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参将,有些话,可否私下里聊聊?”
“大人吩咐,下官照做就是。”
把下人禀去,偌大的院子中只有两个人。
温竟和此时感觉到非常可惜,如果早一点见到叶空桑这个人,他一定不会下死手的。叶空桑罕见的漂亮,他比自己在雍京见过的所有少年都要好看,此时白袍着身,袖子和衣襟上都用银色丝线绣边,动一下似乎都有光流淌的感觉。
温竟和对待漂亮的人物说话都会和气一些,“叶参将,有些话温某需要问清楚,也请叶参将如实回答。”
“大人请说。”
“今晚你去哪里了?”
“宵禁之后出去巡街。”
“可曾去过乌衣巷的王家?”
“不曾去过。”
其实本来要去王家敲竹杠,后来空桑没来由的心情烦躁,什么事也不想做,就想回家睡觉,所以就带人回来了,他们甚至都没有走到王家的宅院外面。
“叶参将,温某本来心存维护,可是如果叶参将不实话实说,温某人也是爱莫能助。”
“大人,空桑说话可对日月,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叶参将,有些事情,还是自己说出来比较好,这样在郑王面前,温某也好辩解两句,说你心有悔改之意。”
“多谢大人,空桑不能欺瞒大人,的确没有去过。”
“好。”温竟和脸色一沉,“那王家满门七十八口人的性命,叶参将你怎么说?”
“出了事,自然有地方官处理,空桑不能僭越。”
“方才巡抚文大人同叶总兵过来,说在王家的院子中拣到了你的配剑,上面血迹斑斑。叶空桑,王家一个园丁临死之前对赶去的官差说,他看见是你带人去的。”
温竟和意外的看见叶空桑脸色都没有变,换了口气说,“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说完,拍了两下手,外面有人抬了一个箱子进来,一掀开盖子,装着满满的黄金叶子,足足有千两之多。
“你随便抬出个箱子,我怎么知道是什么?”空桑眼睛看了看,嘴角一抬,似乎在笑。
温竟和也不恼,他说,“这是在总兵府找到的,里面可有封国太子龙貉给叶参将的亲笔书信一封,要我念吗?”
说完展开,读出来,“空桑台鉴:相识新州桃花院,三生有幸,赠黄金千两略表心意,望空桑不弃笑纳。落款,龙貉。”
龙貉,桃花院中的少年,难道就是那个王冥貉?
空桑此时心中一阵翻腾,他都快吐了。
院门忽然大开,巡抚衙门的兵将涌了进来,长枪直指叶空桑。
而新州巡抚文璐廷也穿着官服走进来,脸色沉重。
“我阿爹呢?”
空桑问文璐廷。
“已经在牢狱中了。空桑,你糊涂!”
文璐廷真的有些痛心疾首。
“你还想说什么?”温竟和笑容可掬。
“没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况是真心要陷害。
牢狱从来就是黑暗残酷的地方,温竟和走过来的,看见叶空桑单独坐在一个小监牢中,右边是墙壁,而他的左边则是隔壁伸过来的几双肮脏的手臂,他们似乎要抓住叶空桑银白色的袖子,可是总也抓不到,一直挥舞着。
叶空桑闭着眼睛,手上带着镣铐。
“空桑,我来看看你。”
让人打开了牢门,温竟和站在外面,他轻声说,“你真不适合这样。”
“温大人,既然来了,就摆明车马,别废话了。”
他轻轻摇头,“我就不明白,你们父子两个都是聪明人,怎么就是脑后生反骨,这么不识大体呢?”
“我们怎么敢?谁不知道,现在的大郑国,姓温。如今郑王才六岁,一切朝政都是温太后把持,温家真是一手遮天。”
“那你还不要命的上血书给郑王,结果被那些号称帝师的老东西们好一顿的折腾,要弹劾东阁大学士温芮。结果呢,朝廷依然如此,天还没有塌。”
空桑没有理他。
“我本来不想来新州的,不过,……”温竟和眼神复杂,其中包含了一些下作的想法,“看到你还算有收获。空桑,我没有见过比你还好看的人。”
叶空桑忽然睁开了眼睛,不屈和厌恶看了一眼温竟和,又闭上了。
“我知道你是一匹烈马,这样才有意思。”
“我不这么认为。”
空桑话音不落,忽然一道红光射在温竟和的咽喉处,刚开始他只是感觉有些温,马上变成了灼烫,他大叫一声,就看见叶空桑自己站了起来,把手上的镣铐抖落了,而他的手中拿了一把黑色的匕首,匕首上面的红色宝石闪动着光芒。
“莲德,他死了。”
叶空桑看了看脚边的尸体,对旁边黑暗中的人说话。
赵莲德看了一眼,拉起叶空桑向外走,“有人接应,你快走吧。”
“我爹呢?”
