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猛然一抽,仿佛被人在心尖上浇了油烧,痛得都没知觉了,抬脚踢门进去,惨声道:“祺焱,你好本事,一张嘴就杀了我!”
祺焱与苏芙秋俱白了脸,愣在当地不说话,我哈哈大笑起来,脸比锅底还黑,嘶声道:“帝王家,都这麽狼心狗肺麽?”言罢,又格格笑了几声,才踉跄出门。
一路快马,向城外奔去,冬天未褪的寒风,凛冽著,撕吼著,像把这天地都消灭,我逆风而驶,风撞在脸上,快意无比。
出城近百里,马失前蹄,我滚落马下,头磕在冰硬的土地上,一时间昏昏胀胀,不辨东西。我亲手把沈宜送上祭坛,要他年青的生命为这腐朽献祭,就此将同这腐烂的荣华和权势一齐死掉。
远远的,我自眼缝里瞄见一丝红光,鲜豔光亮非常,像是一团火,燃尽这腌臢的天地。
尤瑞郎挟周身妍涟的风尘,红衣裹体而来,端庄严慈,宛如谪仙降临。
他在几十步外就翻身下马,匆忙奔至我身旁,扶起我的头靠在胸前,柔声问询:“七公子,出什麽事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勉力摇摇头,尤瑞郎向他的护卫们道:“我们在城外的旅店里投宿,明日再进京。”
我不知他竟有那麽大的力气,将我全然抱起,放在马上,然後自己一跃而上,手握缰绳,轻声道:“我们走了。”
来到一家旅店,进了厢房,我便倒在床上,合目而卧。尤瑞郎也不打扰我,只拿了化淤药擦在我额上,便屏退众人,自己独坐在窗前,细细研墨。
淡淡的墨香跌宕开来,似有似无,散入人的每一个毛孔,仿佛在滤去全身的浊气,我忍不住响亮地叹息一声。
尤瑞郎转身过来,微笑道:“七公子,想说了?”
我点点头,慢慢讲沈宜进宫的前因後果描历清楚,最後归为一声叹息。
尤瑞郎毫无丝毫倨傲之色,点点滴滴慢慢道来:“沈公子不是自苦的人,凡事他十分明白,纵然现在有什麽不好,过不了许久他也能从容应对。”这话不错,沈宜之坚刚,让人叹服。
尤瑞郎又道:“七公子自己算计,将来的天下是四爷的天下,皇上一驾崩,有什麽七公子不会自己动手,纵然下了诏书,宫廷里的手段,七公子比我更明白。”他舔了舔嘴唇,又道:“现在皇上对待沈宜,爱怜有加,说不敬的,难道还不如那些个嫖客干净。你们去寺里闲游,怎那麽巧遇著皇上,又怎麽巧让皇上动了心思,兴许是老天成全一段孽缘,因果不可循。”
我知他句句歪理,却无可反驳,只垂头不语。
尤瑞郎又道:“你胡乱伤心,看似菩萨心肠,实则糊涂了心神,不明轻重缓急,满大街的乞丐,怎不见你可怜?”言语里透著讥讽,我亦无言以对。
尤瑞郎一番话,以佛爷心起,以嘲讽意止,起承转合,倒叫我无话可说,平日里只道他傲气伤人,竟也能如此下心规劝,木已成舟,且走且看吧。
次日,同尤瑞郎一起去见祺焱,他见了我,亦是一惊,我只垂袖而坐。
尤瑞郎将所行事宜一一说来,林林总总,竟花了两个时辰,言谈话语,自然也察觉气氛不对,待到说完,竟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尤瑞郎咳嗽一声,因道:“四爷,我刚回来,还有几处衙门得回话,先去了!”
祺焱点点头,道:“你一路上劳顿,先歇息两天,再作打算。”
尤瑞郎看了我一眼,便起身告退。
祺焱抬了抬手,秦九儿便使了个眼风,把人们都带下去了,连带著合上门。祺焱喝了口茶,才道:“毓儿,我知道你怪我冷面狠心。这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四处钻营。”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说这些话,我情知你也听不进去。”他陡然掩住口,哑声道:“处了这麽久,竟也不过是一副狼心狗肺!”
我一时间竟也坐不住,起身便向门走去。祺焱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推搡著按在地上,戚声道:“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你说出个章程来,我也能照著办!”
我合上眼睛,一手遮住脸,旧年里一场连天的大火,让我同他再也分不开了。他抱著一身火苗的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都没能轧灭,最後滚进景阳宫前的水池里才得以逃出生天。现在他背上的疤还触目惊心,森然怖人。
我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我不怪罪你。”便拖曳著一同起来,祺焱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上,扑通扑通,道:“这儿快裂开了!”
