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鬼宅》全文完
鬼宅Ⅱ
残缺不全的魂魄,无法转世为人。
书生的一缕幽魂飘飘荡荡,被一阵劲风携带,进了山谷,投身成了涧边一株平凡的兰草。
仿佛有什么急事似的,这株兰草日夜不休,拼了命的吸取天地的灵气。
急着化为人形。
急着回去见他。
那个痴人,知道自己出了这样的事,铁定挥剑殉情,现在,说不定那魂还在宅子里徘徊不去呢。
痴人。
五百年。
两只脚刚一落地,书生就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起来。
那个方向,有一座古宅。
那座古宅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或许有吧。
会有吧……
古宅越发破落了,比自己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破旧了不知多少倍。
十几个房间,屋顶已有大半坍塌。
灰尘积了半尺厚,踩上去扬起漫天的尘雾,呛得人咳嗽。
许是很久没有人在了。
现在也没有。
鬼也没有。
书生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半天没有动。
然后一笑,松了一口气。
我应该高兴才是,他一定早早投胎去了,没在这里像个白痴一样傻傻的等。
现在他会是几岁呢?应该已经成亲了吧,有一个如花美眷来施展旺盛的保护欲,再有一群烦人的小鬼缠着他讲故事,不然就不肯睡觉……
也不一定啊,说不定他现在还在吃奶呢!呵呵……
应该高兴。应该高兴。
咦?那一串串激起尘土的水珠是什么?下雨了吗?这宅子果然破得不行了啊,唯一一间房顶没塌的还漏雨。
真是破得不行了啊,旧得不行了啊,老得不行了啊……
早该过去了啊……
书生双手掩面,肩膀无声的抖动。
是谁说,会在奈何桥上等他,一起去投胎的呢?
是谁说,不会再让他哭的呢?
五百年,一切都变了啊……
书生用衣袖在眼睛上一抹,深吸了几口气,向院子里那口古井走去。
提了一桶水,打扫起来。
恍然间似回到最初,他也是这般打扫了宅子,然后在白烛前读诗,然后,就遇到了他。
是否重做一遍,他就会出现呢?
书生来到那张书桌前。
桌上只有一柄宝剑,和宝剑旁边,一叠厚厚的纸灰。
还是变了啊,都化成灰了啊。
一寸相思,一寸灰……
又至酷夏。又见暴雨。
书生站在敞开的窗前,静静的观望。
近来,他最常做的,就是这个动作。
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看朝霞变成晚霞,看日升化为日落。
看远方那条蜿蜒的山路,静静的,静静的。
有时候,他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飘渺的向自己走来。
夕阳在人影的背后变换着色彩,更衬得人影一片模糊。
可书生能看到人影的笑,对着自己笑。
仿佛还有声音传来,“我回来了!等急了吧——”
书生微笑,不急,不急,回来了就好。
然后一阵风吹起漫天的飞雪似的蒲公英,围着人影转啊转,飘啊飘。
人影就消失在蒲公英的白色海洋中了……
书生的微笑还来不及收起,眼泪就爬满了双颊。
一道闪电。一阵惊雷。
书生从梦中惊醒,看远方那条空空如也的山路,愣了愣。
抹了下眼底,又湿了啊……
倾盆暴雨没有丝毫消弭的迹象。
刹那不停的捶击着地面,发泄一般。
一切,都因那场暴雨。
如果有缘,为什么不能相守呢……
你,在哪里呢……
书生铺开一张宣纸,——前几天刚从镇里买回来的。
缓慢的、细心的磨墨。
泪痕犹在的脸上浮起一丝遥远的笑,——记得从前,我作画的时候,你都会替我磨墨呢……
提笔,不假思索,浮光掠影般,一挥而就。
跃然纸上,是一个剑客的侧影。
几笔勾勒的五官,却能让人读出剑客似笑非笑的墨瞳里如水的温柔。
一滴,两滴,是什么,把剑客鲜活也似的双眸晕开了……
看到电闪雷鸣中那个向宅子奔来的身影的时候,书生僵立在窗前。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心里反复描摹了五百年的身影,梦里回来梦醒离开的身影,会是他吗?
那么,他身边的她,又是谁呢?
