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听得玩心大起,反而以筷为指,使出成名绝技灵犀指就去偷沈白聿筷子中正夹的那粒花生。沈白聿立刻变势,手腕轻抖,改夹为挑,从筷间将花生微微抛起,再立刻抽出被阻截的筷子,化尾为尖,准备去夹落下的花生。岂会让他如意,温惜花立刻将竹筷转了小半圈,猛地在沈白聿筷心敲了下,让来势受挫。自己却手腕略提,筷子直直地就扑向那快要落入碟中的花生。沈白聿也毫不相让,左掌拉后碟子寸许,右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变招为刀,堪堪扫过桌面,硬是和温惜花一人一半,把花生夹在两双筷子当中。
两人相视而笑,又同时撒手抛高花生,空出筷子去攻击对方。温惜花知沈白聿身无内力,故而手上丝毫不动真气,这么以筷为兵器,纯以招式较量,你来我往了十几招,竟然不分高下。可怜那一粒受尽荣宠的花生,在桌上筷间几起几落,始终找不到个投奔终身处。
花生再次被丢到半空,温惜花眼珠一转,右手做势去夹,左手却鬼魅般袭出,一把抓住空中的花生,洋洋得意地放进了嘴里。
沈白聿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孩童般不服的神色,哼了一声,蓦地出手将整个花生碟拿起,将花生全数倒入茴香豆盘子,然后啪的反手盖上碟子,竟是:既然你赖皮,大家都不要吃的架势。
温惜花也傻眼了,瞟了瞟反扣的碟子,又立刻寸土不让地盯着对方。
这么你也不让我也不让,大眼瞪小眼的较量了半天,没过片刻,两人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总算也是亮出万儿有名有姓,加起年岁已过半百的两人,居然似五岁孩童般争吃打闹,若传了出去只怕别人大牙也笑掉了。
温惜花看着沈白聿黑如子夜的眼睛,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也在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一摊手,他咳嗽了声,道:“咳,我们和解罢。”
沈白聿挑眉道:“又没吵架……”
话没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转过脸笑了,再回过头的时候,却见温惜花笑意盈盈地在看他。
眨了下眼,都想开口,又都觉得不必开口。夜沉如水,江拍两岸,两人灯下相望,霎时间同时涌起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此身何处,前事如何,竟已不再记得。
温惜花正要伸手去拉,当此时,忽然有人大煞风景地叫了一声:“温惜花!你果然在这里!”
第三章
温惜花从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自己人缘好过,他暗地咬牙,恨恨地转头准备去看是谁这么不解风情。沈白聿这次才是真的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所以关晟终于挤出人群,站到桌边的时候,看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道:“你们……有事?那我回头再来……”
一听他说话,温惜花笑得更加厉害了,倒是沈白聿,显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太过肆无忌惮,很快收起了笑容。温惜花道:“没事没事,你坐吧。小白,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定阳名捕、三湘总捕头‘九面剑神’关晟。”
关晟立刻垮下了脸,哭丧着道:“温大少,求你不要再揶揄我了,在问剑山庄的沈公子面前亮这些个胡吹大气不要脸的名号,岂不是故意教我下不来台?”
像是温惜花这样的人,总是会认识些三教九流、奇奇怪怪的朋友。仿佛无论他走到天下间哪一个角落,哪怕躲进十八层地底的罐子里,也会有人若无其事地掀开盖子打声招呼。这种人,说得好听,是交游广阔,说得不好听,就是容易变成麻烦缠身的冤大头。沈白聿早已习惯温惜花这些随处可能冒出来的朋友,以他这么孤僻,却还不至孤陋寡闻,也都拜温惜花所赐。
沈白聿没有见过关晟,却知道他。
作为一个用剑的人,他一向对江湖上用剑的人都很留心,也曾经动用青衣楼收集情报的力量,将近几年间所有用剑高手参与的决斗尽量详细地记录下来。这样收集到的情报,看似准确,其实错漏百出。比如见到一招“凤迎大荒”,这记录的人却只知道“白鹤亮翅”,他就会将错就错地把它记下来,其中的微妙之处,却被一笔勾销。
沈白聿清楚这一点。但他能够凭着对天下间各家各派剑法的了解和极高的剑术天分,仅以有限准确的描述,将一场比拼里的所有招式正确无误地在脑海中重演一遍。曾败于他手的“分花抚柳”宋琅生前对人说过,在剑道上,沈白聿是真正的天才。
同时,他还有着其他天才没有的优点,他审慎,内敛,自明,坚毅。如果继续这样步步走下去,本来一定会在三十岁前后,成为武林中用剑第一人的。可惜世事难料,过去叱诧江湖的问剑山庄少庄主,如今却连自保之力也没有。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惋惜;因为爱惜,没有人会在他面前提到“剑”字。只除了一个人,温惜花。
现在又有了第二个人。
关晟也是用剑的高手。他出道时就是六扇门的捕快,用的是洗剑坊打造出的最最普通的青锋剑。靠这把只卖二十两银子的剑,他单人匹马,追踪四十七天,将出没于湖北路的大盗十九路风一个不拉的抓回了定阳府衙。
