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纸币之后,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她已经忘了自己正置身闹市,更忘了周围来来往往的汽车,她的眼里只有那张纸币,其他的都看不见了。
“一百元纸币,有什么好看的?”温乐源咕哝。
她把纸币拿得远了些,正微笑着看,忽然愣住了,用力搓搓眼睛,又使劲擦擦纸币,似乎那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一辆汽车慢慢地滚动着轮子接近她,但她没有看到,仍是死死盯着她的钱。
“老太太!”温乐沣大叫。
温乐源拉住他的领子,阻止了他想上前的欲望,“那件事早就已经发生过了!你再叫也没有用。”
“可是……”
“有空的话,不如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想干什么。”
温乐沣一呆,目光迅速转向那个一直都没动的孩子身上─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动不动了,因为他不知何时将右手伸入了衣服下摆,就像那些慢动作的人和车一样,慢慢地从里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温乐沣觉得喉咙里变得又苦又干,他很想开口,很想冲上去让那孩子住手,但温乐源却抓紧他不放。
“乐沣,别好心帮倒忙,想咱以后睡个安稳觉的话,就乖乖看着别动。”
“我不想看了。”温乐沣转身就想回去,又被温乐源一把拉住。
“哎哎,别这么绝情,那老太太其实很希望我们在这里看的,我们为什么不看下去呢?反正也不吃亏嘛。”
“……你怎么知道她就想让我们看下去?”
“因为我们看得见啊。”温乐源理所当然地说。
是啊,因为他们看得见,如果老太太不想让他们“看”的话,他们下来就只会看到清冷的街道,和呆站不动的男孩与老太太。
温乐沣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他不喜欢这种戏码,虽然可以猜到结局,但他还是不喜欢看。
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那辆车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
“我还是─”温乐沣忍不住,又跨出一步,“那样不行─”
温乐源拉住他的腰带,硬是将他又拎起来拖回身边,“那样不行?那你说哪样行?他们都烦了,就这样吧。”
慢进键松开,快进被骤然按下,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间变得迅捷无比,男孩猛地一刀挥出,扎向老太太后背上的心脏位置,与此同时,那辆车飞驰而过,砰的一声,一片血花四溅,老太太的断臂残肢在撞击的作用力下飞上半空,又扑嗒扑嗒几声落了下来。
汽车逃匿,不见踪影,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残肢中间,满脸的血污,肩头还挂着半根肠子,鸡蛋筐被整个压成了饼状,里面黄色的蛋黄和无色的蛋清被挤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混在一起,变成一幅诡异的图案。
周围杂乱的车人影像逐渐散去,消失,再也看不到踪影,只剩下那残忍的景象,以及犹自站在那里发愣的男孩。应该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惊,才让他连动都不能动吧。
温乐沣甩开兄长的钳制,快速跑到男孩身边,用手在他身上一抹,就像一块橡皮似的,将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干干净净。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杀了她吗?”
温乐沣说:“她早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抱着自己穿得单薄的上身,慢慢蹲了下去。
“她还会来的……她还会来的……我不杀了她,她还会来的……”
“别这样,其实她……”温乐沣想去拉他,被他拍开了,“其实她的死和你又没有关系……”
“谁说没关系!”男孩仰起脸,眼睛通红地暴吼道,“就是我杀她的!就是我杀她的!”
“你冷静一点……”
温乐沣觉得男孩身边站了一个人,还以为是温乐源,心想他怎么会变矮的?一抬头,发现又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而这时,那男孩已经又低下了头去,依然喃喃着:“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杀的……是我害死的……”
“多么强大的忏悔方式。”一个声音悄悄地说。
身后一双胳膊伸过来,越过温乐沣的肩膀压下去,身后人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温乐沣身上。
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温乐沣忍住给他后飞踢的欲望,把他从自己身上拨开。
温乐源很不满,不过知道如果再闹下去弟弟说不定真会发怒,那他就没好日子过了,只好悻悻地转到一边,对着男孩一笑:“怎么?后悔就要杀人吗?就因为她妨碍了你?她都死了哎,你居然还这么残忍要杀她?”
