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乏力与沉重,以及那股正于他内腑不住肆虐的邪异掌力……这一切一切全都不住侵蚀、折磨着他的肉体和心神。前所未有的痛苦好几次逼得他想停下脚步稍事歇息,却总在真正停下的前一刻再次迈开了脚步。
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没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除了上回凌冱羽性命垂危之时外,他还是头一遭如此深刻体会到名为「恐惧」的情绪。如非自身本就极为强韧的意志和自制力撑着,即便不曾主动停下,先前的几次踉跄只怕也早就迫得他倒在了半途……
不行。
他还不能倒下。
海天门的阴谋已然布置完成,若没能及时阻止一切,不仅流影谷将再次面临覆灭的危机,整个江湖乃至于天下亦将牵连进动荡之中。而他,不能也无法允许自个儿早已探清的阴谋就那么发生,不能因为今日的疏忽而……
示警烟火早已放出。只要能避开敌人的追索撑到流影谷的人马到来,一切便能化险为夷……所以他不能倒下。一切才刚要展开。他的人生他的盼望,绝不能因为这么一次失误便步上终结。
他还有须得完成的事,他还有责任,还有目标,也还有着……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的人。
冱羽。
冱羽不日便要入京,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见着对方生气盎然的样子,又如何能——他不能倒下。一切绝不会如此完结,他一定还能见着冱羽,还能再一次……见着那纯粹而又温暖的笑靥。
冱羽。
冱羽。
冱羽。
行云寨灭后,孤身逃出的冱羽,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折磨与苦楚?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自个儿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也许,这一次的失足便是所谓的现世报,是他背叛了那样单纯的仰慕和信赖的代价。
虽说……和曾在冱羽眸底瞧见的憎恨相比,眼前的打击和痛楚,似乎还要轻上了几分
思及此,即便处在如斯绝境中,西门晔却仍忍不住牵动嘴角勾起了一个满载自嘲与苦涩的笑意。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的夜色依旧阴暗,周边的山林亦见不着分毫灯火。在不论时间亦或距离感都逐渐变得混乱的此刻,西门晔只能循着强制养成的习惯依本能一路前行。只是肉体的疼痛和心神的消耗终究逐步侵蚀了意志。他足下脚步未断,思绪却已变得越来越迟钝,甚至连辨周遭的情况的余力都已再不存分毫。
此时、此刻,唯一仍显清晰的,便只有那个深深烙印于心底的名……
冱羽、冱羽、冱羽……
他只是想见他而已。
——他只是……想……
「冱羽……」
第十六章
虽说别离当日,凌冱羽心神为师兄突来的要求和对西门晔的复杂情感所踞,而未能察觉事态反常之处,可他本是心思剔透之人,动身往北后、独自在山野之间奔驰时,那份不妥当的感觉便很快涌上了心头。
以师兄的脾性,即便觉得自己先绕到县城再行北上太过耗时,也没有走到半路才提出、且一开口便马上要求他分头行动的道理。更为合理的安排应该是在离开小谷前便事先提出……也就是说,当时必然有着什么极为迫切的因素迫使师兄改变了主意,表面上是让他提早启程以免绕路,实则却是借此支开自己。
也正是那个因素,让师兄先前怎么看都还算轻松的态度突然大改,不仅要求他穿越山林避开官道以免遭人追踪,甚至还以那样看似亲昵,图的却是以隐蔽的方式交代自己要提醒西门晔小心遭人暗算……多年来对师兄的了解让凌冱羽很快便认识到了事情可能的严重性。但也同样是因为那份了解,让他终究选择了依照师兄的指示离开,而非折返原处一探究竟。
他对师兄的智计谋略向来信服。在师兄已做出安排的情况下,比起感情用事贸然行动,依循师兄的计画行动无疑更为妥当。
当然,心底难以消去的担忧让他仍是在赶路的途中抽空到邻近县城拜访了白桦的据点,将事情的经过和他的怀疑一并让人传回。现下的他没法做什么,可在师兄和东方大哥的背后,却有擎云山庄和碧风楼的无数人才作靠山——更别提以师兄和东方大哥的实力,无论遇着什么难题想来都能迎刃而解了。也正是出于这份信心,让凌冱羽终究舍下了最后一丝迟疑,加紧脚程赶往京中与西门晔碰头。
——而也正是他这么个还算理智的决断,挽救了即将倾覆的一切。即便连如今身陷危局的白冽予,也不曾料想到自己为避免牵连师弟所安排的一手……竟会起到如此关键的作用。
