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忙跟上护送。
山路难行又逢雨,再加上闻重病体虚弱,只得走走停停。一个小役撑伞,一个说要背他,闻重靠着石墙摆手,大声的喘息不止。两个小役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就朝山上跑去。闻重无暇思考,歇了会儿就又往下走。
雨水渐大,视线也模糊起来。闻重用湿透的袖子擦脸,视线却依然模糊不清。天旋地转。他一头栽倒,小役急得拉他,险些二人一同滚下山去。
等闻重再次醒来,已是在房间里。
他动了动,浑身便阵阵酸痛。张了张嘴,声音哑的不像人。
李思骁一直坐在他床边,见他醒了,便把他扶起来,倚放在阁棱上。
“今天在山里捡回来一只脸白得像鬼的落汤鸡。”李思骁瞥闻重一眼,讥讽道。
闻重实在没力气理他。
“刚才大夫来过,说了许多废话,气虚血虚表寒里热什么的,我听不懂什么意思。总之是要你多睡多补。”李思骁伸手拨闻重粘在脸上的头发,被他一躲。
“真不知好歹。”
仆役送上煎好的药,李思骁拿进屋,坐回床边递给闻重。闻重只抬了抬手,便气喘连连。
“你现在的样子真骇人。”李思骁直直看他,将药勺递到他唇边。
“纸……笔……”闻重沙哑的说。
“做什么?”李思骁讶然。
“信……给陛下……”
李思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真是执迷不悟。闻重,就算你能青史留名又有何用。人生只一世,每日蝇营狗苟的有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当官的,名利到手了,可死了就是一捧黄土,能带走什么呢?你已官至宰相,你还想要什么,闻重?”
“纸……笔……”
“闻重,你见过我失去理智的样子么?”李思骁突然陌生的看着闻重。
“我已经克制的够久了,你还要逼我么?”他轻轻说。
闻重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消耗了不少体力。
李思骁把手指插在闻重领口,一点一点的划下去,“两年来,你每夜都能在东华门见到我,可你永远只是匆匆走过。但就是为了你一个背影,我风雨无阻的等着你。”
“你第一次停下来跟我说话,我强压住惊喜,可你原来只是为了给景天衍招兵买马。”
“我内心苦苦挣扎了八年。八年间我远离京城,行走江湖,甚至花天酒地,可我依旧没能忘记你。于是我回来了,那时你刚刚做宰相。我有时恨你,我为了你才时刻压抑着自己,可是你却根本不知道。你甚至不记得我。”
闻重胸前白皙的皮肤露出大半,李思骁贴上去轻轻啃咬。
“当年我们兄弟三个被押上殿,我娘苦苦哀求泰明帝,竟昏死过去。那些文武官员,以前总来我家,和爹爹称兄道弟,那时竟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那时头被按着,只听到有个人站到了我的脚边,为我们说话。当时泰明帝抓起什么瓷器丢过来,那个说话的人的血就溅在我面前。泰明帝说:‘闻重!就你脖子硬!’然后我们就被人放了。”
“我那时偷偷抬头看,你满脸都是血,还冲我一笑。”
李思骁抬起头,竟是泪流满面。
“我已经忍不了了。闻重,你快阻止我……”
他的眼神陡然一变,瞬间疯狂地撕扯起来。
“我记得你。”闻重突然说,勉强推开他,“所以我才如此信任你。”
第十五章 宰相出京
昨日是闻宰相自上任以来的首次翘朝,引起“轩然□”。用天衍的话说,三省六部官员入文德殿之时皆如“支着翎子的斗鸡”,出来时则个个垂头丧气。
天衍派人去宰相家中,只见家门紧锁,宰相又不曾有家丁,不知其踪。接到闻重送来的书信已是晚上,第二天他便亲自赶回了。
垂拱殿中,天衍坐于雕龙桃木椅上,宰相与知枢密院事一左一右分庭抗礼。
只见荀瓒指着南国河道图,粗而有力的手指沿河道按描:
“河经浚县、澶州,过商胡、阳谷,走利津县入渤海,这是东汉王景的河道;启德帝时候从商胡这里开出一条北流,经大名、恩、冀、深、瀛、永静等地,东北至乾宁军合御河入海,称商胡大河。大河行河虽顺畅,但扰乱了御河、葫芦河这些下游水道,漕运、邮传也时常延误。尤其御河狭窄,时常泛滥成灾。
“就算这些都放在一边,大河对我们的北方防御也极为不利。当初先皇北伐之时,因大河下游水系紊乱,粮草运输、战报传递均受牵制,险些误了军机。所以先皇下令凿了六塔河,想让北流改走东流,只是当时水部司不得其人,六塔河凿得过浅。
“如今北方在先皇那儿吃了亏,失地千里,定是想讨回来。陛下,微臣认为,凡事应以保全社稷为重!”荀瓒拜道。
“社是土地,稷是五谷。不顾百姓安居饮食之本,并非以社稷为重。”闻重手扶座椅,驳道。
“闻重,你休坐在那里谈玄论道!每次提此事你都推说没钱,盐税、茶税、丝帛税、夏秋农税,这些收来的钱都哪去了?难不成都进了你的钱袋!”荀瓒见闻重这副淡淡的口气,当即怒发冲冠。