“不是的!”男孩激烈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我害死的,但我不是为那个才要杀她!”
温乐源笑笑:“哦,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男孩犹豫了。
“看来你好像难以启齿啊,可以理解。但是这老太太实在很过分,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在这里转悠,害得我觉都睡不好。
“这样吧,我帮你个忙,看在你还是小孩的分上,这次活儿只要五十块就行,我帮你把她打散,让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这个交易怎么样?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动手了。”
男孩原本是蹲着的,听到他这话,竟猛扑上来,一把按住他装腔作势要举起的手,“不要!绝对不要!你不能这么打散她,她是无辜的!”
温乐源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无辜?都变成鬼了还来纠缠你,让你不得不杀她的还叫无辜?她要是无辜就没有不无辜的鬼啦!还是让我打散了她吧。”
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压住温乐源,虽然他的小身条儿可能刚够温乐源一条半大腿的重量,但温乐源还是装得好像真的被他压制住了一样,装模作样的德行让温乐沣看着都想笑。
“你不能打散她!不行不行,是我给她假币的!是我为了把假币花出去才给她的!是她发现我给的一百元是假币所以才发愣的……
“如果当时她不发愣,怎么会呆在路中间被车撞死,她变成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不要打散她!”
“那你还杀她?”
“我不是想杀她!”男孩吼得嗓子都有点倒了。
“让她一直在这里不行!不能让她每天都死在这里!所以我想让她用不同的方式死,听说这样就能让她摆脱这里!一定可以的!”
这孩子……哪儿听来的“好”办法啊!
温乐沣露出几分同情的目光,温乐源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多余的同情心都暂时藏回去。
“也就是说……”温乐源一只大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揉,那力度不算轻也不算重,但很实在,让人安心。
“你就是想让她升天才这么干的喽?一点私心都没有?真是好孩子呐。”
男孩讷讷,嘴张了几次,也没发出声音来。
“唉,让我来猜猜看,”温乐源一边笑一边说,“不知道是买东西还是在路上捡到,总之你弄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这钱对你很重要,有了它,你们家至少能吃些好东西。
“但是随后你就发觉这纸币不太对,是假的,可是要扔掉的话,你也不甘心,所以就想办法花出去。
“那天,碰巧老太太到你家,你就把纸币给了她,所以你才会一下子买那么多鸡蛋。
“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又没有冰箱,那么多鸡蛋在吃完之前就坏了,那不是浪费了吗?
“这还不算什么,因为你的错误,这老太太从那天起,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因为她想要她的钱,不管是被她用来找零的一百元,还是那筐鸡蛋都行。
“孩子,你在把那一百元钱送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你想要那一百元钱,那老太太不需要吗?
“如果她有钱,她又何苦这么大年纪,还提着那么重的筐子四处辗转,甚至还爬上四楼到别人家卖她的鸡蛋?
“你想杀她,这很正常,因为你被她搅得不胜其烦,最可怕的是让她这么继续找来,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你爸爸面前现形。
“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为了阻止她,甚至可以去杀她,可以在我们面前装,装得跟真的一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爸爸,她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瘫痪的儿子、女儿甚至老伴?即使没有,谁又会在有一点办法的情况下,还让自己这么辛苦?
“一百块钱不是大数目,但这和你骗了她一百万的结果是一样的。你既然有勇气欺骗,为什么没勇气承认呢?”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温乐源的手上,又一滴,之后,接二连三。男孩将湿润的脸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哭得抽噎不已。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我就是……想要那一百元钱……能给我爸补充营养……
“我……真没想过……老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过……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我会还她钱的……真的……对不起……”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躬下身,在地上放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费力地直起腰来,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带血的一百元假币孤伶伶地遗落在地上,无风自动。
老太太再也不会来了。
老太太再也回不来了。
一百元,假币,小小的错误,一个人就这么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许我们的目的没有那么卑鄙、那么可怕,但它所造成的结果到来时,我们是否有勇气承受?