我慢声呼唤:“四哥,四哥……”脚下一软,竟然一头栽下去。
烛光摇曳,鲜红的火苗,仿佛那日经天的浩劫,那是我生来第一次感到的彻底的恐惧,四下里全是烟火,睁不开眼,喘不了气,我一边咳嗽,一边哭叫,直至祺焱从外面冲进来,把我整个抱起来向外冲,我紧闭著眼,看都不看,只觉身上灼烫一片,哇哇大哭。等到我掉进水里时,才睁开眼,隔著蓝色的水看著祺焱,祺焱紧紧地牵著我的手,向水上凫去,洁白的衣裳那麽清晰地映进我的眼里心里,直至现在也没有褪去。
我睁开眼时,苏芙秋正在身边,手里拿著冰凉的手巾把,见我醒来,退到一边。我撑起身子,轻声道:“芙秋,是我张狂了!”他为祺焱计,何错之有。
苏芙秋道:“算计人的日子过得久了,什麽也顾不上,连带著良心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我止住他,因道:“是我不明事理,沈宜被皇上召进宫,我一起急,就什麽也忘了,没脸没羞地发作你,你有什麽错,为著这一摊子烂事儿操心。”我带他至京城,时时处处,为我和祺焱打算,竟没闲一天的心,倘若最後祺焱得以继位,我便又到了保他回乡的时候了,且不说走狗良弓,一朝天子,也不知得换几朝臣,熬干了,赏了禄位银子的还算是好的,那些悄声无迹的数不胜数。
苏芙秋不再说话,从银瓶里倒出一碗水来,端到我跟前,轻声道:“我不要紧,四爷的心,七公子当真舍得伤麽?”
※※※※※※
★【三月物语】★
君临天下 21…22
闻此言,我心中血气一荡,口里登时说不出话来,苏芙秋轻笑一声,接连著叹息,便推门出去了。
我亦蒙头大睡,半梦半醒中听见门声响动,一人走到我床前侧身坐下,拿唇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才幽幽叹道:“毓儿,你要我怎麽办?”顷刻,我的脸触到些许湿润,是祺焱的眼泪麽?
我不敢睁开眼,只听他细细簌簌地脱掉外裳,揭开锦被滑进来。我假作梦中翻身,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便又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去刑部交待了差事,准备明天出京。因著要打点行李便直回胭王府里,一进门,便见周正青一身便服,在檐下逗弄八哥,那鸟也是傲气,总也不肯开口,周正青笑骂道:“别人给你爷爷小鞋穿也就罢了,你个畜生也踩人脖埂子拉屎,小心把你炖一锅鸟汤!”
我因笑道:“把它炖了有什麽趣味,一锅的(上求下毛)气!”
周正青方转身过来,笑道:“这粗话七爷也只敢跟我说,沈宜,苏芙秋,四爷,这几位你哪个敢粗鲁,略微声气大了,就吹化了沈宜,吹倒了苏芙秋,吹恼了四爷!”
提到沈宜,我脸色微变,周正青亦有察觉,只道:“七爷也应想开些,听内务府的人说,沈宜爱宠有加,优渥圣眷,难道皇上还不如那些勾栏之人,至於後边,偷天换日的事儿七爷可少干过,早就驾轻就熟了。”
我长吸一口气,道:“说吧,你怎被人穿了小鞋。”
周正青笑嘻嘻道:“还记得咱们去湘瑰阁那次麽,得罪了六爷。我的顶头上司这几天恰巧正忙著巴结六爷,舔屁股溜勾子,比哈巴儿花点子还欢腾,也不知怎知道我犯的事儿,就急急忙忙献殷勤去了,把我从绿营里开销出来,成了待职的闲人。”
我因笑道:“谁让你贪图一时美色,就什麽也顾不上了。”略一沈吟,又道:“我明儿就出京,你也闲著,不如同我一齐出去办差,回来我再寻个武职让你填上。”
周正青笑道:“也好,反正我决不去文官里厮混,那一股子朝天的酸气,呕得我三天吃不下饭去,还不如和一群混账行子丘八爷过得舒坦!”
他自回去收拾,我便坐下来打点公文,婵娟一边整备,一边絮叨:“爷这趟带谁跟著,自从张宝儿死了,爷身边儿还没个贴身的小子呢!”
张宝儿是原先的贴身随从,干活麻利,眼神也跟得上,可惜上次出去染上瘟疫,死在半路上,我也没顾上另外添人,便道:“让张蛮子跟著吧,他的兄弟,可怜见得孤独一个小孩子。”
张蛮子应声跟进来,满脸笑道:“早就盼著跟爷出去长见识,现下可如愿了。”他本十五六岁,满脸孩气,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去,透著十分的精神,我因笑道:“跟爷出去可不许耍小孩儿脾气,办事也要小心,爷的事儿可没有小事。”
张蛮子点点头,一蹿老高,跳出门去。
这趟出去,其实是去端那些赃官的老窝,查它个天翻地覆。那些个人每年呈上来的账目能有几分真,我念著黄天菩萨也不敢说能有三分。前些日子,惠安报上来粮仓受潮,霉了二十万担粮食,请求减军粮配置。胡天胡地,满嘴胡哏,不过是借著皇上不能亲临督察罢了。
我半躺在楠木椅上叩头冥思,究竟是一查到底,还是敲山震虎,拿不出主意来,做的大了,怕震动朝纲,做到小了,无关痛痒。
写呈给皇上的章程,再一看已过丑时,连忙回床睡觉,刚躺下便听有人轻声细气地说话,是婵娟的声气:“爷刚躺下,不知睡著没。”
那人道:“是四爷送来的东西,嘱咐若是七爷睡了明儿再看也是一样。”
我便道:“拿进来吧!”
