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摇摇头,拼命暗示自己不可多想。
周遭之人开始唏嘘议论。须眉愣了片刻道:“实不相瞒,诸位英雄豪杰会聚于此,正是商榷歼灭江湖两大魔头一事。”桓雅文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还望道长能告知在下。”
须眉略微惊讶:“桓公子对此无看法么?”桓雅文微微一笑:“在下不会插手此事,不过想与他叙旧。”须眉犹疑看桓雅文一眼,又看众人,指着我叹气道:“这位公子昏倒在那马背上,被老夫救回。”口口声声说有人将我击晕,现在又变了个调。
我愤懑地掐住手心,压低头不看他们,生怕自己激动起来口不择言。桓雅文眼望向我,一双眼澄澈如流,神色略显错愕:“道长,可否让在下将这公子带走?”须眉嘴角一撇,不冷不热道:“桓公子可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
此话未完,江湖上的传言应是: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以色侍主,梅影公子的禁脔。两人成日沉迷于淫言狎语,烟花风月,奸回不轨,祸倍于下民。
我微抬下颚,冷眼静看须眉。桓雅文笑道:“正因如此,在下才要加倍照顾他,以免日后家兄问罪。”须眉恍然道:“桓公子这是李代桃僵么”桓雅文迟疑道:“这位公子可是道长的人质?”须眉道:“自然不是。”
桓雅文转过身,拱手欠身,微微一笑:“在下邀请温公子去寒舍住上几日,不知公子可否赏脸?”我抬头恍惚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桓雅文也不急,站直身子,姿貌端华。秋水如烟波,长眉似远山。数缕青丝落于胸前,云发丰艳,衬着衣衫,黑白分明。孑然儒雅,一身风流。无弄玉的惊艳妩媚,狂放张扬,却比弄玉多了十分的娴静温柔,浩然正气。
不由感慨此人当真天人眉目,却又心有不甘。想必要拒绝这样美好的人,想必很难。若未有私人恩怨,我定会为他折服。只是,日后他定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我吃力地点点头,他立刻于众目睽睽之下,解开我的穴道,朝门外挥手,几个随从进来,搀扶我出去。
桓雅文方出殿门,我被抬进轿暖轿,里面便喧哗声四起,却无人阻拦。身上伤已结痂,疼痛却蔓延开,一丝一存腐蚀血肉。帘上流苏起舞,帷幔轻勾,桓雅文走过来,在我左颈天鼎巨骨两穴上一拍,我的手脚关节倏然飞出几根银针。桓雅文并未多言,转身跨上马匹。
起轿后,轿身摇晃,吱嘎作响,震得身上伤口撕痛,身体几乎散架。不时有人送上桂圆西米粥,替我擦拭面颊,外面天黑日明,人却浑浑噩噩,任由它去了。
不知过了几日,一次熟睡中轿子停下,我半眯着眼往帘外看去。随从于马匹上搬卸重物。隔着轻纱,忽见一个人影骑在翩翩白马上。二月青草深,白色轻衣正衬得他面如满月,眼如明星。一柄折扇挑起轿帘,探来一张清秀的脸,剑眉轻扬,唇角抿成一个半月。
我竟将眼前人看作弄玉,失神抓住他的手。他微微一怔,欲将手抽出却停住,抬眼看着我,柔声道:“温公子,你可觉得身子好了些?”嗓音轻飘淡定,熟稔,却记不清了。眼神若一汪春水,却与弄玉相差甚远。我倏然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点头。
桓雅文微笑道:“现在我们已至京师,在下联系了最好的大夫,定会替你把身子治好。”他与弄玉的关系早已决裂,何必对我如此殷勤。不过无论他是真心诚意,或是居心叵测,想杀我都轻而易举,我不必反抗。一切且顺其自然。
已入黄昏。下轿后,正对一座住宅,装修雅致,竹秀花香。门上挂一牌匾,上用金粉雕刻三个隶体大字:碧华宅。大门两侧燃起纸灯笼,数名丫鬟在门前守望。桓雅文方一靠近,丫鬟整齐道:“恭候公子回府。”
步入行廊,道旁红柱上,菊花鸢尾纹交错,堂皇又不失文雅;赤色屋脊上,蟠龙攀爬旋绕,栩栩如生。行廊左右,潢池大小不一,红黑鲤鱼徐徐游动,勾起水面粼粼波纹。鲤簰篓笼置于池边,整齐堆叠。
桓雅文在前带路,身边丫鬟点着柳黄纸灯笼,灯心在风中微晃,模糊蒙胧,若隐若现。晕黄四处散荡,落于桓雅文的雪白衣摆,将衣裳染成同样颜色。桓雅文脚步沉稳,靴底与地面摩擦,簌簌作响。顿时想起那个走路不声不响的人,攥紧衣角,加快脚步。
桓雅文将我带到一间客房便离开。客房面积不大,却舒适幽静。我蹒跚走到衣柜旁,弯身去照镜子,却大惊失色:双眼凹陷,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头发虽已梳理整齐,脸上却有几道口子,极长极深,估计会留疤。
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亦是如此。只是那双手不再秀美可爱,不再修长白皙。粗糙可怖,无法入眼。以前弄玉就对我不屑一顾,更别提变成这般模样。恐怕再难留住他。我环顾四周片刻,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
顺着小池走了几步,便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桓雅文。另一个则是以前在零陵见过的丫鬟,九灵。九灵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口气却在抱怨:“公子,我听说您救了那个娘娘腔。”桓雅文道:“九灵,你动辄说别人这不好,那不好,我不记得有这么教过你。”
九灵急躁道:“您不知道,那温采和大公子……反正,您可别忘了霓裳公主。”桓雅文道:“何出此言?”九灵道:“我听人家说,兄弟之间感情最深,两人的嗜好也是最像的。既然公子与大公子是兄弟,那……”到此处便心照不宣,在地上乱踢小石子,咕噜滚入池中,波光荡漾,涟漪四起。
桓雅文打开折扇,轻轻摇晃:“不过是个性别问题,何必计较太多。不过,我喜欢的是女子,你这么说,是发高烧不出汗。”九灵喜道:“九灵就知道公子喜欢公主,您以前还不承认呢!公主那么漂亮,比那个温采好多了。”
桓雅文喟叹道:“温公子何尝不是倾国之色。”九灵发嗲道:“他生得好看又如何?人家就是不喜欢他,公子要是和温采在一起,人家第一个不理你!”
