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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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的告白 (第三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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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接吻是有肉感呢?还是没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肉感,所以,或许本没有辨别这事的必要。即使从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无用处。重要的是,我成了一个“了解了接吻的男人”。一个疼爱妹妹的小孩,每当在别处有好吃的点心端上来,总想让妹妹尝尝。我就像是这小孩,和千枝子拥抱着的同时一味思念着园子。之后,我的思绪全部集中到了和园子接吻的空想上。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严重的失算。 
  停!对于园子的思念渐渐把这最初的体验变得丑恶。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来的电话时,我谎称自己明天要回工厂。我没有践约去幽会。我无视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于首次接吻没有快感的事实,而强迫自己认定:正因为自己爱着园子,所以才感到丑恶。作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对园子的爱。 
 
  同初恋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园子也交换了相片。她来信说把我的相片放进大徽章中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夹。就连里兜也装不进,我只好包在包袱里,走路时拿在手上。放在工厂里吧,怕不在时失火,我回家的时候也带着。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厂的电车上,突然遇上了警报,灯关了。紧接着,要隐蔽。我用手去摸网状行李架,这才发现大包被人偷去。包着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见到园子不吉利”的不安到处追赶我。 
  5月24日的晚间空袭,像3月9日夜半的空袭一样决定了我。想必,我和园子之间需要一种瘴气一样的东西,它是由许许多多的不幸散发出的。这如同某种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样。 
  辽阔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处,挖有无数条的堑壕。藏身其中,我们看见了东京的上空烧得通红。爆炸不时发生,光映被抛向天空,于是,云彩之间竟不可思议地露出蔚蓝的白昼之空。就是说,夜半更深之时现出了瞬间蓝空。无力的探照灯宛如迎接敌机的探空灯一般,屡屡把敌机机翼的辉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断把那光的接力棒递交给东京近处的探照灯,完成另外殷勤诱导的任务。高射炮的炮击,近来也稀疏了许多。B…29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东京的上空。 
  在这里,究竟能分清敌我双方空战于东京上空的情形吗?尽管如此,每当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中被击落的机影,观众便齐声喝彩。童工吵得最凶。来自各个堑壕中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我以为,在此眺望远景,不论坠落的是敌机还是我机,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所谓战争,就是这样。 
  ——第二天,脚踏仍在冒烟的枕木,通过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烧的铁桥,走了半程交通中断的私营铁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没有着火还完整无损。偶尔来家住上一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因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为庆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难,大家吃了从地下扒出的羊羹罐头。 
  “哥哥热恋着一个人吧?” 
  17岁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又蹦又跳地问。 
  “谁说的?” 
  “我清楚得很。” 
  “喜欢一个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间被陌生人说出了有关犯罪的事实一样。 
  “什么婚不婚的,不结!” 
  “不道德。压根儿不想和人家结婚还热恋着,是不是?讨厌。男人就是坏。”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浇你。”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这世上能结婚,还能养小孩。我怎么就忘了呢?至少,我怎么就装作忘了呢,以为战争太激烈连结婚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实,结婚对我来说,可能是极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发竦然的地步……”——这种想法促使我产生了今明两天一定要见到园子的矛盾心理。这,就是爱吗?或许,它正是一个不安埋藏在我们的心底时,以古怪的热情状态在我们身上出现的、近似于“对于不安的好奇心”呢。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 
  6月12日,我出发了。整个海军工厂破罐子破摔的气氛日益浓厚。为了请假,随便找个借口就得了。 
  火车,脏而且空。为什么对战时火车的记忆(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这样凄凉?我这次也同样忍受这凄凉的孩子般的固定观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车的颠簸。所谓固定观念,是指不和园子接吻坚决不离开X村的想法。然而,人们和自己的欲望生出的畏难情绪都镇时所充满的矜持的决心与着是两码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去盗窃,像是在老大的强迫下而勉强去行窃的胆小的走卒。被人爱着的幸福针刺着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更加决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园子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样。我拼命努力。我似乎觉得众人在缄默中议论“园子怎么喜欢上了这个男的?活脱脱一个煞白脸大学生,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没有像那次火车上一样采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获得大家的好评。有时辅导园子妹妹的英语,有时附和附和祖母关于柏林的回忆。奇怪的是,这样反倒觉得离园子更近了。我当着她祖母、母亲的面,多次与她交换了大胆的眼神。吃饭时,我们的腿在饭桌下相蹭。她也渐渐迷上了这种游戏,每当我听厌了祖母的罗嗦,她就会靠在梅雨阴天下绿意尤浓的窗口,从祖母的身后,手指夹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手势摇给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领上方的胸,白极了。白得叫人清醒!从她这时的微笑中,能感觉出曾经染红过朱丽叶面颊的“淫荡之血”。有一种仅仅适于处女的淫荡。它和成熟女人的淫荡不同,宛如微风令人陶醉。它是某种乖巧的坏嗜好,比方有人说“我特爱胳肢小娃娃”之类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于幸福,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许久许久,我没能靠近幸福这一禁果了。然而,它现在正以悲凉的执拗诱惑着我。我感到园子如同深渊。 
 