外面一阵响动,便见婵娟托著个檀木匣子进来,轻笑道:“只当爷睡著了,没敢惊动。”
她放下匣子,福了福便退出去。
我随手打开,无非是冰片,麝香之物,一瓶露香南酒,擦伤口的,一小包罂粟花瓣,上次受伤向外取铁砂子,这个镇痛最好。我再一翻腾,最底有一封信,拆开封口,墨迹犹湿。
毓儿:
尔今所行十分凶险,不仅关涉皇子兄弟们的利益,也干系到父皇的颜面,犯官里头不少是老臣,盘根错节,手眼通天,你须万分小心,切切!
又闻:周正青同你前往,你二人洒脱过头,不许胡作非为,节外生枝。
祺焱
我合上书信,四哥不厌其烦絮絮叨叨的模样又显在我面前,唯恐我张张致致不小心,他纵然待他人狠毒非常,於我,究竟是……。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了,马车备在门口,张蛮子兴奋得早早地过去侯著,牵著马缰,得意洋洋。周正青也过来了,两步跨上我的马车,笑道:“天儿还算不错!”
我点点头,故意嗅了嗅,点点桂花香气,怕是刚从美人被窝里爬出来,因笑道:“一夜鏖战,怎这麽精神!”
周正青大笑道:“风流场里的功夫我是做足了,让色掏空身子,那是末流。”
说话间,马车已出了城门,正是春寒时分,路上不见半点儿翠色,灰土一片,压得人心里不欢喜。周正青同我商量了几句差事,便笑道:“我出来便是为你做打手,其他的一概不管,省得做错了招四爷的厌。”
我因笑道:“你若当真管得住,我也服了,只怕你一回子就原形毕露。”
沈宜在宫里也算逍遥,哪里也不用去,想要什麽书,便差人去国子监的库里取,一时间,书稿进度快了许多,有著这件事做著,也不显得孤单可怜,也不甚在意宫里人的眼光。偶尔,祺焱差人送点儿东西,尽是词曲话本传奇,又是民间孤本,珍贵非常。
皇上天天过来,但十分和蔼,颜色尽敛,同他说几句话,也算和睦。床第之地并不多,皇上年事已高,於这上头淡薄了许多,沈宜偶尔应付他,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皇上更喜欢半抱著他,说话,弹琴,用点儿宵夜。皇上的目光和煦邈远,仿佛透过他的身子看什麽人,那人文采飞扬,风流不羁,且言语温柔,体贴入微。
沈宜偶尔想到若是在皇上年轻时遇上,又会怎麽样,惊天动地,还是相忘江湖,而现在无论如何旖旎的风光,也只是夕阳无限。他从小长在青楼,教养师傅道:若作婊子,必先学会无情无义,才可从容应对,毫发无伤。他也只学会这些。
皇上踏进来时,便见沈宜独坐桌前,抵腮沈思,脸上些许迷蒙惘然,冰凉冷漠里掺著红晕,便摆手让内侍不出声,轻轻走到他身後,伸手盖住他的双眼,手心被沈宜长密的睫毛啮咬,仿佛那眼睛就是一个活物,盘亘在手里团团转。
沈宜被这温热的掌心盖住眼睛,竟然十分舒服,这种做法本是逗弄小孩子的把戏,沈宜跳过娃娃时代,因此感到十分新奇,不由向後倒身。皇上陡退一步,又接住沈宜的身体。沈宜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看皇上,满脸抱怨。
皇上轻笑著,一手沿著他的背摸下去,在腰眼处婆娑。沈宜被他弄得又痒又麻,喘笑道:“皇上快停停!”像一条活鱼挣扎甩尾巴。
皇上在那儿轻轻一拧,又挪到他的尾骨处,笑道:“朕最爱吃腰梅肉了。”又在他脸上一亲,道:“恨不得一口吞了你,慢慢儿咂摸滋味。”
内侍们眼见如此,早合门退出去,皇上索性抱起沈宜向龙床一步步走去。
一番云雨,巫山断肠。沈宜拱在皇上身侧,慢慢思索,又想皇上温柔善意,蜜意柔情,又嘲笑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一边是皇上款软的眼神,一边是祺毓心痛欲绝的悲声,思来想去,脑子发胀,他本以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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