书生一动不动,只有目光追随,直到那一男一女两个人影进了宅子,直到面对面,重逢,相见。
男子仍然是个剑客。
剑客身后背着一把古朴的宝剑。却跟书桌上遗留的那把,完全不同了。
剑客用衣衫护着女子,带着她直跑进了这唯一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
见到书生直直的站在那里的时候,剑客一愣,微觉尴尬,“兄台,抱歉。我们不知道这里住着人,没打招呼就闯进来,实在失礼。不知兄台是否介意让我们躲一会雨?暴雨一停我们就走。”
剑客歉意的坦然的一笑,像冬日里醉人的阳光。
书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呆呆的看着剑客的笑。
他……不认识我了……
“兄台?”剑客试探着叫了一声。
书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女子已擦干了脸上的雨水,娇美的容颜因微乱的鬓发更显得楚楚可怜。
抬头见到书生,却不禁对那神仙也似的样貌由衷一赞。
继而看到书生望着剑客痴痴的眼神,一股醋意油然而生。
“尘哥,看他那眼神,莫不是傻子吧?”
“瑛妹,怎么能这么说话。”剑客教训的看了女子一眼,却无法做到严厉,宠溺从温柔的语气里弥漫开来。
女子调皮的一吐舌头,开心的笑起来。
“兄台,这是我未婚妻。平素娇养惯了,就喜欢跟别人开玩笑,还望兄台莫要介意。”
“没关系。”书生仿佛醒了,也淡淡的一笑,却透着雨水的凄凉,“你未婚妻……很可爱啊。祝……祝你们幸福。”
剑客感觉书生的话有些突兀,却也没有深究,坦荡一笑,“谢谢。”
女子早羞红了双颊。
书生一直微笑,一直微笑,笑到眯起双眼,看不清眼里涌动的清流。
“咦?看不出兄台这般斯文人,竟也使剑?”剑客瞧到书桌上的那柄古剑,微觉惊奇。
书生却一把把剑抓起来藏在背后,略显慌乱的说,“不、不是。这是一把故人的剑。”
剑客促狭的哈哈一笑,“兄台待你那位故人真是着紧的很哪。”
女子也觉得这书生有趣,抿着嘴笑着看他。
书生想陪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抬头看见那双温柔的眼,忽然间,两行清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剑客着了慌,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不知为何,见到他的眼泪,心底里竟然隐隐作痛。
不由自主的到他身边,不由自主的为他轻轻拭起了泪水,不由自主的柔声安慰,“别哭,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别哭,好不好?”
仿佛一切本应如此。仿佛一切从来如此。
那种熟悉的心痛,从哪里来……
女子再也、再也看不下去了,冷哼一声,“一个大男人,怎么哭得像个女人似的,真没出息!”
剑客被女子的话惊醒,方觉自己行为的暧昧,赶紧收回手,退了几步,一时尴尬不已。
书生使劲抹了几下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笑得像萧瑟的秋风,像黯淡的星月,“对不起。只因这位故人,已经离我而去了……”
剑客的心又一痛,赶紧别过眼。
为什么这个柔弱书生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为什么能够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心里绝望的痛楚?
这个人,是谁?
一时人人无言,屋子里陷入空寥的安静,只听见暴雨肆虐的倾泻。
那绝望而无助的声音,像极了书生心里的音乐。
女子看着书生仿佛随时便随风而去也似的微笑,心里也痛了一下。
那个故人,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想岔开话题,女子笑道,“闲来无事,兄台也是做学问的人,不如我们对诗吧!”
剑客宠溺的看她一眼,也笑道,“兄台莫见怪。我这瑛妹,被人送了个‘江南第一才女’的称号,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整天想着怎么才能出来现。”
“尘哥——”女子嗔怪的瞪他一眼,万种风情都在其中。
剑客装作没听见,但笑不语。
书生悄悄低下了头。
“兄台,就从你开始吧?”女子调皮的眨眨眼。
书生低着头,嗫嚅,“我……我作不好,还是莫要二位见笑了。”
“怎么会?”女子大方的走到书桌前,“瞧,你的画这么传神,作诗也一定差不到哪去!咦……这是……你画的是……”
“你不认识的!”书生连忙抢过画,三两下揉成了一团。
女子狐疑的盯着他瞧,目光灼灼。
书生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事,始终低着头,目无焦距,忽然,梦呓似的念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书生的声音平静而苦涩,像天空中一只被人遗忘的风筝,漫无目的的飘啊飘,忘了来路,不知去路……
“我出去看看雨停了没。”剑客低声道,然后头也不回的冲到了雨里,仰起头,让漫天飞泻的雨水掩去两颊的泪。
为什么,会止不住流泪……
杀气。
弥漫在雨中毫不掩饰的杀气。
剑客一挑眉,大喝,“出来!”
二十三个蒙面人,倏地从宅子的各个角落凭空出现,剑光闪闪,远远将剑客围在中央。
人多却不杂,行动有序,在肆虐的暴雨中仿佛可以忽略一般。
剑客清楚,这群人,不好对付。
女子闻声跑出来,“尘哥,又来了?”