  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有两天我就要回海军工厂了。可是,我还没有履行给自己下达的接吻的义务。 
  雨期的稀薄之雨笼罩了高原一带。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园子躲避军队征集而去政府机关的某办公室上了班。她准备下午偷个懒回来。两人说好了在邮局碰头。濛濛细雨打湿了生锈的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里面人影皆无,显得格外寂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动着他潮湿的金发、潮湿的白手,紧贴着我的车旁驶过。 
  在古色古香的邮局只等了几分钟的光景,就发现室外微微亮起来。雨,停了。这时间歇性的晴,故弄玄虚的晴。云,并没有散开,只是发亮了,变成了白金色。 
  园子的自行车停靠在玻璃门的对过。她胸脯起伏,喘息间,淋湿了的肩膀上下抬降。但是,在那健康面颊的红晕中,她笑逐言开。“好,马上给我冲!”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如此唆使的猎犬。这个义务观念仿佛是恶魔的命令一般。我跳上自行车,和园子并头骑出了X村的干道。 
  我们穿越了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林间。树上落下明亮的水滴。她那随风摇曳的乌发美极了。矫健的双腿惬意地旋动脚蹬。看上去,她就是“生”的本身。我们骑进现已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下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走在湿润的小路上。 
  我像新兵一样紧张。前方有片小树丛。树阴处正合适。到那里约有50步。前20步,主动搭讪几句。有必要消除紧张情绪。后30步,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50步,到了地方。扎下自行车。然后眺望一下山景。这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要低声说:能这样,真像是在做梦!于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是,你肩上的手要用力,把她的身体转向你。接吻的要领,和千枝子的时候相同。 
  我发誓要忠于演出。没有爱,没有欲望。 
  园子就在我的臂中。她气喘急促,脸红似火,双目紧闭,嘴唇略带稚气,很美。可这依然没能激我欲望的反应。然而,我寄希望于一分一秒的变化:接吻之中,我的正常状态,我的非虚饰的爱,可能会出现。机器猛进了。谁也无法阻止。 
  我的嘴唇覆盖了她的嘴唇。一秒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二秒过去了,结果同样。三秒过去。——我全明白了。 
  我撤开身体,瞬间,投向园子哀切的一瞥。她若是看到了我这时的眼神,她应该能够读出无可言喻的爱的表示。那是一种对人类来讲谁也无法断言能不能做到的爱。然而,她由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感而崩溃了,只是泥人似的伏首不语。 
  我默默地服侍病人似地挽起她胳膊,向自行车走去。 
 
  必须逃离。必须尽快逃离,早一刻也好。我焦虑不安。我惟恐别人发现我闷闷不乐的脸色,装得比平素还要快活。晚饭时,我的这种幸福模样和园子那一眼可见的直楞楞的出神状态显示出了过于吻合的巧合,结果反倒于我更加不利。 
  园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水灵了。她的容貌中本来就有一些像故事的地方,一种故事中出现的、热恋之中少女的风情。亲眼看到她纯真的少女之心,我无论怎样假装快活,也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资格拥抱如此美丽的灵魂。于是,说话也不由得吞吞吐吐,因此招来了她母亲关切我身体的问候。这时,园子以她可爱的敏捷领会洞察了一切,再次摇动大徽章鼓励我,发出了“别担心”的暗号。我不禁报以微笑。 
  大人们面对这旁若无人的微笑的传递,一个个露出了半是愕然半是困惑的脸。大人们的脸从我们的未来中看出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不寒而栗。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同一个地方。我看见了我们昨天留下的痕迹——被践踏的黄色野菊花的草丛。草,今天干枯了。 
  习惯这东西很可怕。我又接了吻,尽管事后它那么折磨了我。当然这一次是面对妹妹似的接吻。不料,这次接吻反而失去了乱伦的味道。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她说。“这个嘛,假若美国不从我在的地方登陆的话,”我答道,“再过一个月我又可以请假了。”——我希望,岂止是希望,简直是迷信般的坚信:在这一个月中间,美军将从S湾登陆。因而我们将被驱使组成学生部队并全部战死沙场。不然,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型炸弹,会把我炸死,而不论我身在何处。——这也许是我偶然间预见到了原子弹吧。 
  接着,我们朝着向阳的斜坡走去。两棵白桦树像心地善良的姐妹一样,把身影洒在斜坡上。低头走路的园子说: 
  “下次见面时,给我带什么礼物来呀?” 
  “要说我现在能带的东西……”我不得不装糊涂,说,“要么是做坏了的小飞机,要么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再没别的了。” 
  “不是有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被追到这地步,越发装起糊涂来,就说,“真是一大难题。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带有威严和沉着的声音说:“讲定了,下次要带礼物来。” 
  说“讲定”时,园子加重了语气。我只得马上一虚张声势的快活来保护自己。 
  “好!咱们拉勾。”我居高临下地说。这样,我们拉了看去天真无邪的勾。可是,忽然间儿时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苏醒。那是一种传说在孩子的心灵上造成的恐怖,说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诺言手指就要烂掉。园子所说的“礼物”,不用明说也清楚,意味着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间不敢自己去厕所的孩子到处可以感受到的恐惧一样。 
  当晚刚躺下不久,只见园子用我住室门口的帷帐半遮身体,以怄气似的口气求我再迟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应是,在床铺上惊讶地凝视她。原以为自己算计精确,不料,因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盯视着园子的我的现实感情。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 
  我简直是愉快地答道。伪装的机器又开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转。虽然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悦,然而,我却把它解释成为可以迫使她着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带来愉悦。 
  自我欺骗现在是我的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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