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还有人?
只惊讶犹豫了几秒,叶朝枫立刻拉开门,大步追了出去。嘉佑往事•;第八回•;人意共怜花月满
英国的天气反复无常,如一个不稳定的化学元素。开庭前还艳阳高照,等到审判完结,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展昭站在门口,臂弯里是呢大衣,不打算穿上。雨很凉,轻轻打在脸上,让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也让紧张多时的情绪慢慢缓和。
有路人顶着报纸匆匆跑过,水渐得老高。退庭已经有好一会儿,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法院台阶上,孤单地等着雨停。
黄色建筑下的一抹黑色。
“展先生。”有人在喊他。
老外念不准展字,听着像是“简”或“詹”,念昭字则像“乔”。久而久之,他的英文名字就这么诞生了。月华打电话来,听了室友这么叫他,笑道:“还好只叫个乔,不然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像在嚼牛皮糖,舌头都糊住了。”
此刻的她在地球的另一面。
“展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约翰教授的介绍果真没有错!”老父亲过来和他握手,一笑,眼角的雨尾纹就散开。他的儿子站在身后,还是那乖僻的样子,对这个把他从监狱的边缘救回来的律师一点热情也无。
真好,展昭想,他们还有力气憎恨社会。
“展先生什么时候回国?我会吩咐人去买机票。或者,你想在英国多呆几天,这时候去苏格兰,应该可以看雪景了。”老人热情地介绍着,“约克郡是个好地方,不过一个人去,是寂寞了点。”
展昭微笑,“我的论文交上了就回国,下次吧,听说秋天的苏格兰比较美。”
老人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沉稳含蓄,尤其在他救了自己儿子一命后。
“要回公寓吗?我让司机送你,这种天很难叫到车的。”
“不,不用麻烦。”展昭看看天,“雨已经小了,我走回去,不远。顺便去趟超市。”
说着,对委托人点点头,穿上大衣,走进了细雨里。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
“真是个寂寞的孩子啊。”老人感叹着,走下台阶。手下给他打着伞,一辆黑色奔驰在等着他。
雨还在细细下着,外衣已经有点濡湿,走进超市的时候,头发都凝住了。
促销小姐甜美地微笑,把包装精美的红酒捧到面前:“先生,我们在打特价,十年珍酿。现在买还送歌手的新专辑。”
美酒和音乐。可惜他一人过周末。
拎着购屋袋出来,天居然放晴了。
手机忽然响起,展昭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来,接通。就那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自眼角晃过。
一抹灰色。
迅速转过身去。
熙熙攘攘的大道,无数身穿灰色褐色大衣的人来来往往。
电话里,室友在说:“我妈突然要结婚,我得去趟旧金山。”
“恭喜她。”展昭笑。外国人有他们幽默的地方。
挂了电话,再抬头四望。
人潮依旧,穿灰色大衣的男子也比比皆是。黄头发高鼻梁,中间夹杂着金发女郎鲜红的外衣,大方地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
微弱的阳光和水雾让这个灰蒙蒙的城市显得如此陌生。他就像一个观众,站在某个街角,看一幕幕悲欢离合,却始终无法融合进去。
公寓是学校特别安排的,一栋两层的房子,十九世纪的样式,内部也是复古的陈设,有座古钟,半夜会当当敲十二下,睡不着的时候听在耳朵里,还有点吓人。
展昭腾出一只手,到门边的壁灯下,摸出钥匙。邻居太太出门倒垃圾,打招呼:“展先生回来了?又是愉快的一天啊。”
他点头微笑。
拧亮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点室内落寞的阴暗。吃剩的披萨还放在桌子上,财经报纸打开着,空气中有淡淡烟味缭绕。
展昭挂好大衣,拎着袋子走进厨房。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端着面出来,想起今天买酒送的光碟,拿来顺手放去读盘。
一边收拾着杂乱的茶几,一边听男中音磁性优美的嗓音唱着: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 need you far too much; I long to feel your touch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You've always been so
dear to me
不由放下手里的东西。
电话突然响起,吓了展昭一跳,拿出手机,才发现响的是座机。
是母亲,在那边道:“昭啊,我要去海南你二姨家玩,估计要住一段时间。”
“很好啊。”展昭说,“你本来就该多去亲戚家走走的,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好。”
“唉。”展妈妈在那边叹气,“我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消遣的法子。邻居王家老两口还有孙儿带,我只有去找老亲戚。”
展昭苦笑,他明白的母亲的意思,他几乎都可以算出来母亲接下来会说的话。
果真,就听展妈妈在说:“前天月华来看我了,带了好多东西来,还一起包了顿饺子。唉,这样的好姑娘,真是哪里找。我说,你们……”
“妈,我们很好。”
“既然很好,干脆就把事情办了吧。你爸在天上,也是等着这么一天啊。”
“妈,我们都还年轻。”
“你都快二十八了,工作也稳定,是时候了。”
“知道了。”
“多给她打电话啊。”
“知道。”
好不容易劝母亲挂上电话,想了想,拨了个号。
月华的声音很快想起:“哪位?”