那一年,关晟刚满二十岁。六年过去,他已经由一个小小的捕快,升任三湘总捕头。他还是在用二十两银子一把、最最普通的青锋剑。这把剑太平凡,在兵器谱上甚至没有一席之地,江湖上却已没有人会小看他——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兵器,而是用兵器的人。
沈白聿的目光落在关晟簇新的佩剑上,关晟尴尬地嘿嘿一笑,道:“之前的剑又断了,我只好又重买了一把。”看两人洗耳恭听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揉揉后脑勺,加了句:“洗剑坊的剑就是好,若是换了寻常铁铺,或许一个月就断了,二十两银子果然出的值。”
名震三湘的总捕头是这么个实在人的脾气,若是没见过还真的想也想不到。温惜花马上老实不客气地放声笑了出来,连沈白聿都忍不住唇角微扬。
关晟也笑了。他其实长得十分端正英挺,笑起来,就有些像娃娃脸的方匀桢,也是一派大孩子的神气。不笑的时候,却显得甚至比温惜花还老成,尚显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行走江湖、披星戴月的风霜。
温惜花笑完,摇头道:“真是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是我的果然躲不掉。”
关晟有些愕然地向他,沈白聿摇头,接口道:“关捕头,你可是刚刚从鸿雁楼雷、叶二位捕头那里过来?”
点点头,关晟给他还了个礼,道:“沈公子不必客气,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小关吧。相请不如巧遇,我本来是受知县大人差遣来接两位神捕的。不过……嘿嘿,温惜花,今次定阳左风盗一案,是朋友的就莫要推辞。”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想也是这样,不然哪里来的‘果然在这里’。小关,打个商量,这个忙真的非我不行?”
关晟和沈白聿都同时笑起来,关晟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想和官府之事多牵扯,只是今次恐怕由不得你。你知道左风盗这一次劫的是什么?”
温惜花挑眉道:“大理贡品。”
关晟点头,又问道:“你可知这贡品是从哪里被劫走的?”
温惜花摇头道:“不知道。”
关晟道:“定阳冯家。”
温惜花脸色微微一变,苦着脸道:“我可不可以不死心地问问,你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冯家?”
关晟大笑道:“莫要自欺欺人,定阳还有几个冯家?自然是数朝为官,书香门第,前任刑部侍郎冯于甫的冯家——也是和你们洛阳温家曾结秦晋之好的冯家。”
听完,沈白聿不住摇头道:“温惜花,现在我知道了,你果真是天下第一的奇人。”
温惜花朝他虎着脸,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奇的?”
沈白聿正色道:“当然奇,天下间走到哪里都有麻烦,而且还每次都和麻烦沾亲带故的,除了你温公子,谁还找得出第二个。”
温惜花哼了一声,想分辨又找不到话好分别。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个又清又脆的童音叫了一声“关哥哥”。三人朝望去,一个大汉背着药锄竹篓站在门边,手里牵了个八九岁的孩子。孩子梳个童髻,全身上下都是泥水,仿佛泥堆里打了滚出来,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乌溜溜直冲这边打量。见关晟脸上露出笑意,一下子就挣脱大汉的手,天真烂漫地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关晟怀里来,翻他衣襟道:“关哥哥,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快快拿出来。”
关晟无力阻止,只得苦笑道:“丁丁,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一身泥巴全蹭在我身上,回头我还怎么见人。”
那叫丁丁的孩子果然长得瘦骨伶仃,却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笑嘻嘻地放开关晟,伸出只已看不出肤色的泥巴手,道:“好,我放开你,好处拿来。”
关晟叹道:“这也要跟我要好处的?果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丁丁跺脚,泥巴脸上露出一副叫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的小霸王神气,洋洋得意地道:“废话少说,没有好处,哼哼,我就让娘把你赶出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秋二娘从后面过来,正好听见这句,给了儿子后脑一个耳括子,道:“回头给小姨听见,又把你吊到屋梁上背三字经,到时候可别怨娘不帮你。”
提到小姨,天不怕地不怕的丁丁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旁关晟看得不忍,赶忙从掏了七八颗金珠子出来,道:“来来,这是杨大叔托我捎给你的珠子,好不好玩?”虽然珠子做工、金漆都粗糙得很,但丁丁毕竟小孩子心性,拿了珠子就立刻什么都丢到脑后,欢天喜地出门去找其他孩子炫耀了。
背药篓的大汉正好向秋二娘问道:“二娘,怎么没见三娘子,又出去了?”
