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湮醉(父子)- 第3部分

　　　　寒风乘着路旁的梅香，柔软而缱绻，昭云烬只是静静的走着，任由薄雪上的足迹一路蜿蜒到没有尽头的远方。

　　　　昭家庄在悠远，悠远的身后，浓缩成连眼角也无法企及的一个小黑点，一如远去的流水。

　　　　慢慢前进的脚步忽地顿住，他静静地抬头遥望阴翳的天空，呼吸之间疼痛依旧。

　　　　放手，却舍不得远离。

　　　　爱着，却又恨你的自私。

　　　　——最重的罪，是我爱上了你。

　　　　只是轻柔的声音却蓦然撕裂了薄薄的静谧。

　　　　“……昭云烬？”他抬头，笑吟吟的男子远远的站在道路的那方，朝他微笑，“或者说，月云烬？”

　　　　心脏忽地一阵紧缩，“……你……”昭云烬怔怔地望他，“为什么……”

　　　　【呼名之契】，只有在拥有灵力之人的身上才会出现的法术，还有那几近被冰封的真名，怎么会，被一个尘世俗人而知？

　　　　男子轻柔的笑，一身白衣如雪芳华尽敛，他慢慢走来，步步间韵律浑然天成，仿佛水色莲香幽幽企及的温与寒。

　　　　他的眉梢，他的唇角，是隐匿而傲人的讽刺微笑。

　　　　于是他忽然醒悟。

　　　　“……方才十六年华，我这一生，还未曾活过啊，紫云。”浅浅的叹息着唤出真名，无形的风激起看不见的灵力漩涡，昭云烬微微喘息。

　　　　“我以为，你会连唤出我的真名的力量都没有。”男子忽然落寞的叹息，没有嘲笑没有讽刺，只剩下铺天盖地遮掩不住的悲哀，“【情】之一字，不愧是世界最难的一劫，连我们这些所谓的神，都逃不过……逃不脱……”

　　　　昭云烬抬头望他，紫云几经不复数万年前的那个模样，他的眉深了重了，苦与讽也浓了艳了，虽然依旧傲气的倜傥俊秀，那柔美的容颜依旧宛如折射了整个世界的风华般透着朦胧，那双美丽得如若毒药的碧蓝双眸宛如昨日，却终究染了隐晦，终究，终究逃不开时间的枷锁。

　　　　——就算是神，也一样。

　　　　逃不脱。

　　　　忽然想起以往自己那一头银白长发在一刹那的空气震荡里幻出迷离金黄的悠远，那时还有那个人静静站在身边，遥望落日的日子。

　　　　安宁的美好。

　　　　忍不住伸手抚平男子微皱的眉梢，一如千万年前他们依旧兄弟相称血脉相连的遥远时代，“……别这样，我是甘愿的，你不必伤心。”

　　　　男子低头，长长的黑发垂下，他看见昭云烬墨玉一般的眸碎开了冷漠了千年的冰封，仿如夜色初晓的魅惑人心，苍白的肌肤白皙柔软，修长瘦弱的手抚上额间有冰冷的温柔。

　　　　一如儿时。

　　　　数千万年前，伴随着明月而诞生的，还有那一方沉郁如紫的暮夜浓云，天空因明月而清澈映白云，白云因沉郁而遮黯月。

　　　　他们相生，却几乎从不曾亲密。

　　　　然而心中却都有那么一片天地，深深的住着彼此的身影，不是爱，却比爱更加浓重和伟大。

　　　　“……这一生，我的名字，是璐云。”璐云讽刺般的笑了起来，“你的爹的，疯疯癫癫的师弟。”他不屑的笑着，仰望苍茫天空，“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连一丝的信任都不给你，云烬。”

　　　　昭云烬只是安静的微笑，把一切的疲惫和哀伤绻在静默的笑容中，仿佛只要如此，那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往事，就可以在班驳的笑容里，浮雕千年。