“是我。”
沉静了片刻,说:“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抱歉,希望你没还没睡。”
“没,敷着面膜和鬼一样,在看深夜节目。”轻轻的笑,“你呢?那案子怎么样了?”
“胜诉了。”
“太好了!”静了片刻,问,“那……没有其他事了?“
“你要睡了?”
“不!不是的!”丁月华急忙说,“这几天电视台忙死了,我都糊涂了。我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有论文啊,下个星期吧。”
“哦。”丁月华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也许是真的想休息了。展昭正欲说道别的话,就听她又问:“那生活上呢?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笑了起来,“一个人过,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那边也笑了,“是啊。恩,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怎么了?”觉得不大对。
“没。那个……昭。”
“恩?”
丁月华幽幽说:“有空多打几个电话给我吧。我想,以后你也没心思打了。”
展昭一听这话觉得奇怪,正想多问,那边已经挂了。
音响里,上一首歌已经放完,寂静的客厅中,只有手中话筒在发出嘟嘟声。只宁静片刻,下一首歌又响起。欢乐和忧伤,也如歌一般,在短短时间内,沦为往事。
天已经完全黑了,桌上的面也已经冷了,糊做一团。老房子的灯不大亮,总是让人感觉阴暗的角落里似乎站着一个暧昧不明的人。
是谁呢?
儿时邻家的妹妹,少时同窗的好友,还是刻骨铭心的爱人?
门铃大作。
是新搬来的对门家的小男孩,很害羞地说:“先生,我妈妈要我向您借一把锤子。您有吗?”
展昭找来锤子给他,顺便塞了一把糖。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去街对面了,那个园子里,有个妇人对他点头微笑。
空气中有着细微的波动。
展昭扭头看街角。
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拥吻。
也许今天该早早休息的好。案子终于完结,依旧保持紧张的神经却总让他产生错觉。
回到屋里,端起那碗已经报废的面条,倒进了厕所,然后走进厨房,开始洗碗。冰箱里好像还有份三文治,再热一杯牛奶就可以了。
月华是对的,他并不会照顾自己。进入社会这么多年,他还是保留了在学校时的饮食习惯,依旧是泡面一族。偶尔会炒点小菜,不过味道一般。
门铃又响了起来,估计是来还锤子了。
展昭关了水龙头,草草擦干手,走出去打开门。
室外很冷,下过雨的天空在夜晚是亮的,那人的眼睛在夜晚也是亮的。大衣的领子给吹得竖了起来,和头发一起,几乎遮去一半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把他认出来。
虽然这其间已经过了八年。
展昭退一步,一小步,却像是一步就退到了十年前。
那个温暖的黄昏,绿叶下,英俊温和的青年柔声问:
“对不起,请问药学院怎么走?”
风吹树枝打到屋檐,啪啪地响。
叶朝枫冻得有点发抖,轻笑着问:“不认识了?”
展昭闭上了眼睛,低声说出了那两个字:“朝枫。”
没有咖啡,只有茶,上等的龙井,可见主人虽然简朴,却也有执著的地方。音响没关。恐怕冷场的时候要靠它来缓解气氛。悠扬的男声还在唱着名曲: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t sorrows at the sight of
seeing you so sad
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
I wish
that I could dry your tears
旋律太过抒情,只有让人更加尴尬。
展昭端着一盘超市买回来的点心出来,笑笑:“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会来,没有什么东西招待。”
叶朝枫急忙说:“不用麻烦,有热茶就已经够了。”
展昭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问:“什么时候来的伦敦?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叶朝枫说:“我先去找了丁月华,她告诉我的。”
展昭微微一定,迅速明白电话里月华的怪异是为何。
“她……没和我说。”
“是吗?”
然后就冷场了。
是叶朝枫先开的口,说:“我父亲去世了。”
展昭吃一惊,问:“什么时候?”
