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对方离开,云出转身,掀开帐子的毡帘。
聆秋已然躺下。但方才那些话,他必定是听到了。
望著那仿佛是已入睡的侧脸,云出无声的一叹。
“他们睡下了?”
看到云出自帐子里出来,晏尘拨撩著火焰,低声问道。
这晚是他值夜。
嗯了一声,云出撩衣,在晏尘对面坐下。
“听海缨说,因为朝中政变,汗国内也有人乘机作乱。”
“瑾宁当会处理,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呵,我原以为你会想要出头。”
“……从前会吧。”
自嘲一笑。
“你打算抵达策台後便要返京麽?”
“宜王可是只命我护送你们平安出关哪。”
“西京情势不明,你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事到如今,你可以置身事外,我却不可以啊。”
“他们不会把令尊怎样的,朝中大乱,对谁都没好处。”
“……我倒并不担心家父。”
云出一愣。他并不知道晏尘同肃王间的情仇。
一笑,晏尘却并未再继续说下去。
“倒是你,似乎已经决定了。”
“什麽?”
“毕竟,二十年的感情不是两年可以相比的。聆秋如今这样,你更不可能放得下他。”
“……”
云出不禁沈默下来,他倒从未想过这个。
“其实,存嘉虽是任性了些,不过他率直的个性倒更适合如今的你。”
“……”
“呵!是我失言,这些事情本不是外人可以置喙的。只是,你也的确该仔细想想清楚,究竟是为了怜惜和愧疚而选择了聆秋,还是你真的只爱他一个。”
“有分别麽……”
“你说呢?”
“……不管怎样,我都只有聆秋一个。”
“……这麽说也没错。”
晏尘望著火光後颤动的人影。
对方似乎还不明白,也许对他而言无论缘由是什麽结论都是一样,但对那个人来说,却不是如此。
第三十九章
存嘉的伤势终於渐渐好转起来,几人连日来悬著的心这也才落回原处。但雨涟却又因连日来照顾病人,自己也病倒了。行程更是耽搁下来。好在,也并不急於赶路,便在途经的城镇停留下。
退了烧,存嘉便躺不住了,一时去探看雨涟,一时又扯著聆秋说话,一时又同晏尘吵得鸡飞狗跳,竟没片刻的安生,倒似伤好後完全变了一个人。
见海缨煎好药,存嘉忙抢著端起,为雨涟送去。
聆秋似乎刚刚为雨涟施过针,正要收针,见他进来,便道:“你才退烧,不在帐中好生呆著,四处跑什麽。”
“一点外伤就把你们紧张的。倒是你,没有一年半载,身体哪里恢复得过来,却还要逞强──还是我来吧。”
聆秋无声一笑。
“你会麽?”
“收针罢了,有什麽难的,真是小瞧我。好歹,我也在医馆呆过那几年呢!”
“捻药麽,我知道的啊。”
聆秋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听对方调侃,存嘉不禁白他一眼。
说话间,聆秋已经将几枚银针一一拔出。
“晚间,还要在行一次针吧?”
将银针收起,聆秋询问雨涟道。
“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也该仔细些,前些日子奔波,再不及时调治,怕会落下病根的。”
“我知道的。不过是施针罢了,又不打紧。医不自医,还是我来吧。”
说著,聆秋扶雨涟坐起。
存嘉便忙将汤药递送过去。
“倒让我想起那阵子在医馆的时候。”
看著雨涟服药,存嘉忽道。
其实不用他讲,那两人心中也是浮过同样的情景。
若说安宁,那段日子倒的确是最安宁的。
看著聆秋唇角浮现的那抹淡笑,存嘉陡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帐外传来云出的声音,想必是要两人也服药了。
扶聆秋起身,便又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曾经那样日夜相对耳鬓厮磨过,这般的动作不知做过几多回呢……
不自禁地,便揽紧了对方。
聆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偏过头,入目,却是对方绚烂的笑容。
“怎麽,还要我抱你不成麽?我可是伤患哪!”
启齿一笑,便也坦然地将身体的重量赖於对方伸出的手臂上。
再看一眼已陷入熟睡的人,云出悄然起身,吹熄灯火。
自那晚後,对方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冷落他,但也不像从前那般温柔相对。每逢遇到他示好的时候,虽不拒绝,却也并不迎合。
想到晏尘的话,或是他心中的确在介意那缘由麽……
隔壁帐中,灯火似还亮著。
两日前,存嘉便改和雨涟同帐。只是面对聆秋,这该主动的人却又总是无法启齿要求同帐。
轻声一叹,云出转过身。
正要返回自己帐中,身後却响起毡帘扑簌的声音。
“我有话跟你讲。”
虽是他提出有话要讲,但一直安静坐著不开口的人也是他。
此刻想来,似乎从一开始便知迟早会结束,所以才会一直不安吧……迷失在自己身上的那份感情终究是要收回的,因为原本,云出所爱的便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是那一时同聆秋的相似而已。否则,十年前就该有所心动才对吧……
良久,终是云出先开口。
“……抱歉。”
虽是无力的言语,却又似乎不能不说。
望著烛火的目光却并未移向声音的来源,存嘉仍旧只是一动不动地坐著。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但在就要面对的时候,却还是难免打退堂鼓。
“……你是该向我道歉……骗了我两年,让我以为自己真的被爱了。”
“……”
“一直到今天都不肯主动跟我讲明,你怕我一气之下会就此离开麽?”
