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点点头:“谢谢姑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那姑娘脸上微微一红:“我叫零罗,攒零合整的零。”弄玉笑道:“原来是罗姑娘,在下弄玉,字梅影。”我问:“她不是姓零么?”弄玉说:“有些壮族的人名是把姓放后面的,我还未听过‘零’这个姓氏,所以猜姑娘应该是属于名置于前了。”
零罗和那几个姑娘都着实吃了一惊。零罗道:“我还真未听过哪个汉人知道我们的习俗呢,公子当真是博学多才。”弄玉但笑不语。零罗对那几个姑娘说道:“姑娘们,叫小薛去给他们备几件换洗的衣物。”那几个姑娘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她对我们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然后就朝着一栋比较大的吊脚楼走去。
我们随着她走了进去,那吊脚楼周围生着许多郁郁葱葱的韬树,后面是一条比较宽的浅溪。桃花流水,清流激湍。
进了大厅,从右边的小门进入,卧室豁然开朗,竟比客厅要大上许多。零罗的家人还真是朴实而善良的人。没一会,几个丫头就把新的被褥和衣物放到了床铺上。
零罗道:“今天是‘三月三’,也是‘墩圩’,我们叫它‘窝墩’,是咱们壮族人民的传统节日,方圆几百里的人家都来参加了这个活动,你们隔壁的公子就是专程从零陵赶来参加宴会的。宴会从戌时正刻开始举行,你们也来参加吧。”
弄玉点点头,谢过了零罗。零罗见他答应了,又笑了笑:“我叫丫头们给你们准备沐浴,到时候一定要来哦。”见弄玉又耐心地点了头,她才出去。顿时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气氛又变得有些怪异。我躺到床上去假寐,弄玉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二位公子,水和衣服已经备好了,你们从正厅的侧门进去就是了。”我假装没听到,继续睡觉。随着我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看样子是弄玉沐浴去了,他也没有叫我。
一时间觉得有些气馁,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是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直接坐起身子,对着竹地板发呆。后来想想也该洗洗身上了,翻下床跑了出去。
刚推开浴室的门,我就傻愣住了。
整个浴室里都飘着淡淡的徘徊花香,还有熟悉的体香。迷漫的氤氲,雾气缭绕。弄玉正坐在浴池中,修长的手搭在浴池边缘,仰着头,侧脸勾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几片殷红色的徘徊花瓣贴在他的身上,其余的漂浮在水面,上下摆动。长发漂在水面,就像一片轻柔的黑亮丝绸,与花瓣缠绕着,极是妖媚。
“站在门口做什么?要洗就赶快进来,把门关上。”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动了动嘴。我走进去关上门,颇不自然地朝他走了几步,就站住不动了。
弄玉抬起头,双眼有些模糊地看着我:“难不成你想穿着衣服洗?” 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全身发臭都不来这里洗了。我尽量不去看他,开始脱自己的衣裳。每脱下一件,我的心跳就会更加剧烈地跳动。
把衣服脱完了以后,我遮掩着身子,慌忙地跳进了浴池,倒吸一口气,忍住热气游到了池子的另一端,小心地蜷缩在边缘,动也不敢动。弄玉玩味地看着我,朝我这边移了过来。我更是手足无措地坐着,头几乎要埋到水中去了。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身旁有些急促的呼吸轻拂在我的脸上。我朝那边看去,却看到了弄玉近在咫尺的脸。我的心中一跳,想往角落靠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把手肘搁在浴池边缘,手背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采儿……你明明是个男孩,还是个小男孩。”我不解地看着他,结果一看到他的脸,又把头埋了下去。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拖了过去。水流激荡,冲在我们俩人之间。我的身体开始发热,连连往后退。弄玉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采儿,这两天都没碰你,你难受吗?”那声音挠得我心眼儿直发痒,赶紧摇头,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般。他轻轻捧起了我的脸:“又撒谎。”接着一只手就在我的胸前用力拧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巴。
“采儿,说你想要。”弄玉将我揽得更近了些,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了一起。我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急得简直要哭出来,想钻到水底去淹死算了。他这两天对我这么冷淡,现在稍微温柔一些,我竟然就不生气了。我没用,孬种一个!
