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那时候宫里是没有桂树的。小小的我躲在一株茶花树下,紧张却又是迫切希望缄宗快些发现我。我嘟着小嘴巴,用我肥肥嫩嫩短短粗粗的小手扯着叶子。我逮住了一只小壁虎,坏心地抓住它的尾巴不让它跑。谁叫缄宗去听老头子讲课不理我。
一个人在我身后喊:“小姑娘,放开它,它尾巴会断的。”
那沉沉的,温和得像暖春三月的煦风般的声音,却是别具魄力地钻入我的耳朵。
我一松手,小壁虎窜起地跑了。我的失望溢于言表,我顾不得起来,急忙爬着去追。一只有力的大手在那时抓住了我的衣服,拎着我离开了杂草丛生的墙角。
我大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乌黑深邃的眼睛,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我哇哇叫着,噗噗喷口水,拿我黑乎乎的全是泥巴的手抹他的英俊的脸。我就像条小泥鳅一样在他手下扭动,很严肃认真地对付这个妨碍我的人。
然后我被温柔地放了下来。
“墙角藏有蛇鼠蚁虫,会咬你的。”他像个恐吓哭闹的小孩安静下来的笨家伙,可始终是严厉不起来。慈爱地看着我。
我一点都不闹,我安静地站着。因为我发现他是那么英俊而和蔼,几乎像我的父亲了。我已经记不住父亲的样子了,我更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我的皇堂兄大我那么多,更像是我的父亲。
“你叫什么名字?宫里怎么会有你这个年纪的孩子?”
我觉得他并不把我当一回事,于是凶巴巴地说:“我叫阿月,我是我皇堂兄的堂妹。”
“阿月?”他喃喃,连小小的我都听出来话里的哀伤和思念。
“我的妻子,名字里……也有个月字。”
我扯过一块绣着五锦鸳鸯和并蒂莲的毯子盖在洪基身上,摸摸他额前的头发。这个少年睡着了也是心事重重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转。
我去吩咐宫女:“去和太后说一声,陛下看样子要睡到明天了,不敢惊动。”
她们下去了。暖阁里就只有我和洪基。
暮色笼罩的屋子里,一切都停留在疲倦颓懒的时间之中,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珠帘给风拂着轻轻撞击出声响,细碎如美人撩拨琴弦发出的断音。
过去的多少个夜里,我就这样和洪基、缄宗依偎着睡在软榻上。像一窝小狗,闹累了,呼呼睡一块儿。
有时会给弄醒来,抱着回各自的寝宫。于是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常会看到昭一个人坐水榭 ,望着南方。
月光下的他一动不动,静得如同雕像,漆黑的发泛着蓝。我就痴痴地望,痴痴地看。就特别想走过去,伸手摸摸他坚毅却是悲伤忧郁的脸,想把那烦扰的情绪都抹掉。
那时我就在想,他一定是在想着他爱的人吧?
他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不会没有爱过谁。
我点起了催眠的香。洪基是累了,该好好睡睡。
我这十年来一直在配着香,缄宗他们宫里都爱点我的香。每一种香他们都背得出名字。那暗暗的香,就和我们单纯美好的童年一样深刻记忆在脑海里。
我也给昭送香去。虽然他不爱点这颓靡的东西,却总是极有礼貌地接过去。那温雅的态度,总是让我有短暂的愉悦。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问:“他们现在该到哪里了?”
我一惊,才想起来问的是什么。我想到了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的白瓷罐子,没由来一阵颤栗,仿佛罐子的冰冷质感传递到了我的身上一般。
我说:“大概已经到了江南了吧。”
江南,江南!
这两个音节在过去的十年里是怎样陪伴那个人度过思念的长夜。望不穿的天空,越不过的宫墙,都仿佛烙着这两个字的痕迹。
像魔咒一样,每次被那个人念出,都会激起两个人的心痛。然后是紧紧的拥抱深深的吻,试图抹灭那一切。
我想如果有办法让昭忘了江南,晁锋是否会愿意一试?
他大概是爱那个爱着并恨着他,又思念祖国的昭吧?复杂的伤痛和纠结的感情让两人都疼痛,却也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舍不下,忘不了。
我问昭:“你妻子不在辽国吗?”
