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独排众议,册封莫憬玄为御使中丞,位居二品,朝野一片哗然,一时间佞臣惑主的非议声不绝于耳,蜇伏在暗处的谋臣叛党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一干老臣联名上书,力陈莫憬玄年幼无威仅不足以服人、资历浅薄不足以居高位、为人张狂罔视君权,林林总总列了一本,却被九五之尊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众卿不必多虑,朕自有安排。」
「君意难测。」对于四王爷的疑惑,莫憬玄顺口敷衍了一句,引来李观澜一阵嗤笑:「他的心思,你会不明白?」
莫憬玄眨了眨眼:「我以为我的立场已很明确了。」
「是是是。」李观澜笑道:「你向天下人昭告了争权夺势的野心,他岂会不配合?或许用不了多久,这江山也该易主了。」
莫憬玄端起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蒙住了神情,戏道:「憬玄得了天下,必不忘与四王爷共用。」
李观澜一口茶呛了出来,一边咳一边头皮发麻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偷听了去,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苦笑道:「憬玄,你发现没有,你们根本是同一种人。」
莫憬玄一扰眉:「哪一种?」
「疯子。」李观澜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正色道:「胆天包天,不择手段,恣意妄为,人神共愤。」
莫憬玄哈哈一笑:「这样不世出的疯子,一下冒出两个,岂不是我朝的福祉?」
跟他说话真是费尽心力,还得时不时提防被突如其来的狂言妄语吓破胆!李观澜定了定神:「你来找我,不会只是来发疯的吧?」
「怎会?」莫憬玄气定神闲,自怀中取出一叠绢纸:「我是来策反的。」
四王爷怔住了,良久,挤出一个笑容:「我收回前言,你比他疯得还厉害。」
说罢,没等莫憬玄答话,李观澜站起身来:「方才的话我全当没听过,莫大人请自便。」
莫憬玄嘴角勾了起来:「若我说段将军也参与了,你会不会变得合作一点?」
一句话让李观澜又乖乖坐了下来,瞪着眼睛道:「看来这世上疯子又多了一个!」
「多了一群。」莫憬玄把那一叠纸递给他,李观澜接过一看,是几位朝廷要员的身家明细,翻了几页,李观澜已经不确定自己可怜的心脏能否受得住接下来的刺激。
莫憬玄凑了过来,很耐心地替他讲解:「兵部侍郎刘允之,门下义子六百,若不是为谋反,他养那么多义子作啥?中书令许思为曾与多家镖局武馆私相授受,府中以教幼子习武为名,大肆招揽武林高手;大理寺卿何延玳在先皇在位时曾在大殿之上与李沧澜公然反目,前些日子又将其幼女配予燕王李清越……」
「停!停!」李观澜抬手打断他,思绪已被搅得混乱不堪,「莫憬玄,瑞王李观澜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里?」
莫憬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似笑非笑道:「李琛。」
李观澜颓然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许久,突然笑着自言自语道:「六弟呀六弟,你竟然想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不嫌扎手么?」
莫憬玄胸口一热,深吸了口气,平复莫名的悸动,双眸清净如昔,定定地看着李观澜,后者迎着他的视线回望过去,试图找出任何情绪起伏的蛛丝马迹,对视了好久,低叹一声,什么都没有。
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你侬我依的枕畔人,爱断情绝了,便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么?