一张假币。
一个人。
一条命。
多简单。
第十三个故事 蚊子小姐
“从今天开始,你就用这个柜子吧。”
被大家称为王姐的中年女人,把温乐沣带到男更衣室门前,交给他两把钥匙,温乐沣道了谢,她就转身离开了。
温乐沣低头看看手上的钥匙,明明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东西,圆环上却缠着小蛇一样的烦恼,在上面扭来扭去。他抓着它甩了甩,上面的烦恼劈里啪啦地都掉下来,消失了。
“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温乐沣叹气。
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工作,却不巧是外地的。更不巧的是,温乐源在这时候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哼哟嗨哟的。
虽然嘴上说是坚决不会让弟弟落单,但他的肚子却对他的誓言不以为然,硬是让他在三天内跑了三十多趟厕所,把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跑成了稀泥。
就因为这样,这次能来的只有温乐沣一个人。
他拿出钥匙,开门。很普通的更衣室,很安静,至少“看上去”什么也没有。
看一下钥匙上的号码,他走到了自己的柜门前,将手放在柜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只听一声巨响,门在墙上发生碰撞,又弹回去。
一个文弱的男子闷着头冲了进来。
“王姐问你怎么还没过去,她让你换衣服快一点。”说完,又闷着头冲了出去。
温乐沣惊讶,继而苦笑。这人真是身怀绝技,在这种地方居然没有摔倒?
他一边想,一边去拉柜门。大概是很久没使用,柜门有点被锈住,他又不敢把它拉坏,只有在基本范围内小心地摇晃它。
经过一番晃动之后,遭到锈蚀的部分一下子断掉,柜门匡当一声,终于被拉开。
但温乐沣还来不及庆幸,已经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年轻女子,蜷缩着双腿坐在柜子里,双手放在腿上,像被晒干了似的,全身的水分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干尸。
温乐沣穿好工作服,走到之前和王姐说好的日用品架附近,果然在那里看到她,还有她身边那个文弱的男子。
“这是今天来咱们这儿工作的温乐沣。”王姐给他们介绍。
“他是负责日用品这一片的供货员,小薛。从今天起,温乐沣你就跟着小薛熟悉一下咱们超市的工作情况,要是你悟性不错,说不定一两个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
“谢谢王姐。”
王姐随意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温乐沣看看小薛,小薛低着头,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对,更不要说谈话了。
温乐沣心想这不是办法,这样他尴尬自己也尴尬,不如赶快打破僵局。
“你好,我是温乐沣。”温乐沣伸出右手,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势。
小薛的头低得更厉害,声音也有点别别扭扭的,“你好,我我……我给你介绍咱们的工作……”
他头也不抬地一指,“你看,那里是洗衣粉,那里是肥皂,那里是洗发水……”
温乐沣茫然地看着他指过的地方,分别是对面货架的速食面、辣椒酱和调味料……这人糊涂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你没事吧?”
小薛的头低得很厉害,但从侧面仍看得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没事,没事……”
小薛一边低声说,一边转身……咚一声,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上,额头顿时肿起一道红来。
没事才见鬼了……但他又不能强人所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走向仓库,一路跌跌撞撞,连客人们都不忍心看了。
跟着他到了仓库,里面除了进出货点数的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往里面走,拐一个弯又一个弯,温乐沣还以为他要去拿比较靠内的洗衣粉,却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最里面,扶在面纸箱子上,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你的确很不舒服吧?我去帮你请假……”
“别去!”小薛拉住他,厉声说。
温乐沣惊讶地看着他。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小薛苍白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你在更衣室里……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眼前闪过铺天盖地的小妖怪,温乐沣很想回答,他不仅看见了,而且还不少。不过这个当然不能说。
“什么也没看见。”他回答。
小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惨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怎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奇怪……他到底是在怕什么?难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
“什么也没有……”
小薛推着货车很快退回洗衣粉区,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车上装。
温乐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近乎拼命的动作,不由苦笑。
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温乐沣是最后一个回到更衣室,大部分的人已经走了。
他一边脱工作服,一边掏钥匙开柜子门,刚把钥匙插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小薛正一脸苍白地盯着他─的柜子。
温乐沣心中恍悟。那件事天明白、地明白、他明白,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明白。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问出那么奇怪的问题。真是的,他怎么会把这个忘了?那个……柜子里的尸体……
“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