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倩见两人吃力,上前双臂一夹,腰腹一紧,已然稳稳的将箱子抱了起来,也不管这两个媳妇一脸惊诧的表情,直往自己房内床边的空余处放过去。
一旁的红袖正在用小刀切着一截脆嫩的黄瓜,见怪不怪道:“两位妈妈休息会儿吧,我们小姐是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力大如牛,一箱子衣服不是小意思么。”
两人讪讪看了眼房中这对不合时宜的主仆,另外的一个丫头青染只坐在一边,拿着一本书卷,在窗下的杌子上坐着,权当没有看见,终究还是其中一位老妈妈没忍住开口道:“小姐就要有小姐的样儿,你们这样子,未免太怠慢了点。”
柴倩这会儿正开了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听外面婆子这么说,便开口道:“些许小事,妈妈们就别在意了,怜香惜玉本来就是男儿本色,我不做,难道让她们做去?”
红袖见两位妈妈脸上一红一白的,只抿嘴笑笑,见满盘子的黄瓜片端到柴倩面前,举着手一片一片的贴到她脸上:“小姐你试试,这是我们家乡的法子,在脸上贴个半刻钟,保证不消半个月,小姐的皮肤就白里透红了。”
柴倩扭头避了避,凉凉的黄瓜片贴在她的唇边,她趁红袖低头,伸出舌头把方才那一片卷进了口中,红袖见她又不配合,嘟着嘴拿黄瓜片往她脸颊上按,撒娇道:“小姐你又不听话了,我好不容易切了这一小盘,你可别吃光了。”
青染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合上了书,上前给两位妈妈打了赏,见两人脸上又露出了憨厚笑意远远离去,这才走到红袖身边,伸手拣了一片黄瓜放在口中,边吃边道道:“小姐以后千万不要做这些重活了,这里不是宛城,小姐是将门的千金,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总归对小姐不好。”
柴倩从箱子里取出一柄青锋剑,一手握住剑身,一手握住剑柄,只听叮一声,长剑出鞘,冷冽轻吟,柴倩胸口涌起一股血气,仿佛又置身血海沙场,她有些兴奋的转身,看见桌上还有红袖切剩下的半截黄瓜,索性伸手往头顶一掷,剑光闪烁,剑花缤纷,她一个转身,接了红袖手中的餐盘放在桌上,片刻之后,一盘切工精湛的黄瓜片已经入碟。
柴倩收剑,伸手以袖口轻轻一抹剑锋,带着几分戏谑道:“尝惯了人血,今儿也让你试试黄瓜汁,跟我一起茹素吧。”她薄唇微微一抿,右手施力,剑入长鞘,锋芒敛去,她整个人,也如同方才的那一缕闪过的剑光一样,蒙上了一层浅灰的色彩。她再也不是驰骋沙场的少年英雄,只和这帝都的千万少女一样,从此深闺内院,等待人生中的良人。
两人婢女无不在方才的一幕中清醒过来,虽然她们知道,方才光芒灼灼的柴倩,才是她们心目中的模样,但还是异口同声的开口:“将军说,小姐回了京城,就不可以再舞刀弄枪了。”
空气中仿佛流淌过细微酸涩的感觉,又慢慢凝结,最后化作一声轻响,宝剑入鞘。
柴倩松手,将青锋剑放在箱中,眸光扫过角落里一个紫檀木雕花梳妆盒,做工小巧玲珑,盒子上的清漆已经磨光,如果不是年岁久远,那便是主人用动它的频率,实在不少。柴倩的手指在匣子上来回的抚摸,仿佛里面装的是这个世间无尽的珍宝,只这个时候,她原本意气风发的眉宇,却染上了一层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忧郁。
贴满黄瓜的脸颊,带着忧伤的表情站在一旁,她周身散发出来的肃杀的气息,连平日里向来尊卑不分的两个丫头,都不敢靠近。
两人在此刻又有了默契,青染依旧翻看她方才的书,红袖端起桌上的黄瓜,躲在角落里吃了起来。
柴倩的手指在匣壁上来回摩挲,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良久,她才转身,将这梳妆盒放到她的枕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密,柴倩也不例外。
柴老太君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是申时,柴倩早已用了午膳,在房中小憩,同柴老太君一起回来的,除了教习许嬷嬷,还有太医虞鹤鸣,虞老太医一路上听柴老太君说起这个孙女,可谓是心疼到了骨子里,眼看着孙女这蔫蔫病容,哪有不担忧之理。
老太医亲自被领进撷芳斋,青染放下帘子,将柴倩粗劣的手搁在药枕上,虞老太医摸着山羊胡子诊治了半天,又亲自向柴老太君请示了一番,那边老太君才点了点头,红袖拉开帘子,露出柴倩一张蜡黄清瘦的容颜。
虞老太医猛然一见,深呼一口,又似肯定了心中假象,冲柴老太君点点头,老太君会意,两人步出暖阁,一径来到上房的正厅中,柴二夫人此时也闻风到了撷芳斋,坐在梨木靠背椅上,带着几分忧心等着,见两人从暖阁出来,忙起身迎了过去。
“老太君,贵孙女的病,只怕不是一日之症。”当太医的都老神在在,喜欢卖卖关子,似乎不这样,就显示不出自己的医术高明之处。