李观澜不明白,也无力去想,想起段湘,更加心烦意乱。
「你不专心。」手指抚上他的双唇,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引起阵阵颤栗。
「这么久没见面,不想我么?」
李观澜侧过身来,头抵在他下巴上,皱眉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六弟还是莫憬玄?」
「有差别么?」段湘轻笑一声,大手滑过他的腰,抚弄着温暖潮润的肌肤,忍不住贴得近了些,饶有兴致地与他耳鬓厮磨:「鸟尽弓藏,既然卷入其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为什么参与?」李观澜火气冒了上来,推开段湘,轻斥道:「权势就那么重要么?」
段湘一翻身压了上来,捧住他的脸,正色道:「他若扳倒陛下,便不会放过你,我帮他,交换你一条性命。」
「胡闹!」李观澜拨开他的手,挣动起来:「早杀了他便是,何必诸多顾虑?」
「天真!」段湘眼中闪过笑意,「杀了他,陛下会饶过我们?」
李观澜怔住了,良久,叹了一声:「我真不明白六弟是怎么想的……」
段湘不语,低头与他深吻。
李观澜是心思单纯的人,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也是很久以前,他就无法自拔地爱恋着他。少年时莽撞无知,又嫉恨着他与姐姐的关系,满腔爱意无法倾诉,在漠北六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回了京城,自己已快相思成狂,那人却依然没心没肺云淡风清,浑然不觉有人是怎样地渴望着他。
或许卑鄙吧?利用他的愧疚,强求着夜夜缠绵,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的心,那颗心,与其说是不懂情,倒不如说是经历了那么多年游戏花丛,逢场作戏,早已风平浪静,难起波澜。
「段湘……」四瓣初分,李观澜环住他的颈项,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缝络,「我该怎么帮你?」
不想他死,真的不想,甚至害怕可能出现在脑海中的场面,李观澜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或许是珍惜,或许是依赖,他不敢再探究更深一层的意义。
「说你爱我……」段湘喘息粗重了些,一手撑起他的腰,双膝别进来分开他的腿,欲望如野火般蔓延周身,李观澜抬头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阵,身体却已情不自禁地为男人敞开。
「我……爱你!」手指紧扣住坚实的肌肉,在被彻底侵占的时候低声喊了出来,胸口如撕裂般疼痛,李观澜弓起身体,紧紧攀附着那人,承受着急风骤雨的狂欢,在他耳边送出碎不成声的低语,「段、湘……我爱你……爱你……」
「我也爱你!」男人温柔地回应着,奇迹般地纡缓了胸口的痛,李观澜低喘着,迎上去吻住他的双唇,野兽般厮咬在一起,欢愉如花绽放,弥漫在唇齿之间,爱他……我爱他……除了这些,脑中已容不下任何字句。
知你不肯断送手足之情,一切,便由我一人来担吧……
破晓之时,段湘整装上朝,临行时在他脸上吻了好久,未了低低一叹,起身离去。
再醒来时宫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你说什么?」李观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倏地站起,狠狠瞪着来报信的公公,吓得那人又跪倒在地,颤声道:「回禀王爷,段将军与莫大人在朝堂之上起了争执,一时失手……打伤了莫大人,天颜震怒,要把段将军凌迟处死,幸好左相等元老拼死阻拦,现下、现下……段将军已被押至天牢,等侯发落。」
话音未落,李观澜已冲了出去,一路上快要把马抽死,心急如焚地在寝宫外候了半个时辰,只候来一句:「皇上正为莫大人疗伤,谁也不见,王爷请回罢。」
从视窗看到四王爷愤然离去的背影,莫憬玄抿唇一笑,突然胸口一窒,甜腥味涌上喉间,呕出一口血来。
「淤血吐尽便好了。」身后那人继续将真气渡进他的体内,道:「幸好这一掌未用全力,也幸好你躲开了些,否则性命堪忧呐!」
莫憬玄咳了一声,掠去唇边的血,笑道:「现下性命堪忧的却是段大将军了。」
李沧澜倾身轻吻他的后颈:「杀他,等于砍去朕的左臂。」
「那杀我呢?」莫憬玄躲过他的唇,侧脸问。
「那便是剜朕的心了。」李沧澜收回双掌,要扶他躺下,莫憬玄摇摇头,整着衣服站起身来,「拟旨吧,三日之后饮酒会上,我要他死。」
李沧澜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问道:「憬玄,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莫憬玄回握住一国之君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江山。」
在寝宫吃了闭门羹后,李观澜赶到天牢,狱长认出王爷,也不敢阻拦,任他一路直冲进去。
「段湘!」李观澜抓住铁栏,见他已被除了朝服,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只觉心如刀割,急道:「段湘,你伤着没?」
段湘隔着栏杆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咬牙道:「我只恨未将他毙于掌下!」
李观澜眼中漾满悲戚,颤声道:「段湘,你太傻了!怎么能……怎么能让你一人来承担,他不会放过你,如此……如此不计后果,将我的心意置于何处?」
怎能再无动于衷?怎能再推拒躲闪?这样执着专注,这样深情不悔,教人怎能不动心?曾经在他庇护下的少年已羽翼丰满,强悍到可是保护他、掠夺他、征服他,无论身心。
「观澜,你……」段湘屏住呼吸,手指轻触他的脸颊,「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真的爱上我了?」飘忽游移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的、微微上挑的尾音,诉说着他的胆怯与奢想。
