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江湖————fool
师兄们都很羡慕我,因为能打败传说中武林不败神话的师父只有我。明证就是,不管师父什么时候生气迁怒,哪怕三伏要门下弟子晒在麦场烤人干,三九扔他们进瀑布洗冷水浴,师兄们无一人敢说个“不”字——除了我。
所以,师父说我神功大成,在我十六岁时放了一通鞭炮,欢送我下山。
自知之明这玩意我有得不多,可多少还剩一点儿。我是很想成为英雄大侠的啦,问题那种帽子不是光用“想”就能套在脑门上。神功大成嘛,能——当然好,不过我怀疑就我而言,怀揣“神功大成”的迷汤勇往直前其结果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且师父师兄众同门外加看门的旺财想必没谁会在脑中浮现出要为我报仇的闪念。人心如纸,世事如棋——唉!
说到这儿我有点儿怨师父,就算平日里我多少塌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也不该这么陷害我嘛,再说我呆在他身边十六年呆得我都打心底承认自己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了,这么冷面无情在大冬天里把我卷地出门就罢,偏还要灌我迷汤,骗我说什么少年心事当拿云少年壮志不言愁人不风流枉少年韶华不为少年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等等等等等,然后很悲壮地交给我一把剑,要我去扶危济困、建功立业。我说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在,不远游;师父说古来忠孝难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说师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功名本是身外事,承欢膝下,平平淡淡才是真;师父说天生你才必有用,壮士一去兮不必还;我刚准备开导开导师父多情自古伤离别,人生自是有情痴(我就是一个啦),不爱江山爱师父,话没出口就被师父拎着衣领丢出门外,“砰”一声石门无情地关上,只有旺财“汪汪”两声叫,算为我壮行。
暴力不等于真理。
可惜师父不懂这一点。
于是,我孤独地在千山鸟飞绝的日子里走在人踪灭的万径上。
都是那个人惹的祸——别问那个人是谁,我没见过。不过那天看师兄们一个个被赶下山而师父又一脸怎么都藏不住的幸福表情,我很好奇啊——能让江湖上有“冰雪优昙”之誉的师父眼中泛起一圈圈大大小小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涟漪,那是怎样一个人物?我偷偷潜入师父的卧室,一探究竟。
不幸的是,我刚进去就发现师父衣冠半露,篷头垢面,伤痕累累——这还了得?师父教导我们,要敬老爱友,尊师重教,该出手时就出手,我随手举起一个花瓶以泰山压顶、横扫千钧之势直击另外一个还在被窝里蠕动的人形。
人没砸到,我却被师父一个耳光扇了出来。
师父气得由脸红到胸。
再然后,我被扫地出门。
师父忒也自尊心强,被我看到他落败的样子真有这么丢脸?丢脸丢到要借刀杀人灭口的地步?
惨啊,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算了,他不仁我不能不义,谁叫他是对我有养育之恩、授业之德的师父?
我认命地走在路上,心里念着要在《大用江湖笔记》上记下一笔:弟子一定不能贤于师,师一定不能不如弟子,此乃千古颠扑不破之真理。
忘了说,三年前在为师父庆生的晚上,师父和众同门酒足饭饱之后,大吐真言,对我赞赏有加,说我身上的优点皎若繁星、瀚若烟海,其中有三件大家公认为优点之最,其一便是有成为大思想家的潜质。譬如说当众师兄晾晾太阳舒活舒活筋骨或醍醐灌顶冷静冷静头脑的时候我在树荫下白云千载思悠悠,抬头不见师兄愁,神游物外,心游太虚,对他们有意无意用目光或语言投射过来的干扰无动于衷,精神高度集中,五师兄建议我干脆学习孔老前辈修订一本语录集,以流芳千古。
我确实动了心,考虑了三分钟,然后谦虚地表示,语录嘛,既要有文,又得含质,文质彬彬,挑战性较强。这个人啊,虽说应志存高远,但也要脚踏实地,目前我还是先编一本笔记,随感随记,积累素材,待日后再整理成文,校印成书,才不堕师父之威名,不负师兄之厚望。
此言一出,师兄们静默的时间比我思考的时间还要长,然后纷纷各自告退。
我无辜地看向师父,师父拳头捏紧又放松,最后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大用啊,你以后只要莫说与无心谷有关便算报了师父的大恩了!”说完一仰头又是二两酒。
闷酒易醉,故而师父不久后亦回房歇息。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是我的高远志向太过于骇世惊俗了,还是他们故意抛下这一大摊油腥让我善始善终?