“叶大人不肯走,他说自己没有罪。”
果然到了牢房的门外,守卫倒了一片。
“那我也没有罪过,为什么要我逃走?”
“杀了钦差大人,你想在这里等朝廷下的圣旨来杀你吗?”
“不,我不能自己走,我爹肯定会被我连累的。”
“会有人救他的。”
“会有什么人?”
赵莲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莲德,你说实话,今天晚上我去王家的事情,还有那一箱子在总兵府起出的黄金是怎么回事?”
去王家的事,只有心腹知道,况且还是临时决定的,而总兵府也不是人人能随便进来的,那也应该只有心腹能进来,而这个心腹就只有赵莲德。
“是我让他做的。”
黑暗中一个清澈的声音,叶空桑回头一看,看见了龙貉清澈的眼睛。
“殿下。”
赵莲德跪在他的面前。
“去做你的事去吧。”
赵莲德行了礼,几下就消失在夜色中。
“你,……”
空桑刚说话,龙貉一把抓住他的手,“这里马上就会乱起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翻过城墙外面就是海边,龙貉一松开抓着空桑的手,空桑反手就打了龙貉一耳光,隐约的月光下面,龙貉原本白皙的脸颊上突现出手指红色的痕迹。
龙貉也急了,像所有十七岁的少年那样好斗,趁着空桑脚步和手脚都不伶俐的时候用擒拿手几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按在沙滩上,空桑手中的匕首也被他踢飞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打过我,你伤了我两次!”龙貉非常生气,他几乎是冲着叶空桑吼叫的。“别以为我那个时候让着你,好像我打不过你一样。”
空桑不说话,脚尖踢起一捧沙子,迷了龙貉的眼睛,龙貉手下一松,空桑反手抓住龙貉的臂膀,想要压制他的动作,结果还是被龙貉翻身压住了,虽然眼睛有些不舒服,但是空桑还是被他压的无法动弹。
“我讨厌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空桑忽然说的这句话让龙貉一愣,忽然很想下掐断他的脖子。
“我救了你!如果不是我让赵莲德把你的匕首送到牢房中,你以为今天晚上你能活过去吗?那个温竟和可以用各种恶心的手段折腾你,或者只是把你投到那些恶狼的监牢中,你就知道即使是死亡都无法抹杀的屈辱是什么了!”
“我讨厌你!”
空桑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龙貉,不远处的黑色的海浪一波一波翻动着,这些让龙貉心烦意乱。
“还是你认为,就这么让你待在新州大牢里不去救你会好一些?”
“这都是你布的棋局,是你要害我的!”
“是他们要害你的,我只是让你看清楚明白而已!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有人说王家满门是你杀的,但是你好歹是新州的参将,官职在身,可是他们审也不审直接问罪押起来,还有你说我送的黄金,那么一封信,只有文字其他一概没有,就说你通敌叛国,其实他们都应该知道,我的信件会印着翅龙印章,可是那信件上什么都没有!那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
“你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不。我只是派人告知温竟和,我人在新州而已,而他只是认为,我此行的目的和他一样,是除掉你们叶家父子。”
“你!……”
叶空桑腿抬起来就要踢龙貉,被龙貉事先发现,用身体压住。
“你别乱动,听我说完。”
在空桑印象中,龙貉一直是一个清清静静的人,甚至有些娇气,当时自己用剑鞘伤了他,他的脸色就非常不好,还和自己耍脾气。可是此时的龙貉非常强势,有些不管不顾的蛮横。
“原先封王下的命令是格杀令,如果我不来新州这一趟,你就会被那个温竟和这么除掉的,温家暗中收了很多封国的贿赂,他们非常听话。”
“卑鄙。”
“在你心中,二王叔一直很卑鄙甚至很残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郑国的朝廷是铁板一块,那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你们的江山!而现在呢,偌大的一片疆土,百姓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甚至连你们这样的新州守备都要动打家劫舍的念头,外面各地的流民乱党此起彼伏,而朝堂上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任何忠言都无法上达天听,任何正确的决定都不可能执行,这样的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清明的天下比兵器更重要,就像今天,就算你身怀利器,可是被人踢开之后,你一样无计可施。”
空桑把脸扭到一旁。
龙貉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我王叔很赏识你的父亲,他说过,如果叶九天肯降,加封异姓亲王,他日得天下之后,必可裂土封疆。名臣得遇明主,才是风云际会。”
“高官厚禄就是背叛的代价。”
“不是。”
空桑看着他。
龙貉说,“背叛的代价是一个信念。大丈夫在世,必当横行天下,而不是在烂泥潭中挣扎,那不适合你。”
“空桑,你应该只对生命忠诚。”
“你为什么来新州?”
这是空桑问了很多次的问题,每一次都会被龙貉巧言掩饰过去,而空桑一次又一次的问他,终究还是心存疑惑。
这次是龙貉松开了禁锢他的手,自己站立起来,海风吹在红肿的脸颊上,没有说话。
“空桑,也许你忘了,那年在新州城外,是我救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跟随王叔出征。”
那个人是他吗?
