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乾不怀好意地笑。“肖公子久违了。自上次一别之后,在下甚是挂念,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地相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肖倾宇的脸色绝对不象老友久别重逢的欣喜。相反的,剑眉微皱,显得淡漠而凝重。他心思内敛深沉,眸光流转,眼底只余清冷。
方君乾见那小书童没在他身边,不由奇怪道:“你的书童呢,怎么不见他来照顾你?”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他的声音静静的,淡淡的,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一向是我照顾别人。”
“你双腿不便?”“身患腿罹,自小便无法行走。”“那你……?”
肖倾宇沉默了一下,认真道:“有时候,‘残’并不意味着‘废’,我从不为无法行走而怨天尤人,觉得自己可怜,低人一等。这世界上,不残而废的人实在太多了。”
当肖倾宇平静地说出那番话后,方君乾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连方君乾自己也没想到,这个苍白文弱,无法行立,整天只能呆在轮椅上的少年,在心中,竟对人生有如此感悟!在肖倾宇残疾的身体里面,方君乾看到了一种坚毅、坚韧到可怕的精神气质。方君乾对一个人是否值得自己尊敬有着独特的判断标准,在方君乾看来,一个人是否值得自己尊敬只取决于两个标准,一是这个人是否拥有令人敬佩的才华;二是这个人是否具备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心境气度。除了这两条以外,再也没有第三条标准。有些身居高位、富可敌国的人,在方君乾眼中,并不比一个陌生的在农田里劳作的普通农民能获得自己更多的尊敬,纵然贵如太子之流,也很难获得方君乾打心眼里的敬服,虽然在所有人眼中,方小侯爷永远都挂着可亲的,谦逊的微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很少有人能获得他的尊敬。
然而,肖倾宇做到了。不是表面上的尊敬,而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方君乾自知,要是自己的双腿永远无法行走,自己绝对做不到如他这般坚强豁达。这人若能站起来,该是多么完美无瑕!……莫非是天妒英才,老天见不得完美的事物,所以才将他双腿夺去,令他在凡尘苦苦挣扎,抗争……
方君乾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呀……
风停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这世界上一旦完全沉寂时,也不知它是在悲哀,还是在伤情。
肖倾宇穿着样式再简单不过的月白衣衫,没有佩戴任何饰物,手上正捻玩着一圈金线。平静温和的神情,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让方小侯爷想起前些日子在寺院中见到的蝴蝶。
“肖兄可还记得你我初遇时,肖公子说的那番话?”
肖倾宇脸色一沉,温润如玉的面庞象结了一层冰霜,带点冷,有点厉。他讥诮地盯住方君乾:“小侯爷可是在‘提醒’在下。”有时,提醒和威胁是同一种意思。可偏偏,他肖倾宇最不吃就是“威胁”这一套!
“不,我只是想说,”他俯下身凑近他,“你当初说的话,我没听见。肖公子呢?”肖倾宇立马意会,微微一笑:“我也忘记了。”
两人注视对方半饷,忽然相视而笑——!这两个男子,都是天下绝顶聪明的人物,而聪明人之间是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的。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真说明白,恐有杀身之祸!
一个俏丽少女从假山后跳了出来:“表哥~~~~!”
方君乾见过她,就在那桃花林里,碧水湖边。而此刻,少女一袭湖绿纱裙,笑容甜美,肤白如雪,靓丽的让人眼前一亮!
“怎么又是你?”少女显然也记得方君乾。
实际上,很少有人可以忘记方小侯爷。
毕竟方小侯爷可是京城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少女的梦中情人,理想夫婿。
“你是表哥的好朋友吗?”少女甜甜地问他。
方君乾对这个俏丽可人的女子很有好感——他对所有美丽女子都有好感。他也很讨她们喜欢,他对每个女人都彬彬有礼,若即若离。
“对呀,我是倾宇的朋友。今日得见姑娘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皱皱娇俏小鼻子:“什么朋友,一开口就漏馅了!表哥的朋友都称表哥为‘公子’,还没人直唤表哥‘倾宇’呢!你跟我表哥很熟吗?叫得这么亲热!”少女对方君乾很不客气。
不知为什么,自从初次看见方君乾和表哥站在一起时,她就有种莫名的紧张不安。因为紧张、不安,所以就愈加讨厌他。
眼前这个英挺尊贵,身批红巾的男子,仿佛是她今生夙敌!