　　　　“……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昭云烬的笑逐渐苦涩，“你……不必觉得是你的错，就算没有沧雪……我还是会离开他的……”聪明如他，怎么会了解不到璐云自报身世的意思？更何况，他们是千万年的兄弟啊。

　　　　“为什么？！”璐云愕然的紧紧锁昭云烬的肩，“你……明明那么爱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你居然……！”

　　　　昭云烬倦倦一笑，眉眼疲惫的低垂，是啊，千年万年都过了，可是为什么，就在咫尺的地方，却连碰触都不敢？

　　　　“……情到浓时情转薄……这样，未尝不好。”

　　　　因为我知道沧雪爱他，我不知是谁比较深，比较重，可是我知道的是，我无法给你幸福，这已足够。

　　　　如果与我一同便是痛苦，不如对你放手，只是我仍想注视你，守护你以及你的幸福。

　　　　我就是这样愚蠢的一个人。

　　　　依旧是熟悉而平静的声音带了隐隐的磁性，却有那么一种旋转起来的凄凉仓皇横贯了身心，点滴如雨深痛入骨的伤一丝一丝浸润在分外静寂的空气里，带了隐忍的痛。

　　　　璐云居然，无法言语。

　　　　××××××

　　　　风，扬起了落雪的悲歌，翩跹了柔软的奋不顾身，落入两人眼中都渲染了无色的忧愁，雪花不曾锋利的边缘却仿佛在心中割出了丝丝缕缕的痛，铭刻着那一份入了骨的思念。

　　　　璐云无言的伸手拥抱他，“我们一起活下去吧，你想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兄弟，还有我在等你。”

　　　　昭云烬柔软而微凉的身躯静静的倚靠着那带着温暖却有凝冷香味的怀抱，恍惚间竟想起了昭君夜那年在水池中拥抱他的容颜，他闭眼，疲倦的把头倚在璐云的胸前。

　　　　累了倦了困了疲惫了。

　　　　可是我们却还是无法逃离这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连生命也在情感的角逐中逐渐淡化了爱恨怨痛，只剩下爱的疲倦带了满身伤痛在世间生生折磨。

　　　　然而他们是那样孤傲的野兽，宁愿只在同样寂寞的同伴下舔舐着彼此的伤口。

　　　　余下凄清的痛在夜里逆流成河。

　　　　或许这个世上，只有璐云不会背叛昭云烬，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拥抱他此生冰冷的身体。




第八章　聚

——第八章聚——

　　　　雪，像流水碎银一般落到孩子纤瘦的身上，袅袅的烟雾飘摇如世纪末安眠曲的弥漫，扑簌簌如泪般融入衣料的凄然，将那些温暖慢慢冰封，凝固成死亡的印记。

　　　　很冷。

　　　　一种深沉而浓郁的悲哀沿着死的味道无声蔓延，错节盘桓在碎裂贫瘠的灵魂上开满了无根的花。

　　　　凝聚的焦距慢慢涣散，他感觉到自己开始下沉，下沉……

　　　　是不是，沉到尽头，就可以……离开这个只有疼痛的世界？

　　　　可是有一个微凉的怀抱，混合着淡淡彼岸花香的味道在最后的随后瞬间流落进来，那种如若从忘川一方传来的空灵迷幻，就犹如踏进前世今生的缘……

　　　　他不知哪来的力量睁眼，就望见对方忧郁而安宁的眼眸深邃真实得飘渺，象光线穿过幽暗的领域传递光明与希望。

　　　　“睡吧。”他淡淡的说，却意外的温和。

　　　　于是他，真的睡了。

　　　　×××××

　　　　满身伤痕的少年躺在昭云烬的腿上陷入了白梦，精巧的下颚细瘦而充满了青紫的痕，他轻轻抚上了孩子偏长的发丝，在雪融的烟雾中微微眯起眼，危险的慵懒。

　　　　“你打算，怎么办？”璐云注视着睡在昭云烬身上的少年挑眉询问，“别告诉我你打算带他走。”