桓雅文尚未回答,我已走出去,淡漠扫过他们微愕的脸,冷言冷语道:“九灵姑娘,弄玉是男子无错,但不代表温采看到街边的男乞丐都会动心,没人会与你,不,与那公主抢丈夫,你且放心。” 九灵俏丽的小脸扭成了一团:“你……!”
桓雅文温言道:“温公子,你别与她计较,她年纪小。”我不搭理九灵,回头冷冷地看着桓雅文:“桓大圣人,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或许你救的就是一条毒蛇。”
桓雅文抬头,双鬓碎发微微飘扬,清雅俊逸:“初次见面时,在下便认为温公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冷笑道:“你眼拙罢。”桓雅文收起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自信笑道:“在下看人一向很准。”我鄙夷道:“少吃咸鱼少口干。”
我径直沿路走去,桓雅文在身后说道:“天凉,温公子要注意身子。”我当没听见。
往后几日,我都坐在床上修养,不时有几个大夫替我把脉,然后摇头离开。是否能痊愈我已不在意,只伺机放火,烧了这碧华宅。
某日早上,我正在床上调理内息,九灵替我端来汤药,走过来道:“温采,你别老窝在床上,偶尔也出去走走。”我不睁眼,仅唇动了一下:“有劳九灵姑娘费心。”九灵恼怒道:“我认真说的,谁和你开玩笑?”我面不改色:“同认真。”
九灵把药碗往桌上一砸,冲出门去,在外面抱怨道:“真受不了那个娇少爷!也不知道公子留他在这里做甚么!”随即声音渐小,开始支吾。我打开窗户,端起汤药准备往外泼。
这时,桓雅文进来,轻素云衣,神采奕奕,眉眼美丽,见了我的动作,亦不惊诧。我倒的动作悬在半空,屋内阒然无声。桓雅文道:“那参汤里加了何首乌,雪莲子及千年灵芝,乃治伤圣药。”我把参汤放回桌上,手撑着下巴往窗外看去:“以前送的我也倒了。”桓雅文无喜无怒道:“我知道。否则你的身子不会好得这么慢。”我沉默一阵,又坐回床头。
桓雅文端起参汤,坐于床沿,用汤匙舀一小勺药,轻声道:“药味是苦,忍忍便过去了。”把汤匙靠到我的唇边,作势要喂我。我嫌恶打开他的手,汤匙中的药溅了出来。他左手一伸,药落在碗中。我心里不由赞叹好快的身法,却抱着腿别过脸,不语一言。
桓雅文并未生气,站起身将药放回桌上:“可能有些烫,你要身子不舒服就喝了它,我出去了。”汤药热腾,氤氲叆叇。霎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但转念一想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咬牙不去多想,目光却停在窗旁的字画上。
那是一幅早春桃花题字图。颜色清淡,反璞归真。画上花影缤纷,连枝分叶,几片花瓣落下,飘忽于空中,活形活现,见之则欲伸手接住。画面颇为陈旧,有些掉色,画的四周却表上银边刺绣,仿佛是不久前加上的。
以前父亲告诉过我,题字看人。若题字于左上角,表示此人好虚荣。若题字于左下角,则表示此人疑心病重,却极重感情。此画上的题词于左下角,定属于后者。端详字体,跋扈飞扬,气吞虹蜺,与风格内敛柔和的画截然不同,词风也与画风相悖,曰: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我自失去家人后便未再读书,见这首词,也就只识得字。却不知为何,只看着这几行字便倍感凄恻,快复原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反复读了数次,发现自己已可以将之背诵。
后来发现,题词下一段空白后,又写了一行小字:初春桃李争艳图,雅文作。那字与画风相似,若柔风甘雨,朝露溪流。这一行下又有几字,虽小,却遒劲飞扬:弄玉题字。
弄玉。简单的两个字,却令我闷到抓紧衣襟。一时也忘记思考别的东西,例如在嵩山燕舞给我的小字条,与这里写的字判然不同。食指覆上那几个小字,又重读了一遍上面的词,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痛到直不起身,背弓了下去。
第十六章 故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