“不。”他很认真地和一个五岁的小丫头对话,“她已经在天上了。”
我安慰他,用我笨拙幼稚的方法:“不用难过,嬷嬷说的,将来有一天我们都会去天上。如果你想她,到时候就可以去找她了。”
他苦涩地笑,他蹲下来和我一般高,继续苦涩地笑。他说:“我要去找她,她还未必愿意等我吧。”
江南,昭口中的江南花红似火,水绿如蓝。绿意盎然的长堤,杨柳依依,有精致画舫滑过如镜水面,带起浅浅一道水痕,转瞬就散去。和乐升平的靡靡小调带着长长倦倦的尾音,于是,叶露垂落了下来。
这般美,都不真实了。
我想正因为昭远离那片土地,所以江南在他心里以前所未有的美丽形态永远存在了下来。
雨下了半个月,终于停了,天空微露着淡蓝的晴。
我独坐在禅房里,头发也没有束。身下一张绣着四君子的毯子,周围堆满各种香料干花。我怀抱着钵子漫不经心地捣着,素馨花的气息让我的心神荡漾。
我想,天是转冷了,去了南方的缄宗,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添衣服。
转而又笑了,那温暖的江南,此刻怕还是繁花似锦吧。
江南的秋花,开在了辽国,就成荼蘼了。
制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千方百计搜集起来的香料,分着类装格子里,一一摆在前面。每种料都有着别致的味道,不同的搭配,就有不同的气息。艳丽的、高雅的、含蓄的、青涩的、欢愉的、痛苦的。人间百味,似乎都可以化做着缭绕的氤氲花香。
晚香玉、辽蒿本、黄香草木樨、滇白珠、鸢尾、玳玳花、艾纳香……还有,茉莉。
我像个大人一样摆出最端庄得体的姿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丝不苟地按部就班。庭院里翠绿的叶子间开着洁白的花,古老的大鱼缸上的花纹已经给青苔覆盖,锦鲤尾巴拨拉着水花,在阳光里折射银亮的光芒。
我眼睛一痛,手就停了下来。风过回廊,香料给吹得散了去,也懒得去打理,由得那珍贵的莳萝落到了院子里,泥土中。
那个深蓝的身影慢慢踱了过来,弯腰拾起了一朵给吹到草叶上的干茉莉花。我伸出小手,他就把那花放进我掌心里。
“阿月在制香呢。”他闲散轻柔的声音响在我头顶,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真能干,这么小就会制那么多种香了。”
我抓住每一个机会专注地看他,看他坚毅英俊的侧面,看他温润如玉的眸子,看他挺拔修长的身躯,看他抑郁无聊的神情。我巴巴地趴在他身边就像只小巴儿狗一样对他摇尾巴。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我在告诉他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留在这里很不快乐你离开这里也不会快乐。我全部都看到了。
可他总看不到我。
他说:“天暖了,可风还很大,别穿着单衣就坐廊上。”
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询问着缄宗,他在哪里?课学得怎样了?吃得可好?最近和你玩的是什么?
缄宗!缄宗!
我呼地站起来,拿起一枚果子就狠狠地向他扔去。他一丝未动,只是伸了伸手,果子就给接在手里了。
“阿月,怎么了?”他很惊讶。
我气得眼睛里都是水气,我想我现在这样估计像晁锋那些满腹幽怨的妃子一样。我很愤怒。
“我就坐你面前,为什么你总问别人的事?”
我不甘心,不服气。我大喊大叫。
昭笑了。他说:“因为阿月一直都很好啊。阿月是很懂事的孩子,会照顾自己,从不让人操心。”
我想,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是否就会来照顾我呢?
我们这些孩子,大概是他在辽国里,所能放下一切国仇家恨而去疼爱的,仅有的几个人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书或练武,他身体还过得去的时候,我就常常见他舞剑。没有飞花,没有落英。寂寥的月下,茶香四溢的庭院,未央的夜。这个孤单的人将所有不快乐都积聚在长剑之上意图能挥洒而去。
轻咳,剑落。
我还未出声,已经有灰色的人影闪了过去,将他牢牢搂抱住,固定在怀里。
“昭,天潮,你的旧伤又犯了。”心疼地,关切的,舒舒服服贴贴切切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手固执地撑着,要保持距离,要远离这具温热的躯体,要蔽绝这温柔蚀骨的声音。身体却终究是不由人了,老了,病了,伤了,累了。
手无力地垂下来。仿佛秋寒遇雨的花儿,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是死了心,从了命,陨落。
由着那人环抱着,温柔坚定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唇上。
明明把他的痛苦不堪看在眼里,品尝在嘴里,却为什么不肯放他走呢?
而昭的武功独步江湖,要离开应该不是太难的事,为什么他又不走呢?