“我回去没多久。”
他指的回去,当然是那一年的离去。
“病得比我们想象得都重,是肝癌,发现得太晚了。”
可是人不是病死就是出意外死,只有两种选择。就像面对爱情不是接受就是逃避,同样只有两种选择。
“很辛苦吧?”展昭问。
叶朝枫苦笑,“接手的时候发现公司帐上的存款在银行却是有部分作了保函的保证金,而那边招标单位又迟迟不能竣工。然后以前给银行做连带责任的担保公司除了问题,公司负责人携款逃逸。法院追究连带责任,要求公司代为偿还款项。”
展昭静静听着,手旋转着玻璃杯。
“我不知道原来公司已经糟到这地步。”叶朝枫说,“尤其是我接手的时候是给半架空的。”
“后来皓兰嫁了李元昊。”展昭说,“我那时候看了新闻,才想到,也许你遇到的困难,远超过我的想象吧。”
叶朝枫抬起头,深深看过去。可是展昭依旧低头看手里的杯子,像研究一件艺术品。
“李氏愿意为我们担保,当然,他要求股份和我的妹妹。”
叶朝枫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
“我和皓兰就是为这事闹翻的。我们吵了一架,我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吵架。她很不理解我会为了公司的利益牺牲她。我只是不想家族企业毁在我手上。不过我想我是个自私的兄长,我不够爱她。”
那一刻展昭觉得他是那么疲惫,疲惫得就像这八年来都没有休息过一样。就像一个刚应付完升学考试的孩子。
“我来英国前还见着了玉堂,他和皓兰现在过得很好。”展昭说。
叶朝枫打起了点精神,“听说生了一个儿子。”
“他们没和你说?”
“皓兰不愿意理我。”
“他们在新泽西定居下来了,说是计划生三个孩子。我看他们很幸福。”
“也好。”叶朝枫欣慰地笑笑,“我不用再为她担心了。虽然她从小就没让人操心过。”
然后又是冷场。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屋里却是暖得很,让人昏昏欲睡。光碟已经放完,只听得到壁钟的滴答声,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听叶朝枫又在说:“我见到月华了,当时吃了一惊,当初那个稚气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一个成熟的白领女性了。也长漂亮了,老远就见一个美女走过来,走近了才认出是她。”
“她现在是知名的主播了。”
“是吗?久没看电视了。”
“恩。包院长退休后的记录片时候就是她去采访的。”
“是吗?”
展昭继续说:“李寻欢你还记得吗?现在在德国一家权威医院,脑科一把手,龙啸云也在德国,做证券。赵子衫在美国进修,他是保送出去的。”
“昭……”
“还有丁家兄弟,正在全国开连锁店。王朝留校了,我们常通电话。”
“昭……”
“萧小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那次你们走得太匆忙了……”
“昭!”叶朝枫终于轻喝出声,“我们什么时候到了要靠谈论别人才能继续话题的时候了?”
展昭默然,别过头去。
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再度充斥满空间,让他想起了高考前的夜晚,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滴答声中看书到深夜。
天气炎热,母亲会轻轻走进来,放一杯冰镇的牛奶在旁边,柔声说:“昭,累了就休息啊。”
隔壁,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那是怕吵着他,一直强忍着。
大学毕业前的初夏,知了伏在窗外的树上叫个没完。他们搬着四年积累下来的书在通往食堂的林阴下贱卖。两块钱的书,也有人讨价还价,只有白玉堂有精力去谈生意。其他人则聚一起,守着书摊打打牌,等待着曲终人散。
展昭牌打得不好,就坐一边看看书。那时候他就会抬头望头顶的绿叶,感受细碎的光线织成的网把他笼罩。
心里想着,这时候的叶朝枫,也不知道在哪里春风得意。
八年了,在他以为这个人已经真正淡化出他的生活的时候,他又像风一样刮了回来,提醒那两年不是一场梦。
茶水凉了。展昭终于找到点事做,立刻伸手去端茶壶。也就那同一时刻,叶朝枫也伸出了手,却不是想端茶壶,而是直直握住他的手。
一惊,手抖。茶壶落地。哐啷一声,茶水四溅。
展昭立刻蹲下来,想去拣,可是手,却是给叶朝枫紧紧握住。
那个人靠得很近,身上熟悉的气息霸占着他所有感觉:他温湿的呼吸喷在脸颊,低沉有点气息不稳的声音响在耳边:
“皓兰一结婚我就回到开封找你,可是你已经去上海实习了。我立刻飞到上海,他们又说你父亲去世,你赶回家了。可是,等我追到你家,你母亲说你已经回学校了。昭,我们之间好像总差那一步之遥。你母亲和我说了很多,给我看了你小时候的照片,还带我去了你父亲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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