“……”
“可我不喜欢这样拖拖拉拉的。”
“……”
“……把剑给我。”
自腰间抽出泪痕剑,倒转过剑柄递向对方。
似乎明白他要做什麽,眼中一片沈静。
接过长剑,却见如霜寒光闪过,薄刃已是架在对方肩头。
剑身微侧,立时便擦出一道红痕。
血色沿著剑痕渐渐向两侧漫开,默默染红了纯白的衣衫。
锒铛一声掷剑在地。
眼角眉梢仿佛是卸下千斤重负般的轻松。
“从今往後……你我之间干干净净。”
翩然而去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眼前。
就只余那一下下扯得人心慌的疼痛……
爱过,便是怎样也无法自欺欺人……
第四十章
海缨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这个骄纵的“前”皇子。
他前几日才想起,这便是他几年前在瑾宁同云出的那次“比武招亲”时上见过的七殿下,只不过,回想起这一点,也只有令他的惊讶更甚而已──那日存嘉同云出的亲密举动实在让他震惊不小。
而此刻,被他点名要求同乘,真不知是福是祸……
虽然单臂御马对於存嘉来说也并不是太困难,但毕竟不便,为了加快脚程,晏尘便提议还是要人和他同乘较好。
只是,云出要照顾聆秋,雨涟也是病後初愈需要人看顾,而他又一贯看晏尘不顺眼,便就只有海缨还算相识了──可对方却是一脸的阴郁,似乎极不情愿。
“要你跟我同乘,很为难麽?”
看著身前人的脑後,存嘉问道。
“……不敢。”
海缨本是实话实说,但听在存嘉耳中,却以为他是讽刺他如今身份卑微,不禁哼了一声:“瞧上去倒是老实得很呢!”
他讲的是汉话,海缨听不出他的语调,便不知是夸赞还是讥讽,也就只好暧昧地啊了一声。
存嘉便又以为他是故意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不禁愠怒之意更盛。但两人已经骑在马上,此刻再要闹著换人,未免让人觉得自己多事,愤愤地压著心头一窜一窜的火焰,也只好作罢。
那边,云出同聆秋间却倒也是相似的情形──只有一个不时的嘘寒问暖,可被抱在怀中的那一人,却就只是淡漠的应声,或点头或摇头,却不开口。相比前两日,竟似乎又疏远了一分。
云出便也渐渐沈默下来。
这几月聆秋一直隐压在心底的结因为胎儿的夭折更是难解,若想令他重新对自己敞开怀抱,云出也清楚不可能一蹴而就。可若长此下去,却也真怕他对自己会心灰意懒。
然而几日下来,云出越是呵护备至,对方却越是抗拒得厉害。
无意识地撩拨著火堆,云出怔怔望著那人的帐子发呆。
听帐内的声响,便知他是辗转难以入睡,可偏是他进到帐内探看的时候,对方却又装作已然熟睡。
忍不住,便又再起身钻入帐中。
对方依旧没有睁眼。
帘外投入的火光映著那清绝的眉眼,便让云出难以自禁地伸出手去──
可在刚刚触碰到的时候,对方却下意识地躲开。
悬空的手就那麽孤零零地停在原处。
心底则是无法克制的揪痛──
尽管无法再继续装睡下去,聆秋却也没有起身。
背对著对方。
暗夜里,就只听得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和帐外劈啪的火声。
伸手滑过对方即腰的长发,将柔软的发丝在指尖缠绕著。
“……我们……成亲好不好……”
“……”
“到了策台……便请世叔为我们主持,好不好……”
“……”
将人打捞起,自身後拥紧。
然而对方颈後的那抹幽香却被藏在了令人想哭的冰冷气息之後……
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於是扳过对方的身体,却只看到那幽咽的眸子被眼睫遮去一半──
如水清泠的眸光在帘後若隐若现,如泣如诉……
第四十一章
抵达策台是在半个月後。
这里早已入冬,地面上已是尺来厚的积雪还在越堆越高,漫天飞雪好像无穷无尽似的,只一刻不停地扯落。
离开上一个城镇是在三天前,但好在一路过来,路上的积雪随取随用,不必担心缺水,倒并没什麽要紧。
清晨启程,快到傍晚的时候,终於看得到部落的影子。几人禁不住都兴奋起来。
“前边好像有人过来。”
搭眼看了一阵,晏尘驻马说道。前一次的遭遇此刻还是心有余悸。
随著他提醒,云出也眺目望去。
虽然被雪花干扰了视界,但远处确是有一块黑影越来越近。
“应当是汗王来接您了。”
海缨纵马上前来到云出身旁,指向半空。
“瞧,那边是汗王的猎鹰。”
顺著他的指向抬眼看往上空,果然见到两个黑点向著几人所在的方向飞来,临近後,便在上空盘旋起来。
没多久,就能看到马头上带著部落标记的几骑朝著他们接近过来。
海缨只猜对了一半,率人迎接的并不是瑾宁。
见对方一身青玉色的衣裘骑在马上含笑望著他,比之四年前并没有什麽变化。
云出一笑,跳下马,抱聆秋落地。
对方也自马上翻下,走到云出跟前,扯起他一只手。
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半日,这才笑著开口。
“瞧来你的精神倒好。海缨之前传信回来,说叠水山庄被人监视,没能接到你,我同瑾宁便一直悬心──幸好没事。”
“全亏了海缨带来的文牒,我们才能顺利出关,真要多谢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笑,瑾平转目看向一旁的晏尘。
“我们上次见面倒离得近,却没想这样快又见面。令尊可安好?”