“嗯。二十三个,不一般,你小心。”
“知道!”女子唰的亮出雪剑。
书生站在门口,徒有担忧,这种场面,他怎么帮得上忙呢?
不知谁先动,轰鸣的暴雨中,古宅的院子很快混乱了起来。
剑客拔剑的瞬间,就解决了一个。
身首异处。
雨水很快洗刷掉剑上的血迹,徒留地上一股红流。
一时蒙面人中无人再上。
女子应付得却吃力了些。
被三个围攻,力不从心之际,剑客替她解了围。
相视一笑,默契在心。
书生笑笑,他……有她……是幸福的……
不知哪个一声令下,蒙面人全都不要命也似的围攻上来。
苦战。
渐渐,尸体多了起来,剑客和女子,也逐步拉开了距离。
女子正同两个正面交战,打得越发吃力。
这时,书生看见,有人在背后,朝她举起了剑。
书生冲了过去,挡在她的背后。
没有多想,只有一个念头,——他需要她,她不能死。
就冲了过去。
书生跑得算快了,却怎么快得过剑客飞也似的身姿?
剑客面朝着他落在他身前,手里没有剑。
他的剑,插在远处两个连成串的尸体上。
银白的剑刺穿了剑客的胸膛,心脏的位置。
剑的去势不减,却被剑客用手握住了,分毫无法再进。
停在离书生胸前一寸的位置。
书生没有受伤。
“成了!走!”
于是转眼,除了尸体,又只剩下他们三个。
“尘哥!——”女子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剑客轻轻倒在书生肩上,书生扶着他轻轻坐下来。
一切都那么安静,除了暴雨绝望的声音。
剑客似乎在微笑,吃力的抬起右手,似乎要抚上书生的面颊,“你……到底是谁呢?”
“我……我是……一个故人……”书生握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雨水晕淡了书生的泪,滂沱中听不见他无声的哭泣。
“一个故人啊……”剑客喃喃,手却无力的垂下了。
“尘哥!——”
女子抢过剑客的尸体,抱着痛哭。
书生站起来,踉跄着转身离去。
进屋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却没有摔倒。
一双苍凉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了。
书生忽的就痛哭出来,不敢抬头,泣不成声的问,“是……是……你吗?”
“是。是我啊。我回来了,你等急了吧。”
那双手环住了他。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思念了五百年的怀抱,梦里归来梦醒离开的怀抱,此刻,苍凉而真实的围绕着他。
书生哇的大哭出来。
“不哭,不哭,是我不好,让你等了好久,乖,不哭,说好不会再让你哭了……”
剑客轻轻吻着他的泪,想一点点把它吻干,却怎么知道,自己脸上,也是清流两行。
书生紧紧攒着他的衣衫,“不要……再离开了,不要再离开了……”
剑客紧了下怀抱,轻吻他的额头,“不会再离开了。以后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魂飞魄散,也一起魂飞魄散。”
“好。”书生哭着,哭着哭着,就笑了。
雨势小了,晴色从云层的缝隙中崭露头角。
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得见院子里的女子抱着一具尸体,痴痴的坐着。
书生叹一口气,“你的瑛妹怎么办?”
剑客歉意的笑笑,“她过一段时间就会没事了。她不像你那么自虐,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
“我自虐?”书生的声音抬高几分。
“是啊,不然怎么会往剑尖上送?”剑客看他一眼,犹在责怪。
“噢……”书生点点头,“原来这里最自虐的人是你。我想送还没成功,你一下就成功了。”
“……”
远远一队人马飞奔而来,门口停下,几个人朝女子飞奔过来。
“最前面的那个是他的兄长,看来是接到消息赶来接应的,这回她不会有事了。”剑客欣慰一笑。
书生也由衷的微笑起来。
院子里忙乱了好一阵。
男人们见到剑客的尸体,竟也有大半悲痛的落了泪。
终于,那队人马带了女子和剑客的尸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了……
“你……怎么……”书生吞吞吐吐。
“我怎么投胎去了,又怎么把你忘了,对不对?”剑客揽住他的肩。
“……嗯。”书生轻轻点了点头。
剑客拥他在怀,“我听说你魂飞魄散,就自尽了。三百年后,有个道士解了这里的诅咒,让我去投胎。我不肯,他一脚就把我踹到奈何桥边上了。我当时悲痛欲绝,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就干脆喝了孟婆汤……”剑客叹息一声,“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还能够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书生反拥住他,“傻瓜。我都没有怪你,道什么歉,还真是笨到家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剑客在院子里练完剑,冲过凉回了房间,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