“依依,你失礼了。”肖倾宇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悠弱,却有种说一不二、不怒自威、令人兴不起丝毫反对的魄力。依依马上闭了口。
“这位是肖某的表妹,林依依——当朝宰相林文正林丞相之女。依依,这位是定国王爷膝下独子,方君乾方小侯爷,不得无礼。”“是。”林依依弱弱答应,暗地里朝方君乾扮了个鬼脸,不服地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方君乾不由为之失笑。只觉得这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她对肖倾宇的爱慕和维护,即使在三里外都闻得到……
“表哥我们回去吧,你看天色都已这么晚了……”林依依撒娇。“依依你先回去。”肖倾宇拂去衣上落花,姿态高贵优雅,“夕阳无限好,我和小侯爷再聊一会。”“表哥~~~!”她不依,突然瞥见肖倾宇面色一沉!心中一冷,立刻咽下几欲脱口的反对,乖乖离开。
方君乾若有所指:“她喜欢你。”
“我从小双腿不便,依依怜我,照顾我,我们青梅竹马,亲若兄妹。”他把玩着手中金线,风静温恬。
“你装傻。”方君乾深深地笑,“你明知她对你不是那种喜欢。”肖倾宇没好气道:“方小侯爷,你还真是三八呀!”“过奖,”方君乾脸皮超厚,不以为意,“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有作媒婆的潜质。”
肖倾宇忍俊不禁:“这话若被老王爷听去非把他气死不可。”他这一笑,仿似严冬尽去,春暖花开,一天的阴霾俱隐去,云开月朗。眉宇之间那点朱砂,愈加鲜艳欲滴,更衬得眉清,愈显得目秀。
在这一刻,方君乾有种看见一簇幽兰破冰而出、霜销雪霁、云淡天清的错觉。“你应该多笑笑的。”他真心诚意道,“你笑起来真的很漂亮,也很可爱。虽然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别人用这类词形容你。”
“方君乾……”他敛起笑容,端坐于轮椅中,沉静如千年浸于深潭的剑,“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讨人厌呀?”说完也不看方君乾脸色,拂袖而去!
方君乾默然。
倾尽天下…乱世繁华 第一卷 第四章
章节字数:4332 更新时间:09…03…25 17:10
明月。
肖院。
小院。
明月下的肖倾宇。
小院中的无双公子。
肖倾宇现在就是自己一个,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箫,断,而续,续,又断,断断续续,主曲吹不成,无端自成韵。
奏得很好听、很幽怨、很动人。
箫声中,带着寂寞与愁伤。但隐隐透露着的,还是无奈与挫败。还有一种感觉:不知怎的,一般人听了,有时会不寒而栗,鸡皮炸起。也在怆然中,忽然有点心惊。
就像感时花溅泪之际,忽尔恨别鸟惊心。
就似城春花木深之时,忽悟国破山河在。
那箫声欲断欲绝,如泣如诉,时险时宁,倏起倏落,暗香如月,流静如水,仿佛已告诉了人间许多苦衷,许多情愫,许多天地合、阴阳隔、离合事、悲欢梦。思君明月仍决绝!
正在最高潮部分,箫声戛然而止
“公子,夜深了。该回屋歇息了。”一个大汉走到肖倾宇旁边。他身长七尺,粗壮高大,面庞木讷,敦实憨厚。只是他两个太阳穴高高突起,呼吸绵长,足下点尘不染,一路走来却无半点声响,竟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肖倾宇沉吟半饷,绕着金线的右手缓缓捋过鬓下一缕长发,雍容而又寂寞。“公子……”大汉欲言又止。“劳叔,今晚月色不错,我想多看一会儿。”对这个如兄如父的仆人,肖倾宇的语气异常客气。劳叔看出他仰望月夜时眉间的寂寞。
“公子,是不是在想今早那个方小侯爷?”劳叔慈蔼道,“方小侯爷乃当世人杰。公子身边一直没什么朋友,若是方小侯爷能与公子结为知音,老仆会替公子高兴——”“这种念头最好想都不要想!”肖倾宇面容冷肃,沉声道,“否则我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肖倾宇皱着眉。他皱眉的样子很好看,清雅俊秀,我见犹怜,却仍是让人有一种青锋划碎七尺冰的冷和傲。
明月照亮天涯。
劳叔了解他的公子。这人,拥有看破世事的聪慧,拥有与之匹配的胸怀,却自小双腿尽废,不利于行,怎叫人不心生叹息?
肖倾宇双手相扣,寂寞如常地坐在那儿,仰头望月。
月色下,他依然冷。
清。
兀自衣不带水。
八风不动。
他望着那轮圆月,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忧心劳神难以入眠,没想到肖兄跟我同病相怜啊。不知肖兄为何望月叹息呀?”一个红巾批颈的潇狂男子出现在圆月之中。他斜坐在屋顶。白衣,黑纱,那条长长的鲜红的领巾被风吹得猎猎飞扬!巨大的、滚圆的、妖异的月亮静静照在他身后,他仿佛是从圆月中出现!
