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赏月之习在宋代极盛,每逢此日,显贵豪门结饰台榭,欢庆宴乐,琴瑟声声,至晓不绝;民间酒楼也要重新装饰门面,扎绸挂彩,兜售存封的好酒与新鲜水果,以供市民百姓安排家宴,团圆子女,赏玩明月,就连夜市也随之变得空前热闹起来。
去年虽无大劫,却是个多事之秋,连宫中一向重视的仲秋节都没能好好庆贺,今年可不得好好弥补一番?何况这次赵成岳邀约了王公重臣携家眷参加宫宴,顺便要为前方得胜归来的顾将军等人接风洗尘,自然更要加倍地隆重。
太上皇亮宗游历在外,只派人传了个口信说仲秋不回宫了,目前又不知逛到什么地方去了,赵成岳也懒得管他,如今的天下,是他赵成岳的天下,仲秋,也是只有他才能支撑起来的仲秋。
赵成岳把宴会安排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扔在桌上,随后转向身边的智儿:“今晚上叫萱妃也过去吧。”智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赵成岳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心里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哼,朕凭什么为你想得那么周到。你不是不信朕吗,你不是很能装很能忍吗,朕倒要看看,今天能挖出一点什么来!
智儿领命正要下去,却被赵成岳叫住:“等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等会儿别忘了把汴梁运来的五仁馅月饼和芝麻饴给太后那里送去,跟她说宴会后朕再过去看她。”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日子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仲秋又怎么样呢?再隆重的节日也是人造出来自己哄自己的玩意儿。热闹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却又能持续得了几时!更不必去提那光鲜繁盛的底头隐藏的东西了。团圆?破了的镜子是没法再圆的了,反正也是无处话凄凉,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去年的今天,我许下了两个心愿,现在,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实现的价值,一个却永远没有了实现的希望。
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吗,此时此刻竟快要被想念吞噬。我从不在乎仲秋,却很想过一个有你的仲秋,能够和你分食同一个月饼,共饮一盏清酒,能够和你十指相扣,漫步在飘着桂花香气的庭院下……太残忍!太无情!难道你就不曾想过,我会在这样一个仲秋节,独自去面对一片喧嚣中的无边寂寞?
40疯子
天高云淡,月朗风轻,仲秋宴会,便在这四季园内举行。
四季园是临安新宫里最大的园子,此时参加宴会的王公贵族、朝廷重臣都已携家眷纷纷落座。有孩子和女人的地方,总会显得热闹轻松,更别说是处于这样一个佳节之中了。于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道喜声,交流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赵成岳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人,刘萱跟在他身后,衣着朴素,面无表情。皇帝驾到,喧闹的现场立即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站起,再跪下,迎接圣驾。
赵成岳微笑了一下:“今晚是仲秋团圆之宴,诸位不必拘礼,坐吧。”丽妃跪在一旁,看刘萱又和皇上一同前来,还竟然跪也不跪,站在那里坦坦然接受大伙的行礼,倒好像她才是个正主似的,心中好不生气。她过去一直以为赵成岳最宠爱的人是自己,可万万没想到赵成岳竟会为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驳了她的面子,还把这个进宫不足一月的小丫头封为芳仪,大加宠信。上次的事发生之后,赵成岳就再没怎么找过她,她心里有些赌气,也没去求乞,自己在流芳殿发闷寻思,却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可以一举夺回皇上的心。
丽妃心里恨刘萱恨得要命,但见包括皇后在内的诸人都没什么反应,自己当然也不能说什么,跟着大家落座不提。
江浙之地有仲秋放水灯的传统,夜幕降临后,太监宫女们早已作好准备等在那里。此时见皇帝到来,又点头示意,便一起把手中的羊皮小冰灯送入园子中央的大湖内。一些王公大臣的孩子见此壮观场面,也激动不已,纷纷加入到投放水灯的行列中。湖面波光荡漾,无数盏小红灯在水上漂移闪烁,灿如繁星,映着天上一盘金黄的圆月,说不出的好看。
放灯完毕,气氛也被煽动地热烈了不少。赵成岳见那轮明月已升的高了,便道:“开始祭月吧。”话音未落,宫人们还没来得及上香焚纸,就看见一个高瘦的身影闯了过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太后。但见她随随便便穿着一件家居的便衣,目光散乱却表情亢奋地走着。大家见状都是一愣,据说皇太后精神有些不好,一直深入简出,隐居养病,怎么今天莫名其妙冒了出来?