　　　　昭云烬抬头望他，“有何不可？”干脆的反问。

　　　　璐云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明明知道接下这个孩子会有多少麻烦，你的那个就够我们头疼了，你还再找一个累赘？”他恶狠狠的瞪昭云烬，嬉笑怒骂的神色却藏不住煤焦的一线忧愁。

　　　　“我接管了你‘云影宫’的一个产业就可以了，你不用担心。”昭云烬清淡的说，微微拉开车帘。

　　　　有一种痛，雪白的飘落。

　　　　绵长的发丝随寒风摇曳起来，仿佛连声音也被拽断了的恍惚，“是关于爹的消息么？”

　　　　“……还是瞒不过你。”璐云怔了怔，终是叹了口气，换上了嘲笑般讽刺的神色，“云烬，你说，人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璐云坐到昭云烬的右边，轻轻俯下身倚他消瘦的肩。

　　　　终究，只有他，只有云烬才可以让他放下那些沉重的无奈与癫狂的假象，流出疲惫的叹惋。

　　　　“漓影快可以出来了，不是么？别这样，你要比我幸福。”昭云烬明月般清冷的声线如柔而不显的纱，轻柔的仿佛透明且没有向度的预兆，冥冥中祷告了现实。

　　　　璐云只是沉默，良久后才静静开口，“昭君夜他，用二十一条人命，给我了一张字条。”

　　　　他倏然抬头，琉璃蓝瞳中瞬间点满了炙热的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复述出来，“【把云烬还给我】……他，他究竟把你当成了什么？！他居然这样对你！仿佛你不过是一件物品……得到的时候不屑一顾，等到失去了，想要的时候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你回去？！我……气死我了！”他愤恨地叫嚷着，语声却不知为何逐渐哽咽。

　　　　“……就算怎样，我也不会再回去了……”昭云烬极淡的叹息，静静凝望着窗外一弯残月，那月宛如一些滴泪的芒深邃而且疼痛，是不是只要沿着这一轮深沉的月色，就可以读懂你不愿回头的那一眼？

　　　　明明灭灭之间的夜色带来了远久的思绪，闪烁的星辰是我们沉湎在岁月长河的寂寞如沙，悠远的日夜轮回仿佛是那些人，那些事在命运之中玄妙的融合和交叉而去。

　　　　我们之间……从万千年开始，直到无始无终的未来，是不是都注定了会疼痛得让人无法落泪。

　　　　可是那一些平淡而细小的东西，却在心底的角落开始叫嚣。

　　　　在秋风中晃荡的秋千，有轻灵如风的欢笑声，你静静立在远处遥望大地。

　　　　微风穿过绿叶沙沙低吟着婉约的歌谣，那个时候的日子，幸福得比梦中的世界还要完美。

　　　　——因为有你在。

　　　　只是那种钢铁般无机制的独白，就算会在遥远的，另一方的天涯海角飘落，却也会一同在眼帘间飘散而去，宛如一些隐忍而缠绵的依恋，注定的湮灭。

　　　　××××××

　　　　他，还记得那日。

　　　　那个墨色的霸气身影在一群刀光剑影中突兀醒目，衣袖轻扬，目送飞鸿，动作流畅如同翩然的蝶，唯手中长剑清澈如水，尘血不染。

　　　　他转身的瞬息望见他。

　　　　刹那的凝望，悠远如一个世界的追望，那闪烁着烨烨光辉的眸子清晰如星辰，在宿命的齿轮中，在世界的洪荒中，轮转不灭。

　　　　于是恍惚的知道。

　　　　——这个人，注定是我一生的劫难。

　　　　×××××

　　　　然后的然后，与无数的故事一样，他沉沦了下去。

　　　　罪－无－可－解。

　　　　×××××

　　　　膝上的孩子忽然张开眼，疑惑的凝视昭云烬，那双微挑的瞳，是曾经熟悉到心痛的轮廓。

　　　　昭云烬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少年的头，感觉到手心下小小的头颅在轻微的颤抖，他不动声色的叹息，“以后，你就叫蝶舒。终有一日，你可以像蝴蝶破蛹一般，舒展只属于你的翅膀。”他低低的说，语气轻淡。

