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自己必定得相地面好好「亲热」一番了,怎料迎接他的,却是同样覆着湿衣却温暖依旧的双臂。
是崔京云。
因入怀的、正瑟瑟颤抖着的冰寒身躯而微微蹙起了眉头,崔京云略微收紧力道,将少年抱往一旁晒得到阳光的砾石滩上歇息。
屁股落地后,凌冱羽本以为对方会就此松手,怎料崔京云只是探手解开了他背上的剑,并调整了下方向确定他晒得到太阳,双臂却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身子。少了碧落的阻隔,背心与对方的胸膛相贴,阵阵热度亦随之传递而来,逐步温暖了自身冰凉的躯体。
本来以他真气耗尽又浑身乏力的情况,要想恢复给深潭冻着的身子必得耗上相当长的时间。可眼下得了崔京云相助,午时初过的阳光又正炽,让少年终于是渐渐停下了颤抖,四肢亦逐渐回到了平时的温度。
察觉到少年已慢慢恢复,崔京云便也松了手,将身子由少年背后移开转而往他身旁歇坐……没有任何解释或说明,却也没有起身离开的迹象。他只是静静与少年并肩坐着,不发一语。
足过了好半晌,凌冱羽才打破了沉默,仍无血色的双唇轻启,「我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后来虽得远视叔婶收养,可因生活困苦,叔婶两人却也在两年后积劳成疾因病过世。最后,便只剩得我和他们的独子,远亲哥哥云景相依为命。
那时我们的日子虽苦,却仍算得上安实……可一次的流寇来袭,却让这样的生活瞬间毁于一旦。我和景哥为躲避流寇一路逃窜,而终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跳了河。」
说到这儿,纵然身子早已回温,可思及当时的情景,凌冱羽的音声仍不禁有些微颤,「我本应该紧紧牵着景哥的手的,可水流实在太急太快,结果……我虽幸运给陆伯伯救起,可景哥……却已就此失了踪迹。
我一直深深记得那时的无力感,也一直渴望自己能有所改变……从意外得师父收为弟子,到艺成下山加入行云寨,我本以为自己确实有所改变了,却直到今日,才终于知道自己仍然如同当年那般无力。幸好崔大哥懂得泅水,不然……我……」
话语至末便未曾延续,可心中的懊悔和愧意却已溢于言表。
——自始至终,凌冱羽都不曾像平时那样笔直望着对方与之相谈,而是反常地低垂着头颅,神情间透着几分鲜有的茫然失措。
尽管早在看到崔京云没事的那一刻便已明白事情的始末、知道多半是自己入水时对方正好上岸所以就此错过徒生枝节,可只要一想到一切全是因为自己的任意妄为和疏忽所起,凌冱羽便怎么也无法释怀。
是以,纵然明白自己应该好好抬头答谢对方方才的帮助,可他却终只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轻声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崔大——」
「不是崔,是霍。」
中断了少年未竟之言的,是身旁男子突如其来的一句。意料外的内容让凌冱羽为之一怔,终于是有些错愕地抬起了眸:「崔大哥?」
「『崔京云』只是为了方便外出行走所用的假名。我的真名是霍景,海青商肆的现任当家。」
自承身分的言语,由他口中道出却好似与日常寒喧没什么不同,平稳沉冷一如平时。俊美面容之上也依旧是那样惯常的俊冷,连一丝情绪都未曾流露。
望着崔京云——现在该说是霍景了——平静如斯的模样,凌冱羽几乎要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太渴望听着这一句而萌生的幻听——他根本没想过期盼已久的答案竟会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得着!已恢复清亮的眸子袭上愕然与不解,他望了眼那双依旧沉沉难测的眸,而后再次垂首,轻声问:「为什么告诉我?」
「只是觉得时机合适,这么做比较有利罢了。」
霍景道,语气意有所指:「况且……你对我也不是全无了解,不是么?」
会这么说,自然是少年面露愕然却没有讶异的表现,以及先前及时赶来相护的情况。
知道对方多半是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什么,遂主动将话挑明以换取自己的好感,凌冱羽虽然本就不期盼对方是因为把他当朋友才坦言相告,可听到这么个符合霍景性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用上如此说法了——的话语,仍不由得为之失笑。
他重新抬起了头,却没有再盯着霍景,而是伸了个懒腰后直接往砾石滩上躺了下去。
「我还以为这是对我的坚持所给予的回报呢!崔……霍大哥霍大哥。」
「你要这么想也成。先前早巳说过:我只会给予和事物价值相等的报酬。」
霍景一个挑眉淡淡应道。深眸瞅了少年绝称不上雅观的姿势,眉头微微蹙起,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歇坐的姿势也依旧端正……瞧着如此,凌冱羽忽地一个反身撑起下颚,清亮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霍大哥霍大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起了疑心吗?」
「是什么?」
霍景似乎没什么猜谜的兴致,也没思考就直接反问了回去。不过凌冱羽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清俊面容之上笑意转深:「不知霍大哥霍大哥可有所觉?你举手投足间所流露的那种优雅矜持,可不是寻常富商所能有的——便如刻下,即便狼狈至此,霍大哥霍大哥不也还是守着仪礼正襟……啊!」
话语未尽,便因注意到了什么而转为惊呼——他给先前一番变故乱了心神,竟完全忘了对方身上还带着伤!