在河边上,一个很温柔的人,救了自己,还清洗了伤口,就是他吗?
“你为什么来新州?”
“我不想你死。”
“龙貉,你究竟为什么来新州?”
沉默的时候,只有海风呼啸的。
一声叹息。
“我喜欢你,我不想你死去。”
“龙貉,我恨你!”
叶空桑拿着自己的匕首站了起来,背对他,回到了新州。
把天子的衣服撕扯破烂是死罪,把天子拉下马是死罪,把天子杀死之后,就未必是死罪。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叶空桑杀死了钦差,况且钦差又是温家的人,再加上昔年的种种旧日积怨,如果就这样回雍京辩解,必定是有去无回。
三日后,朝廷下了旨意,新州反叛,另调西疆征讨将军林城率领五万铁骑并辽东守军的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奔新州而来。
叶九天为元帅,铸印封官,要和朝廷军队抗衡。
新州巡抚文璐廷不愿背负叛臣罪名,自杀在新州官邸。
六个月的对抗,逼退了林城的兵马,叶九天,叶空桑率领新州伤亡惨重的旧部投降封国。封王龙泱亲自迎出封京,待遇隆重。
在封京王宫御花园,叶空桑看见身穿龙袍的王太子龙貉。
两个人擦身而过。
“空桑。”
龙貉叫住他,叶空桑没有回头。
“你瘦了。此去辛苦,要好好保重。”
空桑是他手中的利剑,不可能留在身边,要想成就他,就只有放开手。
然后是连续十年的戎马征战,叶九天战功彪炳。
外人都说,封国的万里河山,有一半是叶家父子的功劳。
在郑王昭瑞十年的时候,封王攻破雍京,改换了朝代,并且在同一年,封王的圣旨送到远在边陲的叶九天手中,册封他为靖西王,永镇西陲。
这一年,叶九天的兵马把郑的流亡小朝廷逼到了滇西,已经形成合围之势,朝廷派出的承亲王龙漪的兵马同叶九天汇合,要共同围剿前朝余孽。
而叶空桑因为身体不好,被留在雍京靖西王府邸养病。
新州已经只存在这些人的记忆中了,而大郑千年帝都雍京,依然繁华绝艳。
第五章
封王龙泱七年,天下几近安定,百废待兴。即使连最朴实的将军也知道还是享受一下战乱后的稳定繁华。这个时候封国那些战功煊赫的贵族忽然发现,他们对已经消逝的大郑抱有极其复杂的感觉。
岐山的神宫已经毁灭,大郑历代帝王已经统统被安葬在西山王陵,大郑宫已经称为封王的王城,可是所有人似乎感觉的出来,大郑的子民有一种隐约而清晰的优越感。
他们拥有一千多年的宗庙和五百年的江山,甚至连投诚的郑国没落贵族都过着比他们这些新贵更精致优雅的生活,这让他们在鄙视中生出一丝的艳羡。
龙貉并不像有些长辈那样对古郑的文化视如洪水猛兽,他对那样悠久的历史产生向往,他喜欢郑宗庙的古曲,也喜欢神宫祭祀时候的舞蹈,当然,还有那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雍京城南,都是一些青楼楚关,龙貉转过栏杆,看到了水镜台上的人,魅眼如丝,手指如兰花一般柔滑,原本应该握剑的手拿着折扇,翻转着。
之前只是听说他的嗓子好,可没有想到如此的勾人。
水镜台上的伶人在这里非常有名气,但是他非常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在这里唱一些古郑的曲子,从不陪酒,从不和别人说话,但是所有人都对他趋之若鹜。
龙貉就站在栏杆边上,看着他。
岁月让他已经褪下了青涩,戎马倥偬却没有让他沾染上血腥,一种生死之间独特淬炼出来的气质让人再也转不开眼睛。
台上的伶人一转身的时候也看到了龙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依然是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就这样安静站在那里,就好像可以让红尘从他身边淌过。
他一笑,对龙貉说,“小哥,我请你喝酒。”
不管那些人多么的惊讶,伶人抱着自己的琴从水镜台后面走了出来,他对歌台的主人说,“抱歉占了你的地方,上面扔过来的银子算是赔礼好了。”
龙貉本就不想招惹旁人的注意,天气冷,他穿着披风,戴着风帽,看见伶人走过来,他才说,“还是我请你吧,略尽地主之谊。”
“强龙不压低头蛇,何况我不是龙,你也不是蛇,那就更不和你争了,多谢。多年未见,你过的好吗?”
“很不好。”
伶人看了看他,龙貉长高了,身材精健,可却明显感觉消瘦,神情却很平和。
“你怎么知道我在雍京?”
“你回雍京,不是要让我知道吗?封王也知道,旁人不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