皇太后倒不在乎大家的目光,径直地向赵成岳站的上方疾走,一个妃子躲闪不及,被她擦身撞了一下。皇后迅猛的脚步被她阻滞,回头看她一眼,骂了声“蠢货”,拔腿继续前行,又险些撞上站在前方的丽妃。
皇太后瞟了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丽妃,啐了一口:“妖精!”声音不大,但这会儿园子里比较安静,不少人都听在耳中,丽妃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好不尴尬。赵成岳知道母亲的疯疾一直没好利索,平日里都是把她放在偏僻的椒淑殿,命人好生照看,严加看管的,如今看到她独自一人不知怎么摸到这里来了,心里一紧,急忙迎上去。
此时皇太后却看见了刘萱,打量片刻,突然嗷的叫了一声,朝着刘萱的脸抓将过去,口中还不住嚷闹:“狐狸精,狐狸精。”刘萱猝不及防,本能地抵挡厮打。赵成岳又气又急,忙走过去抓皇太后的胳膊:“母后。”
丽妃刚才叫总共没见过几面的皇太后气得半死,正在心里暗骂“老疯子”,却见老疯子已经和萱妃打在一处,还给她了那样一个更有杀伤力的评价,不禁颇为幸灾乐祸,向后一退,看开了热闹。
皇太后人比以前老了些瘦了些,劲却大得很,赵成岳又怕太过用力伤了她,纠缠之中,不但没拉开,反被皇太后打了几下。旁边的太监侍卫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跑过来替皇上解围,把皇太后老大人连拉带抱地弄到一边。
赵成岳脸色铁青,站在那里平静了一会儿,见皇太后还是向着刘萱大呼小叫不已“狐狸精!狐狸精!”,便又走了过去,温言道:“母后,您怎么了?”皇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孽障,被狐狸精迷住了!连母后都不要了。”赵成岳脸上火辣辣的疼,表情倒是一点没变,依旧温和地道:“母后,别闹了,回去吧。”
这时两个宫人慌里慌张地跑进四季园,大老远看见这幅情形,知道祸闯大了,吓得魂不附体,连礼数也忘了,连滚带爬地奔到赵成岳脚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赵成岳见是看护皇后的两个宫人,怒视了他们:“你们干什么去了!”宫人磕头不止:“皇上饶命啊,今天太后吃了您送来的月饼点心之后,特别安静,奴才们以为没事了,就没太注意,却不知道怎么让太后跑了出来,奴才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饶命啊。”赵成岳知道他们肯定是因为过节,不知怎样寻乐去了,一时恨不能拖出去砍了,想了想终于作罢,怒道:“快把太后带下去,改天再给你们算帐。”两个宫人磕头如捣蒜,慌忙架起吵吵嚷嚷的皇太后溜了出去。
这么一搅,气氛全没了,王公大臣眼神相接,面面相觑。赵成岳感到半边脸上已经肿木了起来,心情糟到了极点,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身来:“祭月吧。”
宫中的祭月过程颇为繁复,也是一个很隆重的仪式,今天却搞得都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拜祭完,许了祈愿,散了祭品,赵成岳强压下郁烦的心情,道:“很好,去集春阁上赏月吧,今日诸位一定要一醉方休。”
大家诺诺而行,应邀前来的六皇叔看氛围不大对头,忙大声笑道:“大伙儿快去抢月饼啊,今年的点心都是从汴梁拉过来的,晚了就抢不着了!”顾将军闻言也是一笑:“六王爷不必担心,明年这时候,大伙就回汴梁吃更新鲜的去了。”大家见一个说的有趣,一个说的豪气,打量皇上脸上也见和缓,便会心一笑,朝着那集春阁走去。
41百戏
月挂中天,洒下一片清辉。集春阁危楼高百尺,似与天相接,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只要抬起一步便能迈进那月宫里。
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瓜果,美酒佳肴,更有新蒸出来的阳澄闸蟹,色泽诱人,芳香四溢。
琴瑟和鸣,声声入耳,霓裳羽衣,翩然起舞,刚才的不愉快渐渐消弭于这样的温柔里。赵成岳演说几句后,大家共饮了一杯,气氛开始升温。皇后虽是名臣之后,亦与王室沾亲,却极为木讷老实,此番站起来,随便说了几句无味的客气话,又缩回去不语了。倒是丽妃站了起来,捧了一杯酒站到赵成岳跟前,朗声道:“今日喜逢佳节,天下团圆太平,臣妾先敬皇上一杯,祝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成岳挑了挑嘴角,把手里的酒喝了。丽妃又倒了一杯:“这杯酒,既是恭贺皇上,又是臣妾斗胆,替皇上敬各位大人的。臣妾虽居深宫,不敢越足朝政,却也不敢不做好臣妾本分,替皇上分忧。臣妾听闻我朝军队一日千里,打过了燕山以北,金国溃不成军,眼看着气数就尽了,心里这高兴劲就别提了。我大宋朝日渐兴旺,除了皇上英明,诸位的忠心辅佐更是功不可没,臣妾是一介女流,心里开心,又无以为报,便先干为敬了。”
底下嗡然,众人纷纷回报丽妃娘娘的褒奖,大功臣顾将军更被推了出来,饱受赞誉。赵成岳听丽妃说到宋金战事,便不自觉向刘萱望去。刘萱面如止水、沉默无语地坐着,置若罔闻,即便当丽妃说到金国气数尽了时,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异状。然而事实上,一直关注她的赵成岳却看到了那双眼睛里一瞬间的暗淡。
