同往,不料有一要紧约会,又有别的波折,以致失约,还望原谅。”后又添上几行小字,上写他本人有一义女,也同隐居在江边镇上,离黄港村不远,只等事情一完便可相见。义女兰珍已另命人送信,日内必能见面,看完烧去等语。底下署名“吴尚拜启”四字。
江母看完,猛想起老人便是昔年母家世交独叟吴尚,苏半瓢乃是他的化名,起初原是一子承桃父母两房,苏乃他的母姓,真名近二十年已无人提起。先王在时,并还往芙蓉坪去过两次。有此异人为邻,能得许多照应,只不知酒楼相遇,何故不肯见面,约了地方,又复失约,仿佛有什急事神气,是何原故?稍一商量,谢了村童,赶回镇上,将应用诸物买好,便往桐君山赶去。
到了江边埠头,上岸之后,方觉和平日一样,无可投奔。当地又是一个小镇,急切间连寻住处都难。天又渐渐黑了下来,苏半瓢所说奚醒和义女兰珍,不知人在何处,想向村民打听。忽见一少女匆匆赶来,到了面前立定,朝江氏母女看了两眼,笑问:“这位老伯母可姓江吗?”
小妹见那少女貌甚美丽,和自己一样并未缠足,脚底甚快,村人多与相识,甚是和气,脱口问道:“姊姊贵姓?芳名可有一个兰字?”话未说完,少女已先接口道:“小妹正是苏兰珍,伯母、姊姊新来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家中一谈如何?”
江氏母女闻言喜谢,到家一谈,才知苏半瓢隐居当地已有多年,前日偶往兰溪,遇见两个强仇,约定在金华北山相见。本应明后日双方恶斗一拼死活,因女铁丐花四姑隐居山中,料知仇敌是他同党,孤身应敌原有戒心,后在镇上饮酒,又遇到一个姓何的老友,得知仇敌虚实,并说老花婆自从洗手归隐,每日养尊处优,尽性享受,舒服已极。对于旧日同党和绿林中人,虽然一体接待,有求必应,轻易却不肯多事。有人往请助场,必借洗手为名,婉言谢绝,只出财力,不出人力,不过苏半瓢的仇人是她旧交,约在当地拼斗原有深意,想要引他出来。半瓢带着亡友之女隐居江南,昔年许多老友多半不通音问,孤身应敌未免可虑。好在老花婆昔年本是相识,意欲抢在前面,同往北山,向老花婆打个招呼,免其出手,要少好些麻烦纠缠。但知半瓢成名多年,性刚疾恶,决不肯向老花婆打招呼,借一题目将其引走,故未赴约。后来半瓢问出底细,因觉老友好意未便坚拒,自己仍不愿去,便由那姓何的想一方法,代约一人,告知老花婆的好友金星神猖查洪,令其致意花四姑,不要管此闲事。老花婆本就不愿树敌,又知半瓢乃昔年湖广大侠独叟吴尚的化名,与各位长老、前辈异人多是旧交,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别的强仇大敌撩拨出来,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事?何况对方又给了她一点面子,本人虽未投帖拜山来打招呼,有此成名多年的中间人出头点到也是一样,当时答应非但不肯帮助贼党,反而露出暗助之意。半瓢虽知事已无妨,但那敌人十分凶险,党羽颇多,偶在西湖相遇,相约来此,本定事完便即迁居别处,但因江氏母女此后隐居桐君山须人照应,意欲暗中保护,又恐贼党寻来,泄露踪迹,一面打消前念,一面打好斩草除根的主意,将那两个仇敌,连同那几个穷凶极恶的老贼巨盗一齐除去,免留世上害人。无如自己这面人少,日期已迫,为防到时漏网,尚须跟踪追杀,一个不巧,就许有好些时的耽搁。自己隐居之处还不能令贼党知道。为此专人送信,吩咐兰珍往迎江母,告以真情,以防醉鬼奚醒酒已吃醉,寻他不到,无处安身。
江母听完,才知对方只知吴尚旧名,当苏半瓢是另一人,相隔年久,未知底细,自己在此,得他照应再好没有。满拟不久便可见面,哪知半瓢一去不回。仗着奚醒、兰珍相助,在靠近黄港村的风景佳处建了几间房子,开了七八亩田地自耕自食,母女二人度日还不十分艰难。不料搬家不久,江母连患重病,将带去的钱用光,眼看日子难过,陈英忽然寻来,暗将宝石送到藏起,一听江母病贫交加,便将身带银两全数留下,说是奉有师命,要往芙蓉坪查探老贼曹景虚实,回时必要多带金银,请义母、妹子放心,住了几天辞去。