弄玉没再逼问,俯下头细细吻了吻我的唇,然后把我转了过去,背对着他。有些慵懒的声音轻擦着我的耳膜:“晚上的宴会想去么。”我说:“想。”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照弄玉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喜欢这些人多的场合。可他却反常地说:“好,那洗快一点,一会回去睡个觉,否则可没有精力去玩。”
背上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心中一懔,慌忙问道:“你……你做什么?”他扑哧轻笑一声,说:“给你擦背呢,笨。”我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弄玉却假装疑惑地琢磨着:“非‘奸’即盗?那我们开始吧。”
我吓得全身都绷紧了,远离他好一段距离:“你别……我不说话了总行吧。”他靠过来,用湿润白皙的手摸着我的脸颊,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不要就不要,转过去,我给你擦背。” 然后,他的手就一直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个背擦得很痛苦。
从浴室出来时已是酉时二刻。再一会儿墩圩就要开始了。弄玉换上了零罗叫送来的衣服,才发现那是壮族的服装。黑布对襟衣,上刺绣云雷纹和蝴蝶纹,圆领阔袖,两襟扣子用黑布织成,裤子也是黑布,裤口宽大,因为是过节,所以配上了一双龙凤鞋,身上也有许多透雕打成鸟兽花卉的小链穗。
壮族的衣裳女子的要好看很多,可这一套壮族男装穿在弄玉身上,却显得光彩照人。他的皮肤偏白,配上银制的饰品更是显得风度非凡。弄玉微笑道:“怎么,不好看?”我板着脸道:“本来长得就不怎么样,还穿这么丑的衣服,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弄玉却没有生气,轻笑道:“可惜有人就是喜欢丑八怪。”
我的脸上又是一阵滚烫,怒道:“你说什么呢。谁喜欢你了?”弄玉露出了类似无赖的笑容:“谁应我就是谁了。”我懒得和他再说,自己换上了和弄玉那套极其相似的衣裳。弄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错,采和我就是不一样,穿上这套衣服可是好看极了。”
门外,盛装打扮的族人们接踵而至。姑娘们相约到“墩圩点”搭歌棚,用自织自染的各色土布围棚,比赛哪个歌棚搭得宽敞,哪个歌棚的布织得工艺精美。歌棚内设座备茶,款待前来对歌的小伙子们。四周邻近的村寨,民众蒸五色糯饭以接待远方来客。弄玉说一会还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活动,一个是抛绣球,一个是碰彩蛋。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想赶快参加宴会。
戌时正刻。来参加的人却依然在增加,顿时整个小村落人山人海,小伙子在歌师的指点下与中意的姑娘对歌。男青年先主动唱“游览歌”,遇到合适的对象,便唱起邀请歌。女方若有意就答应。男青年再唱询问歌,彼此有了情谊,唱爱慕歌,交情歌。
若姑娘觉得哪家小伙子人才歌才都满意,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将怀中的绣球赠与意中人,他则报之以毛巾之类的物品,然后歌声更加甜蜜,遂订秦晋之好。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习俗,现在看到了,觉得挺好玩。正想和弄玉说话,转头就不见他踪影了。四处寻找,怎么也看不到个相似的人影。身后一挤,我就往前扑了过去。也没看清前面有什么人,就栽倒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张俊美的面庞,看上去略显稚气,年纪似乎比我小,双哞清澈明亮。我赶忙站直了身子:“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少年笑着摆摆手。他身边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咦?这不是方才那位公子吗?”站在他身旁的人竟是零罗。她手中正拿着绣球,似乎正准备拿给这位少年。
她被我这么一看,脸立刻就变得粉红,正欲递绣球的手也收了回去。我知道这下自己是棒打鸳鸯了,内疚不已。那少年干咳两声:“听公子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可是外来的?”我点点头:“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认识了零罗姑娘,她邀请我们参加‘墩圩’的。”
少年看了看零罗,与她会心一笑,又从零罗那里拿了一个东西放在我手中——一个染成五颜六色的熟鸡蛋。我疑惑地看看那少年。他说:“你留着,一会有用的。我们还有事,一会见。”我原本想问问这有什么用,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住口。
待抛绣球的活动结束以后,人们又开始了“碰彩蛋”。我也终于在一堆人群中找到了弄玉。许多姑娘都待在她身边,不时往他手上看去。我赶忙跑过去,却看到他手中也拿着一个彩蛋。他见我来了,微笑道:“怎么,你的彩蛋也没有吃吗。”
我指着手中的彩蛋:“原来这个蛋是用来吃的呀?”我看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弄玉的。然后把彩蛋靠到了他的彩蛋旁对比了一下,喃喃道:“我这个的颜色好像没你那个好看……不过都是要吃的……”然后就开始剥鸡蛋壳。
剥好了以后我一口咬了下去,味道还挺不错。可是为何周围的姑娘都在看着我们?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就连弄玉都是睁大了眼看着我。我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鸡蛋,小声问道:“你不是说这蛋可以吃的吗?”弄玉点点头:“是可以吃的。”我含糊地说:“那她们为何这样惊讶?”弄玉指了指我的蛋,又指了指他的蛋,叹道:“你不懂么。”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难道我不能在你面前吃?”