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史公愤而著《史记》,我吴大用已读万卷书,现当行万里路,而后奋笔疾书,济苍生于水火,贻真知于后世,留芳名于汗青——别笑,“吴大用”这名儿有什么不好?当初我嫌师父安的“无名”这名太顺便了,师父便许我自己起。我引经据典整整三日,三国孔明及梁山吴用好生让我委决不下,犹豫自己该叫“孔赛明”还是“吴大用”的时候,师父在一旁为我拨开迷雾:“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嗯,好,韬光隐晦、内涵深刻、意蕴丰富,就它吧!
根据师兄们的经验,身为江湖人,狭路相逢对方要自己亮万儿之际,单报名字不够响亮。可想而知,正常情况下人的姓名一般两字,多的也就四字,若按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地推敲起来,韵点多不和谐,因此必得在名前加上这么几个字,好成平仄。以我的名姓为例,至少得在名前放一个四字或六字绰号,以凑成七言亦或九言,这样轻重相间、散韵相杂,方具有诗歌所特有的音韵美,铿锵悦耳。
玉面飞龙吴大用?白衣修罗吴大用?剑胆琴心吴大用?逍遥书生吴大用?流星剑客吴大用?……这个流芳百世的名儿,还真难定啊!
“当当当当当!”“放开我,放开!”刀剑交击声,夹杂女子的哭叫声——江湖这么快就找上了我?有意思。我兴致勃勃地加快了循声而去的脚步。
咦,怪了,刚才我还在感叹这个世界太寒冷,没想到绕过个山脚便遇上了一拨子人——修行十六年,我乍从不知道无心谷是这么一个人来人往闲杂人等一概欢迎盛情请君入内的地方?
一群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一个青衣女子,或许这就是师兄们口中的劫色吧——我不是很能肯定,见多了师父师兄的脸,我实在不知道那看上去估计双十不到的女子算不算“人间绝色”。尽管她脸上现在挂满泪珠似乎楚楚可怜不过我猜就算她换上笑模样一笑也好二笑三笑四笑也好总之不可能达到倾城效果。按理,接下来我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一来我手上拿的是剑不是刀,二来彪形大汉的架势再多十个吴大用也不足以陪他们喂刀塞牙缝,三来瞧那女子哭得哀哀戚戚,叫得天惨地烈,汪汪的眼却滴溜溜地转,比草台子的孟姜女还好看。
我左右瞅瞅,相准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身轻如燕,敏捷如猫,“哧溜”一下三下两下爬了上去。
除了善思,攀援有术亦属我三大优点之一。师父有天直道我有望步那位自创五禽戏的孙老先生后尘,创上一套猿猱术,自立门户爬树宗,具有成为一代宗师的巨大潜能。
一番话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本来想行大礼以谢师父指点,无奈那时我还呆在无心谷最高最直的那棵松树上,而在一刻钟前无意错饮了师父最在意的那二两凌云云雾茶。师父武功再高,也不能失了身份上到树上上窜下跳。因此在地位不平等的情况下,我对师父说声抱歉:弟子练功在即,为防走火入魔,请恕不能大礼叩谢师父传道解惑之恩。
师父确实关心弟子,命我六位师兄轮流为我护法,日夜不离地守了我三天。
我攀登的功夫自然一日千里。
所以说,危难出英雄确是真理。
记上,记上。
闲话休提,我上树驾轻就熟地找个最佳观望点,殊料有人捷足先登,趴在那儿懒洋洋地打盹。惊觉我的出现,一双凌厉的眸子冷然横过来。这种程度的我在师父那儿领教得多了,所以我也就了解地回望,笑笑,然后继续观望,再也不顾身侧那双可杀人的视线。其实有缘在此相会,正说明英雄所见略同,不定在爬树一技上大家俱是同道中人,正可以乘机切磋切磋。不过对方心眼如此狭小,恐怕已怀瑜亮之隙,我纵然心胸宽阔不计较,也犯不着用自己热面孔倒贴对方冷屁股。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理他做甚?今日一别,来朝未必相会,看戏,有戏看就好。
这番劫色劫得有够精采,一波三折,声情并茂,从早上劫到中午,又从中午劫到晚上,劫得我包里的馒头都啃完了,这色还没劫完。来了又走的英雄不少,全被彪形大汉打跑。终于,在我吃下第三顿眼看日暮已至天色渐晚他们不收队我也要准备呆在树上中场休息明日再看的时候,拐弯脚出现了一位小帅哥。
我眼前一亮。
能让我眼前一亮,说明他的确有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本钱。
纵使光线不足,更显他迫人容光——当然,这种程度和师父仍然不能比,不过已经足以和师兄站在同一起跑线。暮色下他翩翩行来,剑眉星目,白衣胜雪,英气逼人,容光焕发。
彪形大汉吆喝得更卖力了,而女子哭得也更悲切了,我看得更来劲儿了。
然后就象戏本本上写的一样,少年挥剑,怒喝,交锋。彪形大汉挨到他剑锋的叫得惨,没挨到他剑锋的吼得更惨,活象被他劈上一剑能赚上三百吊钱似的。想当然耳,不到一刻钟,劫匪抱头鼠窜,现场鸟兽一空。
好象不够精采啊!我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被冷厉的目光砍了几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话说了出来,惊扰到了身边的邻居。