小妹见所留银子不多,母亲多病,医药调养不少花费,照此下去,单凭几亩山田难于度日,人口又少,兰珍一点家用钱已被母亲医药用去,大家都穷,陈英不知何时才回,日月一久决难支持,便把陈英所留银子分了一半与兰珍和醉鬼奚醒,余银买了一些必需之物和补药,再托兰珍在镇上造了一条小船,乘着江母病好,同往打鱼。头一天便遇鱼汛,得了不少鲜鱼。一算鱼价,照此打法,出船一次,足抵三四日的用途,方自高兴,不料拿到镇上,便受鱼行经纪人的恶气,动起手来(事详《云海争奇记》)。仗着母女二人均有惊人武功,虽将那些土豪恶棍打败,但因人地生疏,形踪又要隐秘,不敢结怨树敌,乘人一劝,立时收风。为了年幼无什经历,定约时答应鱼行只在江中卖鱼,永不上岸,无形中吃了大亏。打得鱼来,只好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向那往来客船沿江兜卖,往往费了大半天气力卖不了多少,自己又吃不完,重又将鱼放掉,明日再来。人又长得美貌,常受小人欺侮。后来实忍不住,心中气愤,连打了两次无赖,方将名声传出。往来船家十九知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肯受人调戏,更非金钱所能打动;后又问知小妹孝母义气,专帮穷人的忙,本领又高,全都止了邪念,生出同情,反加敬畏;偶遇客人是个轻薄少年,想惜买鱼说笑挑逗,定必劝止警告;船客要是有恶势力的官绅恶人,老远先打招呼,不令近前。
小妹恐怕生事,不是熟船或是迫不得已,轻不上前,虽然生活劳苦,开头也能勉强度日。无奈江母的病时发时愈,所用都是贵药,老病一发,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小妹日子自然越过越苦。这日因江母刚好不久想吃鲥鱼,恰巧在江中打了三条大鲥鱼,卖去两条,留下一条,匆匆赶回。
小妹每次打鱼回来,照例是将渔船托与一个相识船家代为照看,专走无人小径。这次因买姜醋作料,并打一点好酒,上岸之后便往镇上赶去。这时天刚过午,镇上人多,热闹已极。小妹买好酒醋正往回赶,迎头遇见当地第一恶霸、近年方始洗手的黄河内水盗金鹏的狗子小恶霸金庭玉,带了一伙横眉怒目的教师和爪牙恶奴去往镇上纵饮,一见小妹提了鱼篮走来,忽生邪念,上前调戏。
小妹见被恶奴围住,不放过去,话更污辱,实在忍耐不下,便动了手。狗子看她厉害,避向一旁,口中恶骂,命将此女擒去做小老婆。小妹虽是以寡敌众,毕竟得过高人传授,并未吃亏,无如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打倒了几个并不济事,眼看危急,心正悲愤,忽听一声“哈哈”,一条人影宛如大鸟飞来,两手一挥,敌人纷纷退避,跌倒了好几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发红颜的长髯老人,凭着一双空手,便将贼党全数吓退,知遇救星,方想请教姓名,来人已向狗子冷笑道:“欺我子女儿的竟是你么?我不值与你计较,教你父母快来和我说话。”
狗子方才气势汹汹,不知怎的,见了老人竟吓得面无人色,那许多的教师打手也无一个敢于上前。僵了一阵,最后还是一个樟头鼠目的教师赔笑说道:“苏老前辈不要生气,金老弟方才只当她是一个卖鱼的姑娘,本意买鱼,不料小姑娘误会,发生争执,因而动手。要早知是你老人家的干女儿,哪有此事?还望高抬贵手,不要见怪。等我们回去禀告老庄主,再来赔话吧。”
小妹一听来人便是苏半瓢,心中一喜,几次想要开口说出狗子罪恶,均被半瓢示意止住,听完冷笑道:“我还道金氏夫妻家教不严,连我老头子也要受他儿子的欺呢。既然事出无知,我也不再计较。此是我至亲江小妹,又是我的义女,你们却须认好。下次无论何人,只敢无礼,休怪我老头子不讲情面。”说完又朝小妹把脸一沉,故意喝道:“你母女既来投我,明知我要许久才回,人地生疏,又与鱼行约好,只在江中卖鱼,如何违约?他们虽是欺生,你也有点疏忽,还不随我快些回家!上次我和你娘金华见面,还有好些话没顾得说。你兰珍姊姊此时可在家么?”
