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很多次了,怎么都不应我?”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夏玉言扬起眼帘,眸子对上打开的车窗,眼神不觉飘远。
离开岩堡已经三个时辰了,漫天银雪,满地寒霜,景致四 望如一,路途难辨。只知道已经距离拓跋虎魂越来越远,心里 的感觉也越来越怪,说不出的难受。
“玉言,你……你在想那个男人?”见他再次陷入沉思,翠姬颦起蛾眉,美丽的脸孔微微扭曲。
眼瞳转动,夏玉言的眼神再次落在翠姬身上,看着她脸上挂着的委屈、怨霾,他心中有愧,缓缓牵起唇角,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你误会了,我不是在想他。”
“他们都是畜生,怪物,土匪!玉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肯放我们走,不过,他一定是有阴谋的!”
“我知道……”听着翠姬的话,夏玉言缓缓点头,他知道拓跋虎魂为什么愿意放走他们,不是因为所谓的阴谋,而是因为“爱”——真正的爱。
放走他们,就是最好的证据。
“玉言,我求求你,别再想他。”
“我答应你,我不会想他。”伸手,轻轻环着翠姬的肩头,感到她的身子正在激动发颤,夏玉言心中自然怜惜不已,迟疑片刻,便说。“其实,我刚才是在想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
“真的?”翠姬挑起眉尖,半信半疑地看着夏玉言。
“是真的!”他点点头,微笑着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名字中都用一个桂字,你说好不好?”
“好。”翠姬这才笑了,秀靥如花,右手隔着棉袄轻轻抚着肚皮,身子偎在夏玉言身旁,娇声说。“男的就叫折桂,女的就叫丹桂,这好不好?”
“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颔首笑答,半敛的眸子落在翠姬的肚腹上,瞳仁中却不见有什么欢喜之色,压在肩上的是负任,是内疚,是怜惜,而占据在心头的却是另一张脸孔……
回到村子里时,已经是春未了,杜南在村口将一箱金元宝交给夏玉言后,便带着车夫离开。夏玉言本来不想收,但回心一想,他以后还要照顾翠姬母子,钱财于他实在非常重要,只得收下了。
入村,先去拜会翠姬父母,其时翠姬的肚子已高高挺起,难以隐瞒,翠姬父母见了两人,先是拥着翠姬饮泣不断,其后,就愤怒扯着夏玉言,要以拐带闺女之名将他送官究办。
夏玉言千口莫辩,只得垂头恳求他们的原谅,并声称自己在外地经商,发了一笔大财。翠姬父母本来不信,但见他竟能拿出整整一箱的金元宝为证。才相信了,态度顿时有变,只对夏玉言训话几句,并着令他尽早将婚事补办,把翠姬迎娶过门。
夏玉言当然一一答应,奉上聘礼后。又依着他们的意思在不远处的城郊置一所大屋,丫环仆役十数。
大红花轿很快就过门了,热闹的喜事过后,一切归于平淡,翠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起,人也益加丰腴,屋前的池塘里种的莲花盛开,莲子丰收,人人都说是个好兆头。
妻子贤淑,衣食无忧,日子幸福美满。只是每当夜阑人静,总是无法入眠,看向枕边人美丽的脸孔。就会发觉……她……不是他希望的“他”。
宿夜无眠,辗转反侧,推开床边的窗子,将手肘支在窗框,托着头,看向满园花树,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总在此时出现。起初,夏玉言左顾右盼,满腹忐忑不安,却在目光终于寻找到在阴翳绿丛中两点青绿之际,心倏忽剧颤,随之,归于平静。
自此之后,每当夜幕低垂,月儿悬天,他推开窗子,不必寻觅,不必张望,只是静静托头,垂眼,已是缠绵绋侧,缱绻难舍。
如是者,风雨不改,直至,有一次,翠姬对他说。
“夫君,我知道你爱赏月色,但是,已经是立秋了,每夜推窗,要当心着凉。”
凝看她盈满关怀的娇美脸孔,霎时间,夏玉亏心中只余羞耻惭愧。
那一夜,他没有推开窗子……一直没有。
日子再次变得枯燥乏味,生命似乎不再有趣,每夜,他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当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窗框,就用口咬住。