“每年户部有收支明细,荀大人何不去查?”闻重为官清慎,涉及公事鲜少表露喜怒,“骑马行路,三日不食,纵是千里马也寸步难行。先皇十年征战,非有个三年五载不能缓过劲儿来。而河道一修,必然要倾掉天下一半的财力。”
“先皇为南国争来多少疆土,你竟在此诋毁?”荀瓒喝道。
“金石厉而常遭磨损,水惟其柔方得长久。先人开辟疆土,后人若守不住又有何益。若是先皇再披战甲,我甘为马前卒,又有何推辞!”闻重眉头蹙起。
“两位爱卿,”天衍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朕听来听去,二位其实都是希望社稷稳固,国泰民安啊。殊途同归,何必争执至此?还是就事论事吧。”
闻重起身道:“陛下,黄河流经西北,携带大量泥沙。凡河沙淤积均是先在下游,下游堵塞,上游自然要决堤。河决大多由此。下游加固河堤,疏浚河道,上游植林木固定水土,可缓解水患。漕运、邮传之事,即使改了河道也未必有效。河是南国命脉,每年投入精力是必然的,并非一劳永逸之事。我知道北方危机四伏,可如果人力财力不足这仗如何打?改河道需要壮丁需要银两,当年六塔河修了三十六里,耗费整整十年,然而一夜决堤,前功尽弃。”
“闻重,你便是怕这河道修成,却挽不过大河吧?”荀瓒虎睛一瞪,骤然一个转身对天衍五体投地行大礼,“陛下,微臣荀瓒今日立下军令状,若挽河不成,臣摘去这一品乌纱帽,引颈就戮!”
天衍惊得急忙下去扶起,闻重亦未料到,愕然伫立。
“荀大人何须如此?”天衍把年过五旬荀瓒扶起。
“臣……不愿见先帝拼死取得的战果,再被北人夺回去……先帝英明神武,先帝他是……明君!”荀瓒直率而易动感情,一时竟老泪纵横。
“荀大人,您既然都已立下军令状……”天衍回首看了一眼闻重,“朕便信你,即传中书侍郎拟旨,早朝时便令工部着手此事。”
大河改道的事尘埃落定,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来随着进入七月,河北河东连下暴雨达半月之久。每年六七月份正是黄河的伏汛期,河水暴涨,下游河水已纵横两岸。
百官还未从大河改道的风波中晃过神来,宰相闻重领命御史之职赴澶州治水的圣旨便再次让整个朝廷波涛翻滚。
虽然众人皆知闻氏祖辈研究河道水利,如今又有洪灾的客观原因,然而这两件事离得太近了,让人不得不怀疑。一时间闻宰相失势成了众人见面时的谈资。
只有天衍知道,闻重是如何无视自己的劝阻,执意要领水官事赴澶州的。那时澶州已是一片混乱,派去的官员均无法控制局面。闻重连代宰相职的人都想好了,一心要走。送闻重那天,天衍隐约觉得,闻重似乎急于离开京城。
就在闻重的马车出了城门不久,一匹单骑飞驰而来骤然勒马。
天衍认得这人是壮武将军李思骁。
“闻重呢?”他张口便问。
“已经走了。”天衍对这人有些好感便回答道,旁边随从皆嫌李思骁无礼至极。
李思骁怅怅地望了城门一会儿,又一言不发的兀自飞驰离去了。
天衍尽收眼底,不知为何,他蓦地有些不痛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我痛苦死了啊~~
刚刚搞定了一篇小论文哈哈~
第十六章 澶州洪水
澶州与商胡皆临黄河,自商胡北流商胡大河,澶州在商胡上游。
闻重到开德府,见了知府刘奉轩。
“下游泥沙淤积,水堵在澶州境内,如今大水满上河堤,官兵们皆在加紧修固河堤。”屋外倾盆大雨哗哗作响,刘奉轩言简意赅道。
“灾民多少人,如何安置?”闻重问。
“有些地方失去联系了,无法计数,现在安置在开德府的有三百多人。”
“救济粮得走旱路,几日后会到,”闻重看着澶州地图,“派人通知河北东路节度使,让他疏通下游河道。”
“是!传令!”刘奉轩吩咐信使。
天空一个响雷,闻重收起地图,转而对刘奉轩道,“刘大人,请带我去商胡埽。”
两人带一对人马赶到商胡埽时,见河堤数百赤膊壮汉正用沙袋石块堆积河堤。“河自决了商胡埽改道北流后,这里水就一直如此湍急,这么多年都未变。”闻重望着怒号的滔滔河水。
周围雨声嘈杂,闻重与刘奉轩二人对话不得不大声吼着才可听到。两人商议一番,回到城中。
几日后,但见商胡埽处有无数竹笼,内灌满石块,堆筑河堤。闻重说这是当初王延世的旧法。天时雨时阴,缠绵数日,下游河道亦疏浚了多处,水势稍稍缓和。
闻重几日来马背上奔波,风吹雨淋,衣服干了湿,湿了干。好在闻重幼时随父亲翻山越岭,底子好,所以虽作了多年文官也尚且吃得消。此时夜已深了,闻重和衣盖严被子躺在床上,却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气。
看了这几年的雨水,年初时他便有所预感,当时已想定,若是黄河涝灾他便亲自走一趟。尤其是这澶州,他爹爹当年便命丧于此。
从小生长于河边,幼年行走在河边,守孝三年于河边,与泰明帝结识,亦是在河边。倘若死也能死在河边,或许能死得从容些,闻重不经意的想到这些,又用力摇了摇头。滂沱大雨的夜晚,他总是显得有点脆弱。
夹杂在雨声中,门口响起了一直在等的敲门声。
“奉轩?快进来!”闻重急忙起身。
刘奉轩摘下斗笠,脱下蓑衣,“闻大人,有消息!”