看着男子臂上那道虽然不深却仍在渗血的伤口,凌冱羽赶忙坐起身子由怀中取出伤药:「霍大哥霍大哥,你臂上的伤虽不严重,但还是上点药比较好……可以让我帮你么?」
「随便你吧。」
「那就失礼了。」
音声初落,少年已然动手将对方的袖子卷起,以指沾取伤药小心翼翼地将之涂抹上伤处。淡淡清香随之漫开,让原先并不怎么在意的霍景微露讶色地转过了头。
像是明白他的心思般,凌冱羽笑了笑,道:「放心吧!这个药膏虽没什么药味,效果却是极好。像霍大哥霍大哥的这道口子,马上就会收起来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所言般,伤口不到片刻便已停止渗血。仔细观察半晌、确定情况合适后,少年这才自怀中取出干净——至少入水前是如此——的手巾拧干了为对方包扎。
「现下只是大概处理一番而已,霍大哥霍大哥回城后还是找大夫看一下吧。」
「嗯。」
「另外……霍大哥霍大哥。」
犹豫片刻后终还是开了口,语气却仍难掩迟疑。听着如此,霍景双眉一挑:「如何?」
「我知道刻下不是谈这些的好时机,不过关于先前霍大哥霍大哥提过的、冱羽担任中介人的报酬……」
「你想清楚了?」
「是的。」
尽管已鼓起勇气准备提出这酝酿已久的要求,可该如何措词还是让凌冱羽有些头疼。「这些日子来,我亲眼见识了霍大哥霍大哥得以将海青商肆拓展至此的本领,也因而萌生了渴望藉助霍大哥霍大哥的力量改变行云寨的念头。」
说到这,他微微停顿了下,目光凝向眼前的俊美面容,而在确定对方并无开口的打算后,将自己对于行云寨未来的忧心道予了对方。
「要想改变现状,却又不能因此而坏了刻下的秩序让岭南陷入混乱,另立基业、取得改头换面的资金来源自是首要之务。只是冱羽心存此意已久,却因对为商之道一窍不通而无从下手。」
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凌冱羽尽可能地端直了身子朝霍景一个施礼,恭声道:「也因此,还望大哥助冱羽一臂之力,协助行云寨建立新的事业。」
「……如果你所谓的协助,是希望靠我在商业上的眼光和手段帮行云寨找到合适的行当并将之建立……我现在就能回答你:这是不可能的。」
「霍大哥霍大哥……」
没想到他会连考虑都没有便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凌冱羽不禁微微一慌:「我知道霍大哥霍大哥不可能长年待在岭南,但——」
「世上没有永远赚钱的行当。要想持续经营获利,需要的是主事者洞察先机的眼光和顺应时势加以因应的能力……即便今日我真帮着行云寨创立了一项事业,也立下了足够的行事规章,行云寨也只是暂时多了个可能赚钱的事业而已,对长远而言并无任何助益。」
不带一丝情感、冷静沉稳如旧的音调,轻易地敲碎了少年一直以来的想望。
凌冱羽无法反驳。
他知道霍景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是他自己打认识对方后便开始一厢情愿地冀盼着能借对方之力改变一切,却忽略了这样的协助是不可能长久的……靠外力才取得的进步,也终将因外力的消失而停滞不前,甚于还有倒退的可能。要想将之维持甚至取得更大的发展,就唯有将这「外力」化为己有,才能——
化为已有?
