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特,你怎么了……”
身边有人在问我,我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声,接着就看见仿佛被油画笔连成一片的风景渐渐变成黑色,然后我的头垂了下来,身子撞在了驾驶台上。
因为昏迷得太快,我根本没有时间来体会碰撞带来的疼痛。
……
我知道我做了噩梦:
我梦到了玛瑞莎,她美丽的身躯包在白色的裹尸布里,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腐化。我流着泪,却不能碰她,因为有一双强壮的手臂牢牢地从背后抱住了我,灿烂的金发和炽热的呼吸擦着我的脖子,让我浑身发抖。
我看见约瑟充满仇恨的双眼,他还拿着枪,就从玛瑞莎的骸骨中爬出,朝我走过来。我不呼吸,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个熟悉的少年的头上突然长出了酒红色蔓藤一样的长发,像蛇一样攀上了我的身体。
他的枪稍稍偏了偏,对准了我身后的人。黑洞洞的枪口像地狱的嘴,越张越大,然后伴随着一声巨响而爆出了火花。
冷汗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可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直到有人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拍打我的脸颊,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恐惧。
波特曼少校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金发垂落下来,他俊美的轮廓在黄色的灯光中好象柔和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看到我醒来,他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了头顶暗淡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一盏积了灰尘的电灯。
“……这是……哪儿……”我记得自己昏了过去,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
“鲁昂郊外某个农夫的屋子,”少校替我拨开沾在额头的发丝,“你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而且差点变成肺炎。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停了下来为你找大夫。”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的喉咙又干又疼,浑身无力。
“下午六点。你睡了5个小时。”
天哪!
我不顾一切地想撑起来,少校连忙扶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别动!”他严厉地命令到,“你现在还有力气做什么吗?”
“我们得回巴黎!”
他用毛毯把我裹紧,轻柔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你哪儿也不能去。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在贝尔肯中士杀掉我的朋友以后吗?”我咳嗽起来,“不……不行……我没有时间休息……”
“夏尔特!”
我注意到他叫我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么自然,现在我甚至能从这声短短的呼唤中想象出他担忧的神情。
我叹了口气,放任自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会帮助我离开的,我几乎能肯定。弗朗索瓦他们的死活对这个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关心他要关心的人。我聪明地放弃了再次劝说他的努力,知道必须聚集更多的体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些。
波特曼少校感觉到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于是为我调高了枕头,让我坐在床头。这时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人走进来,端着一杯牛奶。她看着少校的目光里带着些戒备,又偷偷地用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瞟了瞟我。我知道一个德国人抱着昏迷的同伴突然向她征借房间一定让她惊恐不安,不过现在跟她解释也没有什么作用。
少校向她道了谢,然后给了她几张钞票,告诉她我已经好多了,可能明天就走。她客套了几句,为我们关上门后离开了。
少校把牛奶送到我手上,让我吃药。
“谢谢。”我把温热的杯子捧在手上,缓缓舒了口气,“知道吗,我刚才做噩梦了?”
“发高烧的人都会做噩梦。”
“梦里面有你。”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真是荣幸。我干了什么?是在折磨你,还是你杀了我?”
我摇摇头:“都不是,你没有那么做,杀你的人也不是我。”
“哦?我很好奇。”
“是你的副官,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
他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微笑在一瞬间凝固了,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变化。他蓝色的眸子告诉我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少校转过头,慢吞吞地掏出香烟,点燃,吐出了淡青色的烟雾。
“算了,所有的事情也该告诉你了。”他仿佛在思考选择叙述的起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你已经知道了,夏尔特,我是陆军参谋部波特曼将军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不过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他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看来他并不知晓我暗地里调查他的事。
“这个旧贵族和我当歌剧演员的母亲交往过一年,不过当他知道我母亲执意要生下我后就很干脆地结束了这段关系,那个倒霉的女人也就成了他不知第几个被遗弃的情妇。但不幸地是,母亲很快就后悔了,她怨恨自己的固执和我的存在。其实她挺漂亮的,不过丑闻和酒精害了她,让她老得很快。”
“我不知道她怎么把我养大的,反正我从小就和周围的小孩儿打架,因为他们老是骂我‘野种’。回到家后如果母亲没喝酒还好,喝醉了就会一边说‘活该’,一边再赏我一顿巴掌,要不是我长得太像那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说不定脸都会被她抽烂。有时被我打哭的孩子还会拉着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讨债,我就会在一天之内遭三顿打。我觉得自己在十五岁以前都活得窝囊极了。”
他的声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不过后来的某一天,母亲突然很高兴。因为那个男人的儿子死了,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被他承认,所以她又拿出全副精力让我学习各种东西,拉丁文、音乐、马术……反正可以讨好贵族的东西我都得学。我开始不愿意,后来也想通了,能名正言顺地拿走属于那个男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我接受了他们的安排装成了上流社会的少爷。”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良好”的教养是怎么来的。
“不过值得讽刺的是,在我十八岁生日过后,最终那个男人还是只承认了我,而拒绝承认我的母亲。所以……她疯了。”
少校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闭上了眼睛,我几乎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那些高尚人士的脸嘴,都一样,我碰到的畜生比人多。所以,夏尔特,你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保护你的未婚妻时我就在想,这个假惺惺的小白脸做戏给谁看呢?”
