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日同西门晔的短暂交手,凌冱羽神色立时为之一暗。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眸,亦随之罩上了层层阴云。
在岭南待了太久,让他忘了这天下之大、忘了自己虽勉强构得上一流,在这江湖却没有太多自恃的本钱。虽说西门晔确实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比他要年长许多,可在这江湖求存,又岂有要求别人和自己比天份的道理?只顾着为自己的失败开脱是绝无可能成功的。这段时间他是太过安逸了,却忘了即便是他最最最钦佩的师兄,也是在多次的生死磨难中才真正达到了如今的高度。
这几年来,他在大局观上固然有所成长,却也存在着不足之处……而结果,便是这么样……又深又痛的一次挫败。
即便在已「振作」起来的此刻,每每思及和西门晔有关的一切,胸口仍是难以遏止地一阵疼痛。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要怨起自己对那人的熟悉来——若不是对那人熟到了单凭身形气度便能认出的地步,或许一切就不至于这般复杂、这般地……让人心痛欲绝。察觉自己又有些沉浸在伤痛之中,凌冱羽连忙甩甩头、强迫自己将心思重新专注在练剑上头。
以往在东北时,他虽不至于偷懒,却也不是个太过勤劳的弟子。他总在完成师傅定下的练习份量后便跑到林中同锅巴嬉戏玩耍、或同附近的猎户学些打猎、追踪的本事。虽说是在山上拜师学艺,可他的生活大体上还是十分悠闲自得的。
不像师兄。
回想起来,两人一起待在山上的那几年,他几乎很少见到师兄有什么玩乐。
师兄总是把握每一段时间尽可能地磨练武艺、医术,以及对情报的判断能力……对此,以往他只是赞叹于师兄的勤勉与自己的不如,却直到今时,才知道这样的勤勉背后,究竟隐藏了多么样深的苦痛。
也许……他还该感谢西门晔将他从以往的安逸中打醒才是。
思及此,凌冱羽唇间一声冷哼流泄,足下步伐陡然加剧、身形一旋,当下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前一个疾刺。这一回,他没有刻意收束力道,阵阵气流随着凌厉剑势而起,四近的落叶随之涌动,却尚未触及剑身、便给气流绞成了粉碎。
望着那落地的片片碎层,停滞半晌后,凌冱羽才撤回了长剑,一个回身迎向了后方突来的客人。
「你的剑比以往更加凌厉了,冱羽。」
来人自然是杨少祺,见青年回身,他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语意却平淡得教人无从听出褒贬……当然,这也不会是现下的凌冱羽所在意的。
知道杨少褀必是刻意前来相寻,他当即还剑入鞘,问:「怎么了吗,杨大哥?」
几日过去,如今的凌冱羽虽仍难以恢复旧时的开朗,询问的语气却已多少添了些生气,而不再是方醒转时那种让人心惊的平静……杨少褀本是心细之人,对此自然有所察觉。可今日刚得到的消息却让他没法太快放下心来,而在略沉吟后叹息着开了口。
「有新的消息传回来了。柳林山庄已正式宣布要和流影谷结盟,双方更将藉由联姻的方式进一步巩固彼此的关系……」
「联姻?」入耳的词汇令凌冱羽微微怔了下,「谁和谁?柳林山庄不是只有一个少爷吗?莫非是流影谷要让什么人嫁过来?」
「不……要订亲的是西门晔和柳胤。那柳胤其实是女儿身,只是因为家中无子,才一直女扮男装行走江湖。」
「是么……」闻言,青年先是一愣,而旋即低低应了声……往昔曾有过的回忆浮上心头,而连同西门晔将要订亲的事实一起,为眸间染上了几分难明的色彩。
记得那人曾说过要将婚事当作获取利益的好手段,指的就是此事吧?想来那时他早已和柳林山庄有了约定,只待行云寨事了,双方便要结盟联烟,携手合作共同对付擎云山庄。
如此想来,昔日彼此相处之时,他还是说过不少实话的……但若连双方联系最深的一切都是虚假,那么区区几句「无伤大雅」的实话,又能代表些什么呢?而那样从不信任情感的他一旦成亲,又会如何对待那个因利益而结合的妻子呢?