只因不愿挣破这网而已。
洪基那里永远都有来往的臣子和堆得高高的黄皮折子,他拿着朱笔写了一本又一本,我捧着茶东瞧瞧西望望,我的悠闲自得和他的繁忙疲惫有着天壤之别。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皓月姐,你有话就说,别在我眼前晃。”
我笑嘻嘻,他还是个吃奶的娃娃的时候我就喜欢作弄他了,他是我的一个大玩具。洪基在我的观念里始终是那个流着鼻涕跟在我和缄宗身后的小玩意,我会像抱着布娃娃一样抱他在膝上,一口一口亲他的大头。
我不正经地随意地说:“昭走后剩下的东西,可以都给我吧?”
他一惊,“怎么想到了这个?”
“不可以吗?”我一副非常伤心失望委屈可怜的模样,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昭,请你笑一笑吧。
洪基叹了一口气,“皓月姐,昭叔死了,父皇和宗哥走了,你可以不用再做这表情了。我会想起以前……”
那一刹那我深深动容,情不自禁拥他在怀里。这个孤单寂寞的孩子啊,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选择了离开,你要他怎么办?怎么办?
冬天大雪封道的时候,我和缄宗除了整日聚在一起读书玩耍,也无他事可做。
洪基还太小了,才会走路。让他站在那里,先是东张西望,一副二丈摸不着头脑的傻样子,然后迈着粗粗短短的腿,摇摇晃晃地扑想我手里的糖果。我等他走近了,立刻把糖放进自己嘴巴里。
于是,哇地一声,宫女和嬷嬷都吓得一身汗。
“阿月最皮了。”昭在一边看着,居然浅浅笑了。
缄宗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父亲,就把头扭去一边了。昭的神情黯淡了下来。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样昭就只有和我一个人说话了。
我像只小鸟一样扑向他,用我最真诚的笑容来打动他。
和我说说江南吧。我总是这样央求他。
缄宗很是很不屑。他不喜欢昭,更不喜欢我喜欢昭。他气鼓鼓地说:“江南有什么好的?湿瘩瘩的,天天听小曲划小船。哪里比得上塞外天高地阔,策马驰骋。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听人老是说个没完,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叨。”
昭的眼睛里带着伤痛,像是心给人狠狠划上几刀然后扔到地上踩啊踩,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跳了起来,我无法忍受。我指着缄宗大声指责。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昭叔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讨厌你!你这人坏透了!别人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回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快走快走我不要看到你!”
我大声哭了起来,有人欺负了我的昭,他受伤了。我狠狠瞪着缄宗,他已经给我突然发作吓住了,发抖。
晁锋匆匆进来,问:“怎么了?”
“没事。”昭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淡定,仿佛在经历了一些事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激动一般。他一下子就抱起了我,有力温暖的胳膊把我圈在怀里,我就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动物一样软弱。
他抱着我去了禅房,想让我静下来。我伸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已经让我简直要疯掉了。我死死攀着他,兴奋地直发抖。
昭的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在我的背上,他一直以为我是太激动了。他不停地说:“阿月不哭了!阿月是乖孩子。”他哄孩子的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身上有种清新纯净的味道,也许就是江南的味道。我怎么闻也闻不够,于是抱着他不放。我的头埋在他的颈项,脸蹭着他的下巴,嘴唇碰触到他的脖子。那里,在微凉的肌肤下,有火热的脉搏在跳动。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我就在想,缄宗你就继续恨你的父亲吧,一直恨下去,伤害下去。我会来安慰他,我可以来安慰他。
我和我那表兄一样,都是这么残忍地去喜欢一个人。在血淋淋中挖掘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再苦涩里品味点滴的甜蜜。
只要有一点点,就可以回味一辈子。
可是很快我就给嬷嬷接了过去。晁锋来了。他一来,昭的身边就没有了旁人的位子,于是我得离开。
他拥抱着昭,额头抵着额头。昭挣扎不了,只有一动不动由他抱着。
昭住的房间很幽静,屋外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榆树,以前上面有一个鸟巢。后来昭过世了,鸟儿也走了,和那一去不返的岁月一样,一点都不留恋。
暮霭四合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今年的瑞雪。我想南国这下该转凉了吧?不知道缄宗找到了他的阿爹和父亲没有?不知道晁锋抱着那个白瓷罐子,去了多少个地方了。
晁锋早就答应过昭,将来有了机会,要游尽大江南北,两人形影相随。昭活着的时候总有这些那些事延迟了他们的计划,现在昭死了,睡在白瓷罐子里,可以由着晁锋抱着想去哪就去哪了。
晁锋终于如了愿。他再也不用拿缄宗做幌子了。而缄宗在他心里就此失去了价值,像用完的绳子一样给抛弃了。
缄宗啊,我喃喃。
屋子一个人都没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