“不是不能吃,只是你的彩蛋碰着了那位公子的彩蛋了。”闻声望去,才发现是刚才那位少年。我问:“难道碰着蛋是忌讳?”他极力忍笑:“当壮族的某位男子看上了一个姑娘, 就会拿自己的彩蛋去碰那个姑娘的,如果那位姑娘对他也有意思,就会让他碰,然后两人一起吃那个彩蛋,这就是‘碰彩蛋’。”
我心虚地看了看弄玉,他的眼睛弯了起来,笑得好生惬意。隔了半晌,周围的人终于哄堂大笑起来。我窘迫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我又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我不是壮族人,这个不算。”那少年调笑道:“入乡随俗嘛。干脆你们今天就在这里洞房了。”我扔掉了蛋壳,抱头大叫:“和他?!不要——!”
说完拔腿就跑。跑出好几十米以外了,都还听见后面惊天动地的狂笑声。停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树林里,觉得自己是激动过头了。现在见谁我都不怕,只要不见弄玉就好。可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弄玉的声音立刻在我身后飘忽响起:“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心虚了?”
我的心上一跳,转过头,发现他正抱着胳膊,脸上挂着一抹深意的笑容。连忙又退了一步,他却立刻走到我的面前,将我推在了树上:“采儿,告诉我,如果真要你和我洞房,你会不会答应?”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开……开什么玩笑。”
弄玉没再问我,两片唇慢慢靠了过来。
这时,一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真不知道会把这位兄台给吓跑,算是我错了,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我立刻推开弄玉,按住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那少年真是救了我一条命!我笑了一下:“不,不,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关你的事。”那少年笑道:“兄台不生我的气就好,还想请教尊驾如何称呼?”我说:“温采。”
那少年笑道:“在下姓秦,名印月,无字。”秦印月道:“我见你们是外地的,是出来游玩的吗?”我想了一会,道:“我和……嗯,这位兄弟打算去零陵。”弄玉轻笑出声,这个混帐东西。秦印月喜道:“原来如此,我就是住在零陵的,不如二位随我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伴。”
“好啊。”“不用了。”前面那句是我说的,后面那句自然是弄玉说的。我赶忙抢先道:“秦兄就跟我们去吧,他和你逗哏呢。”我估计弄玉的脸色现在一定难看得紧,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或许是太久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有人对我热情一点,我就会受宠若惊。
三人就一同朝零陵走去,没隔多久就到了边境。突然想起了秦印月和零罗的事,于是问道:“秦兄和零罗姑娘可是许了婚配?”秦印月道:“方才若不是你扑倒了我,可能我们就真这么成了……只是习武之人居无定所,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个小村落里,所以,我还得谢谢你没让我失去理智。”我说:“那你的志向是什么呢?”秦印月有些腼腆地笑了:“行侠仗义,惩恶除奸,做一个义薄云天、生死之交散遍五湖四海的大侠。”
身旁的弄玉又低笑了一声。如果秦印月真要除奸,那第一个除的人大概就是他弄玉。可我偏偏和秦印月是同一条道上的:“你年纪不大却有这样的志向,温采真是佩服极了。”秦印月笑道:“我第一眼见温采兄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有些激动地说:“温采亦是有如此想法!”他微微一笑:“那我们何不八拜为交,义结金兰。”我大声说道:“好,我今年十八岁,你呢?”秦印月说:“那刚好比仁兄小一岁,一会我们就进城去歃血为盟,可好?”我用力点头。
此时我的心情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热血沸腾,我竟然有了一个义弟,他的名字叫秦印月。在我全家都被杀害之后,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亲情。零陵城墙周围,月光从树缝中洒落,秦印月的瞳孔却显得比月光还要明亮。
任何事都是这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即便付出了感情,也要看人家愿意践踏,还是愿意珍惜。或许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无条件付出。但仅有一个,倘若错过了,便不会再回来。而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那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竟是最无可能的那一个。
第九章 酒惠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