“正是正是,都养了十几年了,也不见好。”老太君皱着一抹眉头,唉声道:“偏生我那儿子舍不得她,一直不让她回京,若是早日回京,也不至于如此,如今还要靠老神医好好调理调理。”
虞老太医捋着山羊胡子,笑弯了眉毛,摆摆手道:“也不至于如此,方才诊脉来看,根子还是好的,只是有几分肝气郁结、血虚气虚之状,只怕是在边关这几年过的太过清苦,女孩子家的,熬坏了身子罢了。”
柴老太君想起这两年征战,餐风饮露、饥饱无定,别说是养身体,只怕有一个安稳觉睡,已是谢天谢地了。脸上神色又多了几分疼惜。
那边孔氏听了,眼圈早已红了一圈,忍不住道:“前年就让二爷写了信去让大侄女回来,大爷那边偏生说战乱,抽不出人手送回来,我当时还想着,万一要是宛城失守了,大侄女这样的身子,只怕是跑都跑不掉的。”说着,便又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柴老太君却只是叹息,一时间虞老太医也写好的方子,孔氏忙命婆子赶紧先去抓药,又亲自将老太医送出门去。
暖阁之内,柴倩躺在锦被之中,眼神带着几分迷惘,当日本是想一死了之,却在最后的关头,想起了那锦盒中的东西,她才强撑着身体,为自己找了个以死的替身,自己则吊着一口气,暗中回了宛城的将军府。
她这一生欠了一条命,即使用自己的十五年来偿还,也是不够的。柴倩转过身子,一道泪痕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颈下的枕被之中,一旁的檀木梳妆盒,静静的躺在她眼前,无声无息。柴静打开匣子,里面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糖莲子,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原本光滑如玉一样的白色,变成了让人作呕恶心的土黄色。一旁有一颗不够圆润,少了的半颗的,正是她今早吃下去的半粒。
虞老太医的轿子并没有直接回虞府,而是从虞府的门口绕了一圈,又进了紫禁城,此时徐太后正刚刚颂完最后一遍经,跟着沈贵妃、张淑妃、宁妃、赵婕妤几人在花厅闲聊,闻虞老太医觐见,也未避嫌,只问道:“柴将军的大女儿回来了,这事儿你们可知道了?”
再坐的除了宁妃和赵婕妤,沈贵妃和张贵妃都是宫里的老人,十几年前还见过柴倩一面,故而张贵妃便笑着道:“就是十几年前臣妾见过的那对双胞胎吗?模样跟善财童子一般,臣妾记得,那时候连太后娘娘,也直夸他们长得好。”
“可不是呢,说起来也是我们皇室愧对柴家,上半年她的同胞哥哥柴荣战死了,如今只她一个人回了京城,听说身子极是不好,她又是从小许了吕家,再过几个月,就要大婚,这不,哀家才命了虞太医去柴府瞧瞧。”
沈贵妃只低眉听着,嘴角依旧是浅淡的笑意,她的眉宇生的极柔和,性子又温润,虽然已是徐娘半老,依旧是当今天子最宠幸的妃子之一。
“她小时候,臣妾也觉得长的是极好的,那时候恭孝皇后还在,总闹着说要给逸王当媳妇,后来才知道是吕相爷家已经定下了。”她说话的声音柔和绵软,如淳淳清酿一般,总让人觉得心口一暖。太后娘娘听她这么说,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将今日柴老太君所说的柴倩的境况给道了出来,几个宫妃只听的睁大的眼睛,一时也无法想象柴倩如今的模样。
倒是沈贵妃看虞太医还立在下首,不由多问了一句:“也不知太医今日给柴小姐诊治的如何。”
虞太医眼皮一抖,微微吸一口凉气,太后娘娘会意,只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几人都是宫中高位,察言观色自是一流,便纷纷起身告辞,待一并身影都从殿中离去,徐太后这才从主位上探出身子问道:“难道那柴小姐有什么不治之症?”虽然吕家小子不争气,但好歹也是她的亲侄儿,总没有明知道是次品,还硬往里塞的道理。
虞太医一脸惶恐,忙摇了摇头道:“柴小姐并非有不治之症,从脉象上看,不过就是体虚气弱,只是依老臣之见,这分明就是体内有余毒未清,从而阻滞了血脉,造成以上现象。老臣实在不明到底有谁对柴小姐有加害之心,又怕那人是柴府中人,故而未敢将事情告知,还请太后明鉴。”
年过花甲的徐太后看着坐下跪叩中仍微微颤抖的老太医,眸中显出一贯的睿智,她在这深宫之中,五十年的光阴早已练就了一副云淡风轻、荣辱不惊的绝技,仅是眉梢稍微透露出一丝凝滞,却毫不迟疑的开口:“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暗中调养好柴小姐的病,让她能在出嫁之前,健健康康就好。”至于嫁到了吕家之后的事情,柴家纵然有人想害她,只怕也鞭长莫及。