秋二娘摇摇头,道:“我这个妹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做的事哪里会跟我们细说,一早撑了筏子说去岳阳买什么胭脂花粉,现在也没回来。伍二哥,今天带丁丁上山采药,那死孩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汉子搓搓手,摇头道:“没、没事儿,他乖着呢。既然三娘子不在……既然丁丁送回来,那我就走了,过两天要是有好的酒药,再过来。”
秋二娘道:“别忘了下次叫上你兄弟来我这儿喝酒!”
一旁有相熟的人扯了秋二娘嘀咕:“这伍二定是对你妹子有意思,瞎子都能看出来”,秋二娘无奈把酒壶重重一放,道:“吃酒就吃酒,哪里来的这么多口水唾沫给你嚼舌根,也不怕噎死!”
打岔半天,关晟转回二人赔罪道:“不瞒你们说,我从小就长在这凤凰集。响水铺的老板丁大哥一直对我百般照顾,他常出门做生意,店子都是二娘在打理。只要经过凤凰集,总忍不住回来看看。”
温惜花道:“今天一看,凤凰集倒真是南来北往的地方。”
关晟哈哈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这里去定阳的官道修得宽敞,许多人来往几处跑生意,定阳城里也有不少出身这里的商贾,不似我这样不成器。久而久之,凤凰集也较十几年前兴盛多了。”
温惜花叹道:“定阳,唉,伸头缩头也是一刀。早知刚刚不要跑那么快了,浪费了大半桌酒菜。”
这人竟是半刻也不肯吃亏。关晟大笑道:“你若不走出来,怎么能喝到响水铺的好酒呢?”
温惜花呆了呆,瞟向沈白聿,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吃着花生,一脸的天下太平。忍不住笑了,答道:“是极是极,这样的好酒好菜好地方,错过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三人又叫了两壶酒,几个小菜,谈谈笑笑。关晟虽然出身市井,但是言语有物,为人又谦和,直来直去的脾气倒是颇对沈白聿的胃口。听他说些地方上的奇闻奇事,再谈点江湖掌故,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结帐时秋二娘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们的钱,关晟只得先拉了两人出来,再偷偷把银子塞给游子知返、呵欠连天的丁丁,这才算是心安理得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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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温惜花和沈白聿都起了个早,买了两匹高头大马,同雷廷之夫妻与关晟一同上路。
昨日一场雨,官道上也异常泥泞,关晟便劝他们不要太赶路,道:“走这条道,快的也要三个时辰,最慢四个时辰总能到了,满地泥水若是打个滑摔了,反而欲速则不达。”
叶飞儿武功虽高,却也是爱美的女子,又知这话其实是体恤雷廷之病弱,便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到了定阳怕也不早了,不如就慢些走吧。关捕头也是行家里手,该搜该查该审该办的,想必早一应妥帖。”
说到这里,关晟才算露出丝愁容,苦笑道:“妥帖什么,下官无能。搜是搜了,查是查了,却全无头绪,抓不到人问审,更不知该办谁才好。”
听他此言,前面走的温惜花和沈白聿放缓了马步,几人前后并排走在路上。关晟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是二月十二,案发那晚,是初九,也就是三日之前。那天晚上我不当值,到了晚间就早早回家睡下了,到大约亥正三刻,当值的杨班头忽然来敲我的门,说是冯府遭劫了。”
这段道路尽是平地,两旁长满青青翠翠的小草,还开着些紫色白色的小花。前后都在没其他行走的客商,是以安静之极,只听得见错落的马蹄声和关晟低沉的声音。
“我一听头嗡地就大了,秦州候之子莫小王爷如今正作客冯府,定阳向来平平安安,谁知一出竟是这样大的篓子。随其他衙役捕快赶到冯府,刚敲过子时正,城里其他人家早已歇息。冯府灯火通明,冯大人、冯二公子、莫小王爷、朱将军都青着脸坐在大厅,厅上还有酒宴未撤。当天乃是冯老爷宴请小王爷和随从,宾主相谈甚欢,不觉时间渐晚,刚过亥正,忽然听得后院一片嘈杂,有人说西厢柴房走水。现在想来,该是贼人声东击西之计,就在家丁护院都忙着救水的时候,左风盗大约七八余人从东侧忽然进入……”
雷廷之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听,到了这时才忽然插口问道:“七八人?有人看到他们了?”
关晟立刻答道:“没有。见到左风盗者,无一活口。人数乃是本县仵作根据尸体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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