痛楚,可以阻止手的妄动,却不能阻止心底的渴望,薄薄的单眼皮总是张得很开,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子,就像要看穿上面糊着白纸,迎上守候在窗外的青绿。
每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像由生至死那么长,那么难熬,第二天起床,却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为爱妻画眉梳妆。
强烈的渴望在心底翻腾,就像烧得过旺的薪柴,令一切蒸干,夏玉言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身体一日比一日瘦削,镜中的身影似是一副被人皮包裹着的骷髅。
夏玉言终于明白自己以前对爱情的认知是多么的可笑,也明白责任、道德、内疚这些东西在爱情的魔力面前会变得何等软弱。
心里脑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条身影,眼前见的,脑中想的,全都是与他有关的事,他不再做其他事,甚至不再有力气在翠姬面前装作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就在一切将无可避免地面临崩溃之际,翠姬临盆了,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天。
“哇哇!哇哇……”哇哇大哭的婴儿叫声响彻云霄,稳婆抱着一个红缎襁褓从房门走出来。
“恭喜夏老爷!夫人为你生了一个胖胖白白的男丁。”稳婆边说着讨喜的话,边将襁褓递到夏玉言面前。夏玉言接过,只见襁褓中包着一个红粉霏霏的肉球,两眼还未睁开,紧紧皱着,像两条幼线。
抱着婴儿,丫环把他推人寝室,血腥味未散,翠姬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满头汗湿。
夏玉言将婴儿放在她身旁,从铜盘中拿起布巾,亲手为她抹脸,翠姬把眼睁开,先看向孩子,再看向他。
“玉言,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折桂,你……你喜欢吗?”
“辛苦你了。”夏玉言软言说着,把布巾放下,小心地为她理好散乱的青丝。
“不辛苦,玉言,只要你欢喜,我不怕辛苦。”一句软言,已令翠姬大感安慰。
他近日消瘦,行为异常。翠姬一看在眼里,心中不安至极,至此,终于生下男丁,心才安定下来。她终于成功抓着这个男人的心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她们一家人。
情深款款的话,却令夏玉言惭愧不已,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心力交瘁的翠姬,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提着他的手,不一会便沉沉睡去了,夏玉言把手抽出来,指尖轻轻摸过儿子红彤彤的小脸,再抚向翠姬的脸颊。
总是如白中透红的脸颊,因为生产的疲累而变得苍白,连眼角也无力垂下。
翠姬是个好女人,她温柔,端丽,坚贞,善良,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更重要的是,她爱他,甚至为他忍受怀胎十月的辛苦,为他产下儿子。夏玉言很感动,他知道,有妻如此,是自己三生有幸,但是……他不爱她。
是另一个男人,一个霸道狂妄,又可以柔情似水的男人告诉他,爱情不是这样的,也是那个男人令他坠人真正的爱情之中。
“对不起,翠姬……”
一句道歉无法掩饰自己的罪过,但是,他再也控制不了。
疯狂,激烈,冲击的洪流,早将他卷入,只是短短的时日,已胜过他与翠姬由出生至今,二十多年的岁月。
或者,他是疯了,又或者,他现在才是正常的。为沉睡的儿子与翠姬拢好软衾,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夏玉言孑然一身地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天上的明月还是一年前的明月,地上的桂花林也依然芳香缥缈,不同的只是林中的人。
明月照映,在桂花树下,一立一坐,遥遥相看,都觉对方瘦骨嶙峋,神色憔悴。
“你瘦了……”细细凝看拓跋虎魂深深陷进去的双眼,夏玉言心中有如刀削。
只是一句又轻又细的话,已令拓跋虎魂激动得浑身颤动,扑将过去,把他抱紧。
“玉言,我要疯了!”