凌冱羽是在小半个月后抵达京城的。
连着十多天都在山里度过,尽管他每每遇着小溪水潭都会将仪容好生打点一番,可由山林转入官道排队等着入京时,那副模样却仍彻底掩盖了前行云寨三寨主的清朗气度。
事实上,若非手中还拿着把看来中规中矩——靖寒的气派处仅限于剑本身,所用的鞘倒是颇为寻常——的剑,凌冱羽毫不怀疑四周那些个同样排队等着进城的小商贩会将他当成比乡下土包子「更进一步」的山中野人看待。
换作平时,擅于同人打交道的他兴许还会说上两句足以让对方改观的话。但眼下所处乃是作为流影谷大本营的京城,没必要的锋头自然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只不过他这番出于谨慎的沉默和习惯性的观察,却无疑给四周的人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另一例证。便在他打量着城门的高度和布防、思索着若有必要该如何偷偷摸出城去时,一阵唤声却于此时自身旁响起:
「小兄弟,第一回来京城啊?」
知道「小兄弟」指的多半是自己,凌冱羽先是一愣,而旋即有些困惑地侧首望向了声音的来源——出声的是一名商贩模样的富泰中年人,衣着打扮算不上突出,所用的料子却是不错,看来倒也有几分身家。不过让青年印象深刻的却不是中年人的外表,而是对方朝自个儿露出的、明明白白地写着「亲切」二字的笑容——他曾给西门晔骗过一次,却不代表在面对这些寻常百姓时也会只见着表象而忽略了内在。以往自诩看人极准的青年在对方善意的外表下看见的是算计与贪婪。至于会对一个土包子起了贪婪之心的缘由……由对方的视线来看,显然便是自个儿手中的靖寒了。
凌冱羽虽不认为这名中年人能光从剑鞘便瞧出靖寒的不凡,可对方如此亲切地主动招呼,他这个土包子自然没有不搭理的道理。当下一个颔首,答道:
「嗯,第一回。」
「你有亲戚在京里吗?有一句话叫『京城居,大不易』,如果没有认识的人,光寻个落脚处便得费上许多功夫。」
「我没有亲戚,不过以前在家乡的朋友前阵子上京来了,他说我要想也跟着来闯闯,可以和他住一块儿。」
这话中的「朋友」指的自然是白炽予,而白炽予的住处么,自然便是刑部尚书于光磊的府邸了……可在那名中年人眼里,土包子的朋友无非是另一个土包子,这住处也多半是那种给长工住的破落地方。想到这儿,他眸光一转,当即有些亲热地抬掌拍了拍青年后背,道:
「那就好……不过京里不只住处难找,物价也是贵得要命。你家乡卖一文的东西这儿指不定就要卖上了几十甚至一百文。要没个一技之长或足够的盘缠,最后只怕连饭都要不成。」
「我以前在附近镇子里的铁铺烧过火,也会几手功夫……师父说我这样混个护院还是能行的。」
「唉,小兄弟,我瞧你也像是个英雄人物,可正所谓一文钱难死英雄好汉,即便手里有真功夫,想挣个护院当也是得先付出点东西的……那些大户人家招聘家丁,管事的哪个不是得先用银子打通打通才让你应考?不用银子的也就是流影谷招收外来成员的选才大会,可选才大会一年才一次,下一回可要到六月才有。如今才三月,你要是没钱,可是说什么也撑不到那时的。」
中年人这番话的目的,不外乎让「土包子」体认到钱的重要性以及盘缠的缺乏,从而诱使对方将手中的剑贱价卖给他。不过凌冱羽当然没可能顺着他的套路玩下去。当下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却偏偏不再多说,只是用着感谢的目光望着对方。如此表现让中年人有些郁闷,可土包子怀里抱着的那把看起来少说值个十几两银子——若卖给不识货的说不定还能更高——的剑却让他瞧得十分心痒,只能想办法试探着道:
「小兄弟,相逢就是有缘,不若这样,我借你一两,你这把剑就给我做抵押如何?」
「这……」
凌冱羽虽早料到对方必然是个奸商,可一两就想把价值万金的名剑骗走,这买卖未免也讹诈得太夸张了。正想着该如何回应、甚至反将对方一军呢,一阵属于习武者的脚步声却于此时朝自个儿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颇为洪亮的音声:
「这位兄弟,别给那个奸商骗了。且不说一般精钢剑少说也要十几两,兵器乃是武者的生命,又岂是能随意出卖的?」
这话乃是十足十的仗义之言,言词间亦颇具侠义之气,让凌冱羽初听之下却也起了几分好感。怎料回头往音声来源处一望,见着的却是一名身着流影谷弟子袍服、瞧来约莫而立之年的汉子。熟悉的服色让青年瞧得微微一僵,原先的好感亦因而有了几分下降的趋势。