小妹会意,料知狗子势力必大,半瓢借着发话,说出彼此关系甚深,并非路见不平出头为难,忙笑答道:“我并非来此卖鱼,乃是带与娘吃。兰姊也在那里。不料他们欺人大甚,酒和作料都被糟蹋。且喜鱼还未动,等女儿买了酒来,就拿这条鱼请干爹同吃吧。”半瓢含笑点头,刚问小妹有钱没有。狗子先极害怕,后见筝已平息,心中一定,又想讨好,老着一张丑脸近前赔话。先请二人同往酒楼,二人不肯;又命酒楼送桌酒去与苏老前辈洗尘,并向江姑娘赔礼。
小妹想起有气,方要开口,半瓢己先说道:“我们老少共只凹人,加上奚醉鬼也只五个,全席不消,可将酒菜随便拿来几样,带一点酒,连这家伙均由我们自己带走。明日我再送还,免得驳你面子。但是她家寡妇孤女,一向不与外人来往,以后黄港村东南小松林周围一带却不许人惊扰她们呢。”
狗子本心还想乘机拉拢,一听口风暗中带刚,半瓢说时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定在他脸上,想起乃母女贼白凤娃平日警告和此老的威名本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诺诺连声,力言:“既是老前辈的女公子,我们怎敢无礼?”半瓢笑道:“原要这样才好。”
小贼本来定有几桌极丰盛的酒菜,当时命人选了八色好菜肴和一坛美酒。半瓢只取四样和那坛佰,另给店家酒钱,命其送往镇外入山路口,再由自己取走。小妹见已答应,不便再说。
到了山口,半瓢打发伙计回去。小妹刚想挑走,半瓢笑说:“无须,贤侄女也不必生气,此举是为免去结怨。自来强龙不斗地头蛇,你母女相依为命,一门孤弱,我又不常在家,恶霸无耻,势力太大,能够无事最好。我知你不愿受他酒菜,另外叫人挑去便了。”说罢将手一挥,便有一个少年樵夫由路旁人家赶来。
半瓢说那人名叫谢阿二,曾从习武,限于天赋,日子又浅,本领不高,人却强健多力,以后无论何事,均可寻其相助,随问:“老醉鬼可曾见到。”谢阿二笑答:“他老人家上月去往永康,说要寻一东道吃点好酒,醉他十天半月再回,免得不吃酒难过日子,吃又无钱,打扰江家孝女问心不安。已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呢。”
半瓢笑说:“醉鬼嘴滑,我不久又要出门,有许多话要和你母女商计,被他听去难免走口。我们先走一步,就便试试你的脚程功力如何。阿二挑了酒菜鲥鱼,后面来吧。”
小妹已听母亲说过双方至交师友,也就不再客套。老少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江家,宾主相见,谈起前事,悲喜交集。半瓢等酒菜送来,遣走谢阿二,老少四人再作密谈,商计未来之事。因有一个强敌逃走,还要追寻。为防江氏母女和兰珍盼望,特意赶回探望,无意之中免去小妹一场烦恼。先还不知江氏母女光景如此穷苦,回时只带了几十两银子,便全留下,吩咐兰珍暂时寄居江家,等他事完回来再作打算。二女本来情如姊妹,早想同居一处,兰珍恐有人来寻,迟疑不决,闻言甚喜。
半瓢本定第三日起身,因听人说狗子金庭玉还不死心,想改用软功托人求亲。勉强又等了数日,狗子父母果然备了重礼,将半瓢请去,由金鹏夫妇在席上当面求说。半瓢先以婉言拒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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