那或许就是他针对我的原因,而刚开始我并不知道。
少校对我笑了笑:“别再把眼睛睁这么大了,我现在说出来你也用不着生气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表现像做戏。”
“哦,是我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是个空有架子的伪善者。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而且善良。但我不相信你的爱情可以像你表现的那么牢固,于是我对自己说:或许可以给他制造点小麻烦来测试一下。而且,如果能让那个呆在柏林的老头子知道自己的继承人在巴黎搞上了一个男人,也许会使他的心肌梗塞提前发作。我太蠢了,对不对?因为到最后我发现你们之间的爱情竟然是真的!特别是你,你真的……真的太高贵了……”
他最后的用词让我诧异,而他脸上的血色更让我不敢相信--他在脸红?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少校凝视着我,“我只是觉得你让我自惭形秽:你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你有深爱你的未婚妻,并且为他们付出全部的感情,为了保护他们,文质彬彬的音乐家可以向我这个全副武装的占领军挥动拳头。不管是我冷嘲热讽,还是用威胁伤害你,你始终固守着自己的责任和高贵,这真是让我困惑!我在想,为什么还有你这样的贵族?为什么还有你这种人?所以到后来,我完全迷上你了……”
“少校……”
“是的,迷恋啊,我只能如此形容!我对你的未婚妻简直嫉妒得发狂!为什么她可以得到这样坚贞的爱情呢?从来没有人爱我,从来没有!我讨厌看她说到你时的表情,我不否认我曾经想过杀掉她算了……”
一阵怒气让我差点跳起来,这个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回床头。
“别激动。”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我说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样做你只会恨我一辈子。可是最后……最后那姑娘还是死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而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到底是谁干的?”
“你认识他,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我的红发副官,也是……我唯一的哥哥。”
天鹅奏鸣曲(二十)
就算此刻突然发生地震也不会让我更惊讶了。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个金发男人,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样子:…他的哥哥?那个人……
“能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可真不容易。”波特曼少校调侃到,“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吗?现在我全告诉你。”
我不知道遇见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咳嗽了几声。
“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确实和我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比我大三岁。只不过他像他的母亲,特别是酒红色的头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八岁,他只是那幢大房子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花匠,不过他读了很多书,而且成绩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没钱,我想他能进柏林最好的大学。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处处和我过不去,甚至有过想杀死的我举动。我开始并不懂为什么,也没少给他教训,但是不久之后我就打听出了他的底细:他的母亲……正是那个男人的女仆。”
我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是不是烂到发臭了,这么恶心的人居然是我的父亲!”少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盖的嫌恶,“我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让这一个儿子降生,反正他对待他们母子的态度并不比对待他的马好多少。荒唐的是,海因里希居然还一直抱着幻想,希望他能承认他。他和我不同,他一直为了波特曼这个姓氏而努力,他总想让那个男人正眼看他。他不了解的是:这个‘父亲’太虚荣了,他不需要一个带着明显的卑贱血统的继承人,所以才会选择我这个金发碧眼、有骄傲的日尔曼特征的。”
“他……怨恨你吗?”
“当然了,他认为是我的出现让他长久以来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敢打赌,他每天都在背后用掺了毒药的目光看我。但是更可笑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命令他服侍我!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军,他都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同时监视我。”
我皱起了眉头:“监视?”
“是的,监视。波特曼侯爵很怕我这个从小缺乏教养的不肖子做出什么有损他名誉的事情。所以海因里希就和我一直在一起,八年了……”
“他没有伤害你吗?”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兄弟关系。
“开始有过,而且很频繁。我的每一件‘坏事’他都会忙不迭地上报,幸灾乐祸的,巴不得我被赶出家门。不过很遗憾,侯爵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非常珍惜。他不止一次地命令妒火中烧的海因里希好好保住我的面子,如果他不遵守命令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你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哥哥都快气疯了。”
我不知道的是这个人居然可以以这样的状态和中士相处如此之长的时间:“他没有放弃,对吗?”
“如果他能抱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二十多年,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短短的时间而松懈下来。你知道为什么他和我同时入伍却只有中士军衔吗?因为我曾经两次在执行任务的途中遇险,两次的错误情报都来自我粗心的‘副官’……”
我想到那个人猜不透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当他发现我对你感兴趣的时候,你能够想象到他的兴奋吧。他一方面希望我真的和你绞在一起,一方面又必须在官面儿把这件事压下来。他太会揣摩我的心思了,他知道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对你已经不再是抱着游戏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彻底毁了我的方法。安排约瑟·吉埃德撞见我们亲吻,让士兵轮暴可怜的玛瑞莎……让你不顾一切地想杀掉我,我知道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他大概都乐坏了。”
我的手死死地攥住身下的毛毯,说不清是因为惊诧还是因为愤怒。
“这么说他一直在观察我们两个?”
“完全正确。你一定可以想象一个真正耐心的猎人是怎么守侯他的猎物吧?”
“他也知道剧团暗地里的动作和我……威胁你的事?”
“当然。”少校点点头,“所以他发现我按照你的要求办好了护照,就意识到你变得危险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在饭店外面动手……杀你。”
原来那天我的眼睛并没骗我,藏在暗处是贝尔肯中士!但是他有可能当着少校的面明目张胆地动手吗?还是……他根本就打算把我们都杀了,然后把罪名推给“夜莺”剧团和地下抵抗组织。
可怕的人!
我觉得身上的毛毯也无法抵挡心底卷上来的寒意。
“怎么了?”少校发觉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靠了过来,“是不是很冷?”
“不,没什么。”我勉强摇摇头,却无法遏制涌到嘴边的疑问,“我只是很难理解一件事……”
“恩哼?”
“为什么你这样清楚他对自己来说非常危险,却还放任他留在身边,甚至……在他伤了你以后替他把事情掩盖下来……”
他好像僵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怜悯吧。他是个可怜虫。”
“……是不是因为他……像你的母亲……”一个太过于执着的女人,为了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她和中士一样都栽在了那个卑劣的男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