可一旁的汉子并不晓得这些。他是十年前带艺投到流影谷的,见这似乎刚由那处山中出来的青年模样纯朴,忍不住便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尤其青年眼神清澈,样貌清俊,让人一瞧便心生亲近之意,这才在那中年人准备行骗之时出声阻上了对方。
那中年人虽对此十分气恼,但对方可是流影谷的人,自也只能摸摸鼻子掉头就走。
瞧着如此,即便心底仍对流影谷存着几分复杂情绪,向来知恩图报的凌冱羽仍是朝汉子抱拳行了个礼
「多谢。」
「不必客气……这京城虽说是群英荟萃之地,可那等奸诈之辈却也不少。兄弟,我瞧你性子纯朴,入京后可凡事都得多存上几分心眼儿……我当年刚到京城时可是给骗得裤底朝天,若非正好赶上流影谷选才,眼下还不知沦落到那儿去呢!」
这名汉子似乎有些自来熟,竟就这么跟在青年身边同他聊了起来:「我姓连,单名城,便是价值连城的那个连城,你喊我一声连大哥便成了……兄弟怎么称呼?」
「凌……凌晔。」
凌冱羽不是没用过假名,可那些名字都是灵机一动想起来的,如今却是半点印象也无……报了个本姓却一时接不出名字来,搜索枯肠之下冒出的,却赫然是西门晔的那个「晔」宇。
察觉自个儿究竟说了些什么时,青年心底的那股纠结劲儿真是不提也罢。不过一旁的连城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赞了声「好名儿」后,又道:
「我就叫你凌兄弟吧……凌兄弟,你若对自个儿的身手有信心,要不要来流影谷试试?」
「流影谷?可选才大会不是得到六月……」
「那只是一般情况。咱们流影谷对有能之士可是十分优待的,只要你手底下有真功夫,再有三名香主、或者一名分舵主的推荐,就可以参加一月一次的例考……不过例考来坐镇的顶多是个分堂主,职位再好也是有限。若是在选才大会上脱颖而出,从而得着少谷主他老人家青睐,这前途自然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少谷主……很老么?」
听连城满怀崇敬的用上「少谷主他老人家」这么个称呼法,饶是凌冱羽心绪难平,却也不禁起了莞尔之情,故作不解地问出了口。
他本就十分善于和人打交道,连城虽自来熟了点,但神态诚恳,言词亲切中带着豪爽,倒是与他性情颇为相符……几句话谈下来,初始因对方流影谷弟子身分而起的排斥感已于无形中减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新奇感。
一直以来,他总想着流影谷必然是个暗不见天日、人人阴险狡诈的地方——西门晔就不必提了,当初在火场边围捕他的流影谷弟子也没给他什么好印象。虽说双方彼此为敌,要提什么以诚相待不过是笑话,可凌冱羽对流影谷心怀成见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眼前的连城却明显推翻了他的成见。
知道自己的尊敬之言有些过了头,连城尴尬一笑,解释道:
「不老、不老。少谷主年少有为,咱们对他可都是十分尊敬的……他胸中自有丘壑,对外先灭漠清阁、天方,后又除了岭南那个行云寨,功绩自不待言;对内是将诸般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咱们这些基层的成员更是十分公正。有少谷主带领,咱们流影谷的前景可说是一片大好呐!尤其少谷主不仅擅于操持事务,自身的武学造诣也是十分惊人的。前些日子他还大败了那个白炽予呢!听在场的人说,那场打得叫一个痛快呀……可惜那天我有轮值没法去看,唉。」
「那可真是厉害……」
听连城脱口便是连番赞词,凌冱羽有些讷讷地应了过,胸口本就翻腾着的情绪却只有越发复杂了起来。
他不是不懂得什么叫「各为其主」。可当自个儿也成了局中一员之时,要想不带成见地看待对方自然是十分不容易的事——他总是惦记着西门晔的背叛和彼此为敌的事实,连带着也将对方的种种作为视作恶行,却忘了很多时候……他凌冱羽在其他人眼里,只怕也有着相同的形象。
西门晔一直都是西门晔。
姑且不论对方利用了自个儿信任的这个事实,不论是行云寨事起之前,亦或是行云寨覆灭之后,西门晔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胸有城府、算无遗策的秉性也没有分毫改变……真正改变了的,是他看待西门晔的方式。
是他自己……把心中那个让他无比敬慕依赖的「霍大哥」变成了万恶的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
明白这点,凌冱羽心下苦涩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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