“多谢王爷记挂,晏尘离京时,家父尚好。”
言辞间虽无什麽起落,但晏尘面上的低落却是显然。
“徐大人有正气加持,必定会无恙的,你且宽心。”
“谢王爷吉言。”
瑾平又同存嘉和雨涟简单叙过故旧,众人上马向著牙帐返还。
几人被安置在离牙帐不远的三顶毡帐里。进到主帐生起火盆後,暖意顿生。接风的筵席似乎早有准备,全羊宴呈上来时竟并没费去多少功夫。
坐下围炉把酒讲了一会儿话,趁著众人酒兴上来,瑾平扯了扯云出的袖子,起身离座来到帐外。
待云出跟随出来,挑帘钻进隔壁的帐子。
“瑾宁没来,是怕惊动过大,他也惦记著你的。”
见云出坐好,瑾平将手边炉火上暖著的酒壶递给对方。
“你也知道如今的情势,战後这里也元气大伤。虽说那边无心再战,但太过明目张胆总是不便。”
“这我知道。”
“日後有什麽用度,同海缨讲便是,支用自从我帐中出,你不用多虑。这样,也不至弄得众人皆知。”
“我明白,有心了。”
无声一笑,瑾平却又轻叹一声。
“想来你也知道我要讲什麽,原本,以你跟他的心思缜密,我该放心,只是此事出不得差错,少不得还是要叮嘱一句。”
将酒壶捧在手中,云出苦笑一声。
“当初,并没想他会一同跟来……”
“所以後来看了你的传信,我和瑾宁也惊讶得很。当初虽是立场所限,他如今也早已不再是安陵侯,但不管怎样,沈聆秋──他是灭过我突厥万千人的死敌──”
将目光自云出身上移开,瑾平的声音冷彻而沈缓。
“这身份若是泄漏出去,我保不了他,瑾宁也保不了他,你要谨记。”
低下头,摩挲著手中的酒壶,云出眼中是一片毅然。
第四十二章
冬去春来仿佛是转眼间的事情,策台的春天比起关内虽晚许多,时间也短,但春草滋长时那一望无际的青绿色令人顿觉神清气爽,一扫冬日的积郁。
晏尘在雪化後便动身返京。知他有自己的决定,旁人劝也无益,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云出同存嘉经海缨的帮忙,寻了份牧羊的活儿,聊以度日打发时间,雨涟便仍是行医为业。
聆秋几乎寸步不离住所,只偶尔随云出出外放牧,也是远离部落,从不抛头露面。好在他本就爱静,平日替雨涟整理医著,打点几人起居,却也不会寂寞。
看天色暗下,猜测那三人也该要返还,聆秋放下手中纸笔,便如平日般准备晚餐。
拆开羊骨,将调料备好,再把晒干的马粪堆好。烤饼和羊奶是现有的,等那三人回来便可以直接烤肉。起初虽然不惯饮食,但几月下来适应水土之後,身体渐渐康复,原本的气虚之症竟也慢慢地不医而愈。
听身後响起脚步声,想是雨涟回来了。
“世叔若是饿了,便先为你──”
回转身,却看到海缨。
“前几日,昊御天大人要我找这个给他。”
举了举手中五尺来长的匣子,海缨说到。
“……有劳了。”
“放在哪里?”
“交给我吧。”
聆秋於是走近对方。
但海缨却摇了摇头。
“重,你拿不动。”
一愣,顿下脚步,聆秋折转方向,掀起毡帘。
“你瞧哪里空著,就放那好了。”
海缨於是抱著匣子钻进帐子。
一脸认真模样地在帐子里四下看了看,最终将匣子安置在垫前的矮几上。
“那……请你告诉昊御天大人,我把东西送来了。”
“自然。”
海缨又盯著聆秋看了片刻,这才转身。
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了。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