对自己,这戏总算有个到头的时候;可柳胤却是他即将相伴一生的妻子……一个人若连对结发妻子都无法敞开心房,岂不是十分可悲?想到这,凌冱羽心口竟是难以自禁地一阵刺痛——但他旋即将之压抑了下,同时为自己的「习惯」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他替西门晔担心什么呢?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要以德报怨也不是这种报法……况且西门晔假意亲近自己时,两入之间也不过是朋友关系,和夫妻又岂能相提并论——可这么个念头才刚闪过,乍然浮现于凌冱羽脑海之中的,却是那人以着虚假的容颜面带疼惜地为自己拭泪、甚至将自己深深拥入怀中的情景……青年因而微微一震。打听着这个消息之始便于心头升起的、那种陌生难明的窒闷感,亦随之变得更为强烈。
不让自己继续探究下去,凌冱羽勉强将心思转回了正事上头,边思忖着边道:「但以西门晔的身分,就算娶了柳胤,想来也不可能在岭南定居才是。若是如此,这柳林山庄又会落入谁的掌控中?」
「这点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等下个月的订婚宴结束,西门晔就会起程回京。如此一来,岭南的情势将得以趋缓,咱们也可以逐步活动开、重新积众起势力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盼着凌冱羽可以暂时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再做打算了……这也正是杨少褀今日主动来寻的目的。可当他瞧见自己说出「西门晔就会起程回京」时、凌冱羽眸间一闪而过的交杂与决绝,就知道这番打算终究只有落空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话声方了,便见凌冱羽摇了摇头,语带歉意地道了声「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做不到……我知道杨大哥是希望我能忍一时之气以谋大事,也知道这么做才是最理智的,可……」青年唇角微扬,而旋即化做了一个太过苦涩的笑意。
「一旦西门晔回到北地,以他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要想对付他只会更难。
况且今日我若真再次积聚了一番势力,届时只怕又得受此羁绊……与其如此,横竖刻下都已是孑然一身,我还宁愿就此冲动一回,好好同他将一切了结。」
「你有获胜的把握吗?」
「不……」
「既然如此,你这么一去岂不与送死无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连你都没能保住,陆爷该会如何难过?」杨少褀沉声反问道,语气一句重过一句,目光更是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似是想藉此打消他那过于鲁莽的念头。
可凌冱羽却没有就此退怯……回望着对方的澄亮眸光笔直而坚定,一瞬也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我知道这么做十分鲁莽,也知道一个不小心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可杨大哥,我已经在岭南太久了,久到习惯了这里的小风小浪、习惯了做鸡首的滋味,而忘记了岭南之外的江湖是如何深广、如何凶险。若不是我耽于安逸大意若此,事情又岂会发展至如此地步?至不济,先前与西门晔交手时也该伤到他几分才是……可我却连他的衣角都不曾碰到。」
「冱羽……」
「他已经成了我的心结,如果真为了『大事』而隐忍着不去面对,我就永远也没法恢复成昔日的凌冱羽、没法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顿了顿,凌冱羽苦笑转深、原先直直凝视着杨少棋的眸光下移、眼帘微垂:「也或许,这些都只是单纯的借口。我心中真正盼着的,只是延续那天未完的一切,借着手中的剑……弄清楚他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叙述的音调同样带着苦涩,却又显得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失去理智的激越……
听着如此,杨少褀微微一叹,音声略缓:「即使你可能因此殒命?」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么?」
「……也罢。」知道凌冱羽确实已想得十分清楚才会有此决定,早有所料的杨少祺遂也不再阻止,只是语气一转,道:「不过你要鲁莽,也只能等找上那西门晔后再说.若是人都还没对上就先失手被擒,你的决心也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我明白的,杨大哥。此事我定会从长计议、谨慎以对。」
「明白就好……柳林山庄这次大发请帖邀请宾客参与订婚宴。到时泉州城龙蛇混杂,便是你我出手之机……至于这时机该如何把握,便得靠你了。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言罢,杨少祺也不等青年回应,便自转身离开了林子。
凌冱羽正因他那「你我」二自有些愣神,见他离去先是一呆,而旋即一阵莞尔。