徐太后娘家姓徐,父亲乃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奈何膝下无子,只有一对姐妹花,便是如今的徐太后和吕丞相的结发夫人。徐家几个嫡系的子侄虽然也出入仕途,却因先帝防范外戚,处处压制,终究并非是什么股肱重臣,如今也全靠吕相爷佛照,而吕相爷的小女儿吕慧也在两年前入宫,如今也是圣上恩宠的吕昭仪,已是怀有子嗣。若这一胎是女孩便不提了,若是龙子,那吕家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所谓同气连枝,吕徐两家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况且,吕家看中的,不过就是宛城守军那二十万的兵权,至于柴倩本人,是美是丑,是聋是瞎,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坦然自若的笑意。
虞太医老态龙钟、微微颤抖的身子终于稳住了,眸中的惶恐一扫而光,仿佛瞬间又年轻了几岁。
☆、第四章
帝都的深秋,虽没有边塞宛城那般苦寒,却也是结雾成冰,落雨凝霜,自下午虞太医为柴倩诊治过之后,柴老太君便命柴倩在撷芳斋好好休息,未愈之前,可以免去一切晨昏定省的俗礼,只专心和许嬷嬷学规矩。这可忙坏了一向颇为清闲的孔氏,二小姐柴敏今年七月才及笄,婚事尚未议定,倒也不急,刚刚忙完了儿子婚事的孔氏原本以为还能得闲一阵子,却不想柴老太君一句话,将柴倩的婚嫁一应事务全都交托给了她这位二婶子,愁的孔氏鬓边又多了几根白发。
那边柴二爷又是极其敬重兄长的性子,如今柴荣又让柴氏一族荣耀了一把,听说兵部尚书年底就要告老还乡,圣上有意让他补这个空缺,这个节骨眼上,他恨不得把柴倩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在掌心捧着,自然是要孔氏好生张罗,听闻柴倩抱恙,又派人送了好些补品药材,让从小就对亲情淡漠的柴倩也狠狠感动了一把。
过了申时,许嬷嬷被柴老太君喊去聊天,柴倩抱着手炉,神情懒散的靠在披着银狐软皮的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手里歪歪扭扭的握着一卷《女戒》,神情木然。她伸手摸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细琐的碎末儿掉在身上敞开的银红镶兔毛领子鹤氅内。
青染端着小碟子,盛在柴静的胸口,细心的接着掉下来的碎屑儿,手绢有意无意的替她擦去胸口的碎末儿,忍了半天才开口道:“小姐,今儿中午下了一会儿小雪,听素锦说,往年帝都从没有这么早下雪的,一定是知道小姐今年来了帝都,特意下早了,往年在宛城,这时候可不正是下初雪的时候。”
“嗯。”柴倩吃完一块糕点,拍手拂了拂指尖的碎屑:“那明日开始,若是有空就出去走走。”
红袖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她拍了拍肩头的雪花,走到软榻边上,从一旁的小几上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含含糊糊道:“老太太说,明儿敬惠公主请了府里的女眷过去赏雪,特意嘱咐了让小姐也一起过去。”
敬惠公主府离将军府只隔过三条巷子,若是坐马车,不过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作为柴倩寡居的三婶,柴倩回京去拜会她,是必要的礼仪,若是她不来请,柴倩也是要去的。这位公主给柴倩的感觉还是十几年前那风姿绰绝的少女,一身素稿的跪在三叔的衣冠冢之前,满身白衣飘飞,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仿佛只要往前一步,就要消失。那场激战之后,她闻得柴骏的死讯,亲往战场,在漫天的死尸堆中,找了三天三夜,依旧没有找到情郎的尸首。
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女,敬惠公主府在一片达官贵人的府邸之中,有着别具一格的高贵感,就连帝都几位王爷的府邸,都未必能有这种气魄,可是……这高贵的背后,却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十几年如一日的寡居生活。
柴倩从马车上下来,薄薄的积雪早已被晨起的下人清扫的一干二净,灰墙之中朱红的大门上是金边黑底御笔亲书的“公主府”三个字,那边柴老太君也已被丫头扶着下了马车,领头的婆子迎了出来,一溜烟石青色棉缎子的尖顶小轿子,将柴府一众人迎了进去。
柴倩躬走进轿中,她平素很少坐轿子,此时也因方才想起三叔而思绪飘渺,竟不小心跘了一下,幸好她身手敏捷,还未等人跌倒,一只手早已按住了轿门,却因手上力气颇大,扯坏了一截轿帘。
一旁准备抬轿的婆子便愣了一下,青染忙上前扶住了她,她明明很想露出一丝歉意的笑来,大抵因这外头风太冷,冻僵了脸颊,一时却笑不出来。
两个婆子显然是看见她的尴尬之处,忙收起一脸的诧异,将轿帘掩好之后,为首的婆子喊了一声起轿,轿子稳稳的被抬起来,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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