“你快坐下,”闻重倒了杯热茶给他,“你无恙就好,今夜雨下的厉害。”
刘奉轩也不顾烫嘴,一口喝进去,便连忙道:“其他地方的百姓已经转移到安全地方,刚刚和那个曹村也联系上了,他们那儿唯一出山的路也被淹了。”
“我记得曹村三面环山,唯一的路经过河边,这么说这村子岂不是成了座孤岛?”闻重焦虑的说。
“闻大人原来知道这村子,正是如此啊,我打算明早派船去把村民载出来。”刘奉轩道。
“奉轩……”
“闻大人,您怎么了?”
“这几年,曹村一段的河堤,有修缮过么?”闻重面色苍白。
“这、我任上是没有修过,之前有无修缮得问曹村的里正,不过这曹村是个山村,不富裕……”
“十多年前曹村的河堤结构便不稳。如果依旧如此,恐怕河要从曹村决堤。”闻重道,雨声让他的声音显得飘渺。
“曹村有三十户人家,上百口人哪!”刘奉轩惊叫。
“而且三面环山,连日大雨恐怕会冲垮山石,到时三面泥石流俱下……”
“闻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刘奉轩被闻重的话吓得跳起,“我们现在就去救人吧!”
“现在大雨如注,漆黑一片,船如何行得?待天明再去。”闻重苦笑道。
翌日一早,闻重收拾一番,与刘奉轩带二十只小船沿水路去曹村。
整条路都被淹了,一行人驶于滔滔怒吼的大河旁。
雨比昨日小些,一行人的衣服却依旧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闻重自上游来一路望着,问刘奉轩:“这附近便只有曹村一处村民未疏散了?”
“正是,这曹村是个穷僻山村,方圆数里都无人烟。”刘奉轩回道。
船行数里果然见着一片山,山脚下隐约露出些房舍的棚顶。待船近了,才发现但凡高出水面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些人半个身子都落在水中。
刘奉轩立刻指示船队向人群处划去。
闻重他们坐的船大些,刘奉轩跳上另一只船,“闻大人在此等候,我去载前面的村民。”他言罢向村里划去。
闻重坐在船中,遥遥注视曹村的河堤。他收起目光,仰首望向群峰。仲夏的山,只有星点的苍绿色,随处可见光秃秃的土石。山木可以固土,却被肆意砍伐。十多年前这里的山要青翠的多。闻重犹记得。他在这里生活到了五岁。他与他娘住在半山腰,每次他娘下山到村子借米借面,回来都一身污秽。未婚先孕的女子,在村民眼中是不容于世的孽障。她娘是孽障,他自然也是。后来一场洪水,他娘过世,他痴迷于水道的爹为勘测这次洪水而来,父子相见,从此闻重随其父浪迹于江河湖泊。
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了。闻重犹似出神,大雨打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蓦然睁眼。
“赵大人,张大人。”他唤同船两名官吏。
“闻大人有何吩咐?”张领兵问。
“传令上游澶渊处官兵,决堤。”闻重说。
“什么!?”两人皆大惊失色,“您说决堤?那大水不就把上游淹了?”
“上游百姓已转移,只有万顷农田。”闻重道。
“若不决澶渊,曹村的堤必毁。”闻重望着瓢泼大雨中孤零零的村落道。
两个官吏知晓了闻重之意,上了另一只返还上游的船。
载满人的船一只只的离开,闻重令船夫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