双臂如铁,用力得像要他的骨肉绞碎,夏玉言痛得厉害,却没有挣开,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久违的体味与温度滋润着他的身心,令他再次确定,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玉言,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带你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一定要跟我走!否则,我就要疯了!要发狂了!”
拓跋虎魂疯狂仰叫,眦目欲裂,夏玉言抬起头来,怜惜地抚过他的脸颊。
“若你不带我走,我也要逼你带我走。”
他说得很缓慢,一字一字清脆如珠,非常清晰,拓跋虎魂的反应却是瞬间呆滞,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真的,真的?”
在他一再反复求证之中,夏玉言颔首,仰起修长的脖子,往他额上落下一吻.
“真的!你不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玉言,玉言!”拓跋虎魂紧拥着他,兴奋得连壮硕的身躯也微微抖动起来。
“我爱你。”夏玉言也展开臂膀,轻轻回抱他。
曾经以为爱情是连绵不绝,细水长流,但当经历过后,才发现原来真爱几近疯狂,令他甘愿舍弃所有,甚至伤害深爱他的女人与刚刚出生的孩子。
“我是个罪人。”喃喃细语,夏玉言知道,罪恶感将纠缠他一生一世。
“不,不是!”捧着他的脸,拓跋虎魂用力摇头,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我们最多只是奴隶……爱情的奴隶!”
明月辉映,他俩一起倒在地上,衣裳散落如花,纠缠翻滚之间,带起遍地的桂花花瓣,一时芳香四溢,细细的喘息,娇吟,流泻不定。
尾声
秋高气爽,白云飘摇,柳随风摆,童稚的声音在山头回响。
“娘,娘……”一个约五、六岁大,胖胖白白,长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挥舞着右手,迈着两条小胖腿在原野奔跑,身后跟着两名仆妇。
“小桂,别跑这么急,小心跌倒了!”坐在凉亭中,穿着葱绿凤仙裙,云髻斜插金簪,貌美如花的妇人笑着高声叮咛。
“娘,抱抱!”小男孩高呼着,嘻嘻哈哈地跑到凉亭里,扑向妇人怀中。
“看你!跑得满头大汗了。”连忙把扑向自己的儿子接住,妇人从怀中拿出布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明亮的杏眼中满是疼爱。
“娘,我有糖糖。”小男孩举起手上的糖人儿,得意洋洋地在妇人面前挥舞。
“哦,这是谁给你的?”看着他手上的糖人儿,妇人笑问。
“是坐在车子里的叔叔给我的。”小男孩回头,用圆胖的小指头遥遥指向远处的山头。
“有多谢他吗?”妇人不以为意地抬头看去,只看见那里隐隐约约有一辆马车的黑影。
“有!”男孩乖巧地点点头,样子可爱得令妇人忍不住亲亲他的小脸。
“小桂,你真是娘的宝贝!”
秋风送爽,满地落叶中,这一幅母子图,看上去是那么地动人,好看,连一直坐在马车内,撩起竹帘窥看的清秀男子也忍不住露出会心微笑。
在他身旁五官锋利,双眼闪亮熠熠绿光的拓跋虎魂看见他的笑容,脸色微微一沉,踌躇好一会儿,开口说。“玉言,如果你想要回孩子……”
“不。我不想破坏他们的生活。”言犹未止,夏玉言已摇摇头。
“但是,他是你的孩子。”虽然不情愿,但是事实令人无法否认。
“他是翠姬的孩子,我根本没有资格做他的爹。”夏玉言苦笑,把竹帘放下,回过头,握着拓跋虎魂的手,说。“阿魂,走吧!我想回家了,回我们的家。”
微光从竹帘流入,照在他那张岁月不留痕的清秀脸孔上,泛起无尽温柔的光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