“少爷!”劳叔心神一紧正待上前,却被倾宇挥手阻止,他不动声色道:“顶上夜寒风高,小侯爷不冷吗?”“呵呵。”方君乾笑得邪气,魅惑,不可一世。他的美糅杂着邪媚,却不会让人觉得脂粉气,反而有种张扬的英武。足下一顿,人已轻飘飘从月中楼顶飘然而下,落地后悠然一转,正站在肖倾宇面前。只见黑发飞扬,红巾翻舞,脸上挂着的邪魅微笑直可颠倒众生。连肖倾宇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方君乾抱拳微笑:“那我就,多打扰了。”
“这麽晚了,小侯爷好雅兴。”肖倾宇领他进书房,“劳叔,煮茶迎客!——小侯爷,今天楼里新到了雨前龙井,小侯爷有口福了。”方君乾发现,肖倾宇住的小院,所有房间都没有门槛——这大概是为了方便他日常进出吧。有门槛,轮椅进出会很不方便。
看肖倾宇泡茶是一种享受——焚香,洗杯,落茶,冲茶,刮泡沫,倒茶,点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华贵和幽美!方君乾愣住了,从来就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泡茶泡得这么漂亮,那么……有气质!
肖倾宇姿势优美地将茶壶略顿三次,将茶水倒入一个圆筒形的小杯子中。然后将一个小茶杯倒扣在那装有茶水的杯子上。手掌一覆,两个茶杯就倒了个位,“鲤鱼跃龙门,一跃龙门万事如意……”
接着他将茶杯放在一个杯托上送到了方君乾的面前。
“品雨前龙井重香气和茶色,宜用雪白瓷。此茶配白瓷闻香杯,妙。”方君乾驾轻就熟,将上面那圆筒形的杯子侧掀开一角,哗!那闻香杯中的茶水一下子流到下面的那个龙眼大的小茶杯中,一滴不多,满满流香。
肖倾宇双目一亮:“原来小侯爷也是懂茶之人。”
“过奖。”方君乾将空闻香杯双手合并夹于掌间,深吸一口茶香,那从未有过的香气让从小就品惯百茶的他也忍不住为之倾倒。
肖倾宇正色道:“饮茶,是谓一观,观茶汤色;二闻,体茶香;三品,品茶百味。”他放下茶杯,“所谓‘品’茶的‘品’字,三口为品,因此我们一般饮一口茶,也要分三段。舌尖品其苦,舌中品其酸,舌根品其甘……是谓人生种种滋味,尽在一盏间!”言毕,抬手一饮,闭目略回味。
方君乾也跟着细品杯中之物,闭目享受下,顿时只觉得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茶香由上而下,整个人都有种清雅至远的感觉,“妙!妙!太妙了!”睁开眼睛,方君乾不由得连声赞叹,突然苦下脸,“糟糕。”
“呃?”肖倾宇抬头看他。
方君乾一脸苦相:“饮了此茶,天地间都不知什么可以入口了,如果我以后喝不到可怎么办呀?”他灵机一动,马上厚着脸皮道,“要不我以后天天来,咱们边交心边饮茶,岂不人生一大快事。”
肖倾宇气乐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又不好得罪他,于是马上转移话题:“小侯爷今晚怎么会想起光临寒舍呀?”
方君乾面色一黯,搁下手中茶盏:“天镔来犯,我大庆泱泱大国居然无一人敢主动请战,我睡不着,听见倾宇公子月夜吹箫,便闻箫而来了。”
肖倾宇似叹息又似讥诮:“高第良将怯如鸡。将门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将才,武不足以安邦,国之颓势。”方君乾怒极反笑:“我今早向陛下呈递了《士卒提拔晋升十二策》,结果被一帮老臣批驳得体无完肤,说此策动摇国之根本,还说亡大庆者定为我方君乾,他们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此策推行。”
肖倾宇一惊:“《士卒提拔晋升十二策》?莫不是民间传闻甚广的兵卒选拔政策,凡立战功者,即脱离贱籍。士卒作战英勇者,不论出身,只凭战功封官封爵?”
“正是。”方君乾面如沉水,自嘲道,“你也觉得我大逆不道吧?当今各国都遵循世袭制,贵族是国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历代官吏将领,都从中选拔,而且对王族数百年来忠诚无比。此策一出,权贵豪门势力必会大大削弱,皇权无人拥护,必导致王基动摇,而民间有实之士却可凭此登堂入室,与将门子弟公平竞争,乃至分庭抗礼……到时,恐国将不国矣!”
“荒谬!!”肖倾宇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电!“此乃造福万民之举,功在千秋!“
方君乾怔愕。静静看了他一阵,方君乾眼里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一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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