浮现于脑海中的词汇让凌冱羽隐隐明白了什么,而在思及霍景先前拒绝的话语后,神情间的慌色转为了然。
他稳下了仍有些起伏不定的心绪,清亮眸光一如既往笔直地望向了对方。
「冱羽不才,还望霍大哥霍大哥于岭南停留期间不吝指点,教导冱羽为商之道。」
霍景并末拒绝协助,而是拒绝以那样的方式协助他……这是凌冱羽从那「化为已有」四字中明白过来的。而眼前明显带着兴味的深眸,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
但见霍景扬唇一笑,道:「可以。只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否有所成就,就看你自己了。」
「冱羽明白。」
「同越族的合约刚订下,和行云寨的合作也是时候展开……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以此为契机慢慢开始学习吧。」
「是。」
凌冱羽颔首应道,心境已是豁然开朗。
南城梦觉(上) 正文 尾声
章节字数:9016 更新时间:08…05…11 00:14
达成初步的协议后,凌冱羽又自调息了阵,直到真气已回复了四、五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和霍景一同回到了行云寨。
先前凌冱羽匆忙追出去就已够让陆涛担心了,眼下见着出去时还好好的两人回来却成了这副德性,自然令他大为紧张,连忙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凌冱羽不好泄漏霍景的身分,便也只是说自己得到有人要对崔京云不利的情报,有些不放心才匆匆追去,并在危急之时赶到、救了对方一命而已,并进一步道出「崔京云」已同意协助之事以转移陆涛的注意。
另一方面,他也在两人独处时将由白桦处得来的、刘建明欲反叛之事告诉了霍景。后者对此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只是说了他会处理,并暂时延后了凌冱羽的「课程」……正巧此时白炽予即将来访,负责接待的凌冱羽同样无法抽身,事情自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搁了下。
反正霍景只是留住漳州城内处理一应事宜,又不会四处晃荡,请田义代为安排相关的保护事宜便已足够,倒不需凌冱羽太过操心。
他现在该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就是凌冱羽?」
当凌冱羽和陆涛率人前往迎接南来的白炽予时,那个一身狂气的俊美少年最先脱口的,便是这绝对称不上善意的一句。
听着如此,对白炽予还算熟悉的陆涛心头大讶;后头跟着的一众亲信则因其如此冒犯凌冱羽而纷纷微露愠色。反倒是被「冒犯」的本人虽有些不明就里,却因着那种久闻其名的熟悉感而含笑点头道:「正是……久仰三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客气了。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就不晓得你是否真如……所说的那般有能耐了。」
中间的几字含糊带了过去,却已足让听着的人明白。见他边说着边朝自个儿走来,目光凌厉,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打起来的架势,凌冱羽心下虽觉奇怪,却又不好直问出口,只好顺势道:「三庄主若有意,你我切磋一番也是无妨的。」
——怎料这话刚脱口,前一刻还来势汹汹的白炽予竟已是一个探手、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重重搭上了凌冱羽肩头,神情亦瞬间转为嬉笑:「嘿嘿!这可是你说的喔?早听闻凌三当家酒量极佳,今日你我便好好拼上一番,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酒国英雄!」
如此一句,让一旁众人险些栽倒,凌冱羽亦听得有些哭笑不得——敢情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酒量高低发难的!不过和睦相处自然比针锋相对要来得好。凌冱羽本就善于与人亲近,当下同样反搭上对方肩头,笑道:「三庄主有请,冱羽岂敢不从?不过要想拼个尽兴,充足的酒资自然是不可少的。三庄主也晓得冱羽囊中羞涩,这方面就只好……」
「放心,包在我身上吧!只要你别说是我找你拼酒的就好!」
见他提到钱的问题,早有准备的白炽予当即爽快地应承了下,同时笑着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别『三庄主』、『三庄主』的喊了,听了多生分?咱们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了……这样吧,你喊我一声『炽』,我也直接喊你『冱羽』,如何?」
这话中的一家人,自然是针对他和白冽予的师兄弟关系而发。好在凌冱羽还有个给白毅杰收为义女的义姊桑净,旁人由此想来,倒也不觉得这「一家人」之说有何不对。唯有陆涛对白炽予直接找上凌冱羽拼酒之事略感困惑——小冱也是到了岭南、和人喝了几回后才发觉自己酒量称得上下错,自己也没将此事告诉白炽予才对……那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小冱还特别将自个儿将酒量好的事告诉桑净么?
陆涛所不晓得的是:凌冱羽初始不晓得自己酒量好,是因为不晓得往日同他一起喝酒的人有多么恐怖,可白炽予自然十分清楚。能和他那酒量有如无底洞的二哥以烧刀子为伴「把酒闲话」,本身就是一项「实力」的象征了。
凌冱羽早听说白炽予从小便爱与人拼酒的「壮烈事迹」,也知道白家那位长兄似乎对此颇为头痛,自然明白对方不肯当那个起头人的理由。当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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