敢情杨少褀本就无意阻止,只是为了确定他的决心才有了先前的那番质问。
想明白这点,凌冱羽心头登时为之一暖,唇畔那抹勾着的弧度,亦随之添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
尽管只是一瞬。
他略一仰首,抬眸望向了那漫天飞舞而下的落叶。
「靠我来把握时机么……可我对『他』的了解,又有几分是真呢?」
「西门……晔……」带着那份难以辨明的情绪,自唇间喃喃流泄的,是那个已以另一种形式占据他全副心神的名。
第五章
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和柳林山庄大小姐柳胤的订婚宴,将由二庄主白冽予代表前往——这是遭遇「情伤」的白飒予终于把自己从房中拽出来时,最先听到的消息。
虽说前些日子确实是他自己闭门不闻天下事,硬是把一堆烂摊子丢给二弟收拾的。可按照眼下的情况,白冽予去了岭南,他就势必得留在山庄总揽全局——而这点对他自然是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心上人就要和别人订亲,可他却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要白飒予情何以堪?也因此,问明二弟刻下所在后,他便匆匆赶往清泠居,希望能在启程前改变弟弟的决定。
由于主人长年旅居在外,清冷居虽是山庄的几大禁地之一,平日却总是相当冷清的。可这一回,由于白冽予出行之事已大致底定,相关的准备工作自然也马不停蹄地随之展开。
代表山庄正式出外参访毕竟不同于孤身在外行走,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帮人,行程安排与路途上的住宿便已是一大麻烦,更别提那些官面上的应酬了。
尤其这是白冽予第一次代表山庄出外,这门面的营造首先就得煞费思量,再加上他那个「体弱多病」的晃子所带来的安全问题与掩饰问题,太多须得协调、解决的事项让清冷居终于一改平时的冷清,一跃而为山庄内苑最热闹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当白飒予顶着红肿的双眼赶去二弟居处时,望见的,便是这么幅有如闹市般让人傻眼的景象。
见着「闭关」多日的大庄主带着一双兔儿眼现身,几名高阶干部行礼之余亦不禁微露讶色。好在不过手头的工作却让他们无暇做进一步的探究,这才让白飒予免去了解释的尴尬场面。
只是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他便不免对自个儿能否成功说服弟弟感到了一丝不安……足下脚步未停,他循着熟悉的路径直行至白冽予房前,可还没进房,便因里头传出的对话而为之一愣。
「不成!这件太复杂太华丽,让冽哥穿着岂不等同于一颗五花大粽子?我看还是这件好,又喜气又精神。」
「大红色?冽又没有要成亲,穿成这副模样会让人做何感想?况且这款式太过老气,若让流影谷的人看到了,只怕会笑他没品味。」
「没品味?这可是出自江南最好的布庄、最好的裁缝,怎么可能没品味?」
「说句老实话,这些衣裳贵则贵气,却欠了几分典雅,款式衣料都太过俗气,不仅半点显不出冽的特色,一个不小心还会和人『撞衫』……冽难得在外露一次面,不好好给人留个惊艳的印象怎么成?我从碧风楼带来的这些都是参考京中流行款式,再请专属裁缝为冽量身订做的,不论布料、花色、剪裁都是首选,穿上去保证能尽显他的过人风采,让来访的宾客完全忘了还有订婚宴那回事儿。」
「就……就算这样,冽哥可是苏州人,你让他穿着个蜀绣去参加宴会成何体统?」
「这些衣裳虽是在成都订制而成,却也有从苏州运去的衣料。若真介意这些,大不了从那里头挑出几件苏绣的也成——这些年我帮冽作的衣裳也有好几箱了,从英挺优雅到飘逸出尘,各种风格一应俱全,保证能让见着的人天天都耳目一新为之沉醉。」
「各、各种风格都有……?」听着如此一句,原先正努力同对方较劲的女声明显受了蛊惑,音调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挣扎。
会喊白冽予为「冽哥」的女子,自然只有给白毅杰收做义女的桑净了;至于那个正同她杠上的,从话语的内容也可猜出是东方煜——这两个人从白冽予情有所钟之后便彻底成了对头,遇上同白冽子有关之事更是如此。可这番争执却令外头听着的白飒予有些哭笑不得,叹息着敲了敲门后,也不等里头的人回应便径自推门入了屋中。
白冽予的房间向来整洁,此刻却给满满的衣服山占据。各持己见的桑净和东方煜分占一方彼此对抗,反倒是争执中心的白冽予给完完全全晾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颚等待着两人争论的结果。此时见白飒予进屋,似乎早有预料的他微微一笑,示意兄长别理会两人的争执、直接到自个儿身畔歇坐相谈。
「他们闹成这样,你不介入没关系么?」因二弟过于悠闲的模样而有此问,白飒予拉了张凳子在二弟身旁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再度瞥向了犹自争论着哪些衣裳好的两人。
可这番话却让听着的白冽予一个挑眉,似笑非笑地道:「飒哥来此,难道只是想关切他们两人和睦与否?你不打算对这些日子的『闭关』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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