　　　　然后昭云烬低头，静静的望他。

　　　　昭云烬的眸中留恋过层层夜色，如若一场灿烂华美的烟花，匆匆的离落流散。




第九章　紊

——第九章紊——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始了，铭记有你在的日子。

　　　　沧雪静静的躺在眼前，刚刚对方胡乱的扯他的衣吻他的唇，这般荒唐的事情让他不由自主的皱眉并指点了对方的睡穴。可就算如此，沧雪的眉目间仍旧是难得的甜蜜。鼻轻皱，呼出湿暖的气，唇极红，艳如未曾到来的骄阳。

　　　　昭君夜冷冷的望着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竟无法像数年之前那般培养出一丝一毫的，温柔的爱意。

　　　　×××××

　　　　多年以前，久远到在知道昭云烬的存在之前，他也曾有过轻狂的日子。

　　　　箸击金玉，葡萄美酒夜光杯；对酒当歌，汗血宝驹生死醉；长剑指天，快意恩仇。

　　　　只是一场忽然的变故，以剧毒般漫长的时光将岁月风尘洗去，将豪情锋锐折断沉入沙河，徒然剩下冰冷的寂寞，将他生生沉淀成万年无人踏过的独梅。

　　　　×××××

　　　　然后的然后，是那个孩子，飞翔般降临到他的生命之中。

　　　　他记得的。

　　　　昭云烬从不曾面对着他入睡，只有在夜半辗转难眠时才转向他，沉入他的怀抱静静入梦。

　　　　他从来都是轻拢了眉梢，微微地颤抖着身影，就像被梦魇缠绕却不肯轻言的倔强。

　　　　昭君夜会不由自主的拥抱他，轻冷而颤的身体像只受伤的小兽，只有在他的怀中才会有一个苍白的浅笑。

　　　　他曾说没有了他的怀抱无法入眠，那时他眸光黯然，焦距迢遥，昭君夜的影落入他的瞳中却仿佛隔了层层叠叠的距离，千年般的远。

　　　　×××××

　　　　他忽然静静的转身，扯下被拉扯得紊乱的衣衫，披一件雪白的单衣，步出房间。

　　　　木制的门呻吟一声，丝丝缕缕的尘埃迷离了视线，他眨眨眼，视线忽然朦胧了一片。

　　　　【爹，小心，脏。】

　　　　清越的声线穿越岁月轻尘，带着浅浅的担忧响起，清晰的自晚风中传来。他恍惚记得许久之前尚是孩童的昭云烬被自己抱在怀里，见他被灰迷了眼时的怜惜和担忧，那份微凉却温柔的触感恍如羽毛一般，颤颤的抚过眼帘。

　　　　昭君夜难得带着些许的恍惚的走到与昭云烬初见的梅林池边，那孩子明亮如月，忧伤如弦的眸像一盏掠过千万年岁月的烛灯，在未明的夜中幽幽点燃一星的火。

　　　　在岁月的罅隙里，在一页又一页的时光里，宁静的望他，一如他的声音。

　　　　温柔，而寂寞不胜。

　　　　×××××

　　　　夜凉如水，把星夜吹寒。

　　　　夜幕深沉如择人而噬的野兽，雪花堕落的瑟瑟之声呜咽如悲泣。

　　　　昭君夜缓慢行走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明明没有光芒，不知为何人的身影却被无限延长。回忆在思念满盈的夜里忽然开始了抽芽，在分外静寂的空气中荡漾，恍惚间，又想起了与他曾经一起的那一段日子，虽不长，却刻骨铭心。

　　　　然后倏然发现，其实他是一直记得的，一直都记得的，关于那个小小少年的一切。

　　　　记忆中的昭云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