几乎不可捕捉的一丝暗淡,像一根长针,在赵成岳心头扎了一下。本来他既命她过来,当然会想到这一点,他原意也是气刘萱待自己冷淡无理,索性叫她难受一回。但刚才刘萱受到皇太后攻击,一张脸白得像纸,嘴上没说什么,手却一直在发抖,赵成岳看在眼里,又为她心疼起来,也就并不想再让她受到什么伤害了。但事已至此,伤害是必不可免的了,赵成岳对顾将军微笑:“顾爱卿饮了这杯吧,今天这仲秋宴会,有一半倒是替你接风呢。”顾将军赶紧跪拜:“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尽自己的责任,为皇上效忠而已。”
赵成岳道:“顾爱卿何必谦虚,你领兵打仗,有勇有谋,英名如今早已在京城传开了。你为我大宋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朕一定要好好嘉赏你。”
顾将军黑红的脸上露出笑容,把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台子中央又上来一群百戏艺人,见礼之后,便抖擞精神,表演起来。但见那奇术异能,惊人技艺鳞次栉比,一个比一个精彩。有两个人站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对舞的,有担着两桶水稳稳当当走钢丝的,有吞食铁剑火球的,有吐五色水施浇泥丸子的,舞枪的,弄剑的,翻跟斗的,弄花球的,还有缘竿、拔距、投石、戏车、冲狭、角抵、蹴鞠、透门、杂旋、狮子、踏绳、擎载、拗腰,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真是绝艺纷呈,应有尽有。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叫好声轰然不绝,整个宴会达到了高潮。
在这高潮里,刘萱起身离去。大家都被百戏弄得目不暇接,谁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她,赵成岳却看见了,冷冷道:“你去哪儿?”刘萱的声音比他还冷:“如厕。”
刘萱下得集春阁,一阵凉风吹散了燥热。楼上的喧闹声叫好声还隐隐传来,底下却已人去园空,静寂得有些凄然。几个宫人正在收拾残余的东西,刘萱绕过他们,拐进花圃。
皓月当空,冷露无声。刘萱抬头望天,同样的圆月,同样的月光,今夜,你在哪里?两行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汹涌地滑下脸颊,又被主人迅速抹去。这是刘萱忍了很久的眼泪,流出来,眼睛就干了。
她不想回去,就在花圃的纵深处站着,像要融进黑色的风里。
身后脚步声响动,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刘萱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男子低声道:“七公主。”
刘萱身体一震,却仍然没回头。
男子道:“七公主还记得我吗?属下叫秦熙。”
刘萱终于调过身来,望向他。
秦熙道:“属下送七公主回国吧。”
刘萱看着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熙四处张望,怀疑宴会都快要结束了:“七公主,属下是效命于小王爷完颜锦的,七公主不记得属下了吗?那年公主在府上……”他停住这句不说,又道:“属下身在曹营心在汉,打探到七公主的下落,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救七公主出去,七公主,你只要……”
他还没说到正题,刘萱已经与他擦身而过了,抛下一句话:“我能信你吗。”
秦熙干在那里,目送刘萱背影离去,喉咙深处狠狠咕哝出两个字:“贱货。”
42醉酒
刘萱回到集春阁楼顶时,百戏已经结束了,但大家拼酒的拼酒,聊天的聊天,玩叶子戏的玩叶子戏,一片混乱中,仍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这次连赵成岳也没有,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没有了皇上,仲秋宴会显得更轻松了一些,有撑不住的人先回去了,剩下的吵吵闹闹一直到四更天才结束。当然,此乃后话,可以不表。
且说刘萱那种心境,自然早就退席回去了。回到寝殿,也没看见赵成岳的人影。
刘萱当然不会在意,自己倒落得个清静安心,便托了腮在那里冥想,极晚了却是睡意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由远及近传来赵成岳含混不清的声音,与平日的沉稳清朗判若两人:“滚开!去去去!别跟着朕!……朕认识路……”随即门被撞开,赵成岳摇摇晃晃走了进来。酒气袭人,智儿跟在后面,一脸着急却是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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