李观澜脸一红,点了点头,十指与他穿插交缠,低声道:「我助你越狱,你……远走高飞吧。」
段湘一怔,还未答话,便听见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李观澜转头一看,一双眼霎时快要喷出火来。
「四王爷,来探望故人么?」清朗的声音悠然响起,回荡在冷森森的监牢里,莫憬玄背着手踱过来,清俊的面容苍白了许多,风采却不减半分,依然静雅平和,与世无争。
「莫憬玄,你究竟想怎样!」李观澜咬牙,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俊雅斯文,心地竟如此阴险狠毒。
「我想怎样无关紧要,四王爷却该考虑一下段将军的后事了。」莫憬玄浅浅一笑,回身道:「何公公,传旨。」
「是。」何公公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宣道:「段湘接旨!」
「臣在。」段湘一撩下摆,跪了下来。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罪臣段湘,朝堂之上无视君威,公然加害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念尔镇守边关,战功显赫,遂保留全尸,二月丁酉夜宴之时御赐毒酒一杯,命尔当众自尽,以儆效尤,钦此!」
李观澜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都凝固起来,段湘已叩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天牢内一时寂然,未几,莫憬玄温和的声音如刀子一般刺入耳膜。
「三日后,陛下在丹霄殿御宴群臣,四王爷还请务必赏光。」
「莫憬玄!你这贼子!」李观澜一抖衣袖要冲过去,却被段湘死死拉住:「观澜!别冲动!」
莫憬玄垂下眼帘,笑道:「四王爷也想步段将军的后尘么?」
李观澜被钉住脚步,气得浑身发抖。
在他心中,自己早已被碎尸万段了罢?莫憬玄苦笑一声,无妨,这世上,除了李沧澜,已再没有能令自己动容的了。
声音依然如冰击玉石般优雅动听,只是出口的话语如鞭子般,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此地阴冷潮湿,不易久留,不如微臣送四王爷出去吧。」
说得客气,眼中却是不容反抗的决绝。
李观澜还未开口,段湘飞快地在他手心写了个字,松开手,李观澜心头一动,与他眼神交会,轻轻点了下头,便跟着莫憬玄出去了。
镇。
二月丁酉,天子下令举办饮酒会,长安城门大开,百姓畅饮欢歌,尽情享乐,焰火运上宫门,只等夜幕低垂,绽开满天灿烂。
是夜,丹霄殿。
酒过三巡,九五之尊一手支颔,唇角带着笑意,目光柔柔地定在莫憬玄身上,似已被他指间婉转缠绵的琴声迷住,流连于神仙府中,忘了身在何方。
一曲春江花月夜,应时应景,在他娴熟的弹拨中,乐音悠扬柔和,清越婉约,似少女多情的眼波,引人心醉,又如水面悄悄绽放的白莲,清雅出尘,更像弹奏着它的人,内敛温和,却又光茫四射。
一曲终了,余音回荡,大殿上一时寂然无语,莫憬玄抬起头来,对上李沧澜的目光,微微一笑。
当朝天子对他一举杯,道:「莫爱卿文章惊才绝艳,音律造诣更非常人所能及,朕敬你一杯!」
「谢陛下。」莫憬玄抱起古琴,行至御座前,笑道:「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扬手一拍琴身,「呛」地一声弹出一柄剑来,众人只见白光一闪,三尺青锋已稳稳搭在九五之尊肩膀上。
大殿里顿时炸了锅,文武百官乱作一团,侍女宫娥尖叫起来,有忠心护主的老臣冲了上来,奈何圣上被胁,谁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公公吓得瘫在地上,扯开嗓子大叫:「大内侍卫在何处,速来救驾!」
话音刚落,百十个护卫涌入大殿,却是围成一周,张弓搭箭,对着御座上那人。
眼见着变生肘腋,众人措手不及,交睫之间,反抗者已全被制服,押在一侧,燕王李清越站起身来,笑道:「陛下,可惜莫大人未带琵琶来,否则再奏一曲十面埋伏,便更是应景了。」
李沧澜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迳自定在莫憬玄脸上,笑道:「憬玄,你做事一向干净俐落,朕输了。」
莫憬玄回他一笑:「陛下过奖,大内侍卫已暗换了刘侍郎的义子,这阵势,陛下可觉眼熟么?」
李沧澜脑中闪过遇刺那夜的情形,了然道:「原来是他们伤了我的憬玄,真是该死。」
莫憬玄眼中有温情闪过,唇角勾起一抹笑。
「好了!不必废话了!」燕王不耐烦了,扬声道:「莫大人请让开,本王即下令弓箭手射死这昏君!」
「王爷何必急于一时?」莫憬玄低叹一声:「微臣还想与陛下叙叙旧情。」
燕王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如此也好,本王成全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路上再慢慢叙罢!」
说罢一扬手,准备下令放箭,莫憬玄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传国玉玺陪葬,微臣死得倒也不亏了。」
燕王脸色变了,放下手,追问道:「玉玺在何处?」
莫憬玄也不理他,仍是对着李沧澜,声音柔了不少:「陛下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微臣?」
李沧澜神情依然平静如常,浅笑道:「憬玄,你记不记得朕说过,如果是你,朕甘愿将人头双手奉上。」
「臣不敢忘。」莫憬玄也笑了,回想起王府里桩桩件件,心里漫上层层暖意。
「憬玄,你本非世俗中人,朕强留你下来,你有恨,朕不怪你,只是,朕情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