我好脾气地再笑笑,就算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谁,君子不欺暗室,必要的礼节还是得守的。
就在我分神之际,英雄救美的现场又有了质的进展。
女子感恩戴德地拽着救命恩人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放手,据我分析现在上演的大概是以身相许的戏码。少年起初还翩翩有礼,然而礼节救不了他。当他察觉这一点,已是拉拉扯扯一个时辰后的事,他两只袖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再扯下去可能连里衣都笈笈可危。我还正想他是否准备断袖问情呢,“扑通”一声反见他朝女子跪下了。
“哼!”身边一声冷哼,与我忘形的“扑哧”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谁?!”这个大喝绝对不是那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发出来的,眨眼间我们所在的松树已被团团包围。“白痴!”“咚”一脚,我被狠狠地踹落。情急时我伸手乱抓,抓到了一团绵软不顾三七二十一揪住了不放手。
“篷!”痛啊!更糟的是飞溅的雪粉钻进脖子里,冷得我连打十几抖。最惨的还在后面——我抬起头来,正正迎上了适才远观而今近望的彪形大汉们。
在我还没为自己起好一个响亮名号之前遇上了必须报上自己名号的场合,自然无可奉告。
于是我临危不乱,很镇定地思考着该采用怎样的名号才能让他们一听就知道我是无心谷的人而传到师父耳里时又绝对不会猜到我犯了他严令我施恩不能图报行侠要低调家门不给自报的禁令,心无旁骛,视彪形大汉们“你算哪根葱敢来妨碍大爷好事”的目光于无物。
打断我思绪的是一股大力直撞我的右手,我猝不及防被重重弹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这时那声“白痴放开”才正式传入我耳中。这个声音……我把那位树上同好也拖了下来?难怪人家生气,我苦笑,这叫活该。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最不济做错了事总该先道个歉,在这方面我一向极有担当,连师父也未必能及上我十分之一的坦诚。
我忍痛从地上爬起,推上礼节性的微笑,微笑着试图向彪形大汉们示好:“哦……大哥,是这样的,我们只是路过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因为对那位误拖下树的同好深感抱歉,因此我努力替他解围——怎么样?我够宽大为怀的吧?),困了不得已在树上打个盹,不想妨碍到了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想怎样便怎样,只管继续,我们立刻告辞,告辞……”说着我向身边人捞去,打算拉着他抽身走人,却被毫不客气地拍开,痛得我直甩手——真是,这点面子都不给?我还不是为你好?要不是出于责任感怕你被他们吞了我才不想多背一个包袱!彪形大汉仍没开声,就听一个女声尖叫:“不能放他们走!”登时杀气长驱而入,夹着风雪逼得人生冷。面对张牙舞爪的对手,我踮起脚看看那个下命的声音是不是这里唯一的女子发出来的,恰好与她的目光短兵相接——可怕!在她目光里,仿佛我们身处之地有什么绝世美食似的,如果不是她必须死命拖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少年,我猜她就会饥渴地、噬人地、掠夺地扑过来,连画皮都不带——不用怀疑,这种目光我见多了,每当我以身体不舒服为名罢工一天后谷内从师父到师兄谁都这样子,他们坚持得最久的那次也就我呆在松树上修练的那三天,最后还不是师父体恤我练功辛苦派二师兄把筋疲力尽的我抱了下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惹我身体不舒服的原因(这次例外)。
我看看身周,除了人之外一无长物。不会吧?难道我名声在外,他们专程等在这里就为了设个圈套骗我跳然后绑我回去一扬所长?能施展才干固然是好,不过这个场面怎么看怎么象威胁,我不要求三磕九拜、三顾茅庐,好歹四人大轿总可以吧?
我心里委屈着,目下的棘手局面不因我的委屈稍有改变。青衣女子干脆利落地在少年身上指指戳戳两下,少年立刻不动了——也是,反正画皮都剥下了嘛。然后她步步生莲到了我们面前,滴溜溜的眼在我和旁边那位同好的身上转来转去,我更可以确定,当前的美食不是别的,可能、似乎、应该是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发誓一辈子放下菜刀,不管它是否是我最最引以为傲的三大法宝之一。装盘上桌看着客人争先恐后地抢是极有成就感啦,但当被打包的是自己时这个味道可不乍的。
我听到她吃吃地笑,冰凉手指在我脸上掠过,我的面部肌肤不争气地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好可惜,这么好的皮肤撞伤了,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