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子宪的幕僚深深一鞠躬,起身,略显担忧地端详他的神色。顾天赐面不改色挥手著他出去。
那个纵横捭阖,傲视群雄的顾写意就这麽简简单单的死了?顾天赐捂著胸口,觉得很不可思议。既不觉得欣喜,也不觉得伤心,只是感到就此缺失了什麽。费力的去思索,方明白过来,缺失的,是自己认定了的对手。
从小到大,三皇子对待任何人都是温和有理的,不会发火,不会失态,更不会令人难堪下不来台。仿佛活在一个量身裁定好的框架中,要知书达理,要和蔼可亲,要温良恭俭让。说起顾天赐,人人都要翘大拇指叫一声贤王,夸一声好个儒雅风流的君子。
可顾写意不同,五皇子自小脾气喜怒无常,待人冷漠疏离。管你是王公大臣亦或是贩夫走卒,喜欢便结交,不喜欢理都懒得理。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蔑视一切世俗陈规。对他,爱愈生命者有,恨之入骨者有。没人人能准确为他定性。
顾天赐与顾写意身上无一丝一毫相同之处。
可无人时,扪心自问,顾天赐羡慕顾写意。羡慕他可以近乎放肆的表达自己的情绪与喜恶。从出生起,每一个兄弟都活在顾康健的阴影下。记得小时候刚刚懂事,母妃就会提醒他,不要和太子抢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行。要事事让著他,顺著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他不解,问母妃,为什麽?
母妃叹气,就因为他是太子。
对,就因为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君臣名分从出生就已定下,没有任何转圜的馀地。所以不光是他,别的兄弟从小就得巴结顾康健。可顾写意不,任谁都看的出太子对他与众不同,面对这人人羡慕的荣宠,顾写意嗤之以鼻视如敝屣。
有人在门上轻扣两声,道:〃王爷,人员已到齐,就等您了。〃
〃知道了。〃顾天赐站起身,掸平衣角折皱。
欲成大事,要忍人之不能忍。顾写意,你太耀眼太招摇,注定成为众矢之的。最终的赢家,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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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这是我家王爷给你的信。〃
昔日太子妃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後宫之首,用细心保养嫩若水葱的修长手指抖开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顾写意已死,明日早朝起事。〃
怎能不悲凉?那个人纵然千般不好也是自己的良人。明日早朝後,怕是就此兵戎相见再无半分夫妻情分了。不知不觉间早已是潸然泪下,伏在床头呜咽痛哭。
〃你这又是何必?〃耳畔一声似埋怨又是感慨的轻叹。
皇后慕容婉然泪眼朦胧仰起脸,凄声道:〃姑姑,姑姑。〃
皇四子之母娴贵妃捧著她的脸道:〃怪不得你,是他不好。鬼迷心窍想当什麽明君,一意孤行预备推行新政,还。。。嗨,他和顾写意那档子不清不楚的事早成了笑谈。祖辈留下的大好河山怎能交由这个人!〃
慕容婉然咬住下唇,收起眼泪。西北战事还未安定,顾康健就急著准备推行新政。福泽了天下百姓,势必损伤当朝权贵的利益。外公慕容远以维护正统为己任,坚决不同意顾康健更改祖宗家法,为此冲突不断。婉然下意识抚上肚子,大婚数年,她至今无子嗣。她的夫君避她如蛇蝎,自个生的出龙种麽?
最初受顾天赐鼓惑,设计毒害荣贵妃,只为能抓住顾写意把柄好将其势力一网打尽。可渐渐事态不再受控制,不论是雍慧皇帝亦或是当今的永平帝,都失心疯了似的忘记这人的恐怖之处,反而百般讨好,再度让顾写意回到权力中心。
压迫感一天重愈一天,事已至此只能拖表哥顾慧中下水,与顾天赐这道貌岸然的豺狼之辈共谋大计。杀顾写意,夺皇权,顾天赐与顾慧中分江而治,不分君臣。
慕容家心底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盘算,那就是顾天赐母妃身份地下,背景薄弱。等到大局一定,自然是除掉顾天赐让慕容家的皇子荣登大宝。
永不休止的争夺与杀戮。
慕容婉然恍惚地望著外面,十五岁嫁给顾康健入住东宫,距今已整整八年时光。八年里未走出皇宫一步,巴掌大的天地里见证了多少丑陋血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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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以顾天赐为首的群臣漠视皇权,对新政发起猛烈抨击,大雍朝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顾康健料不到顾天赐会如此大胆,一时间亦是被弄的措手不及被动非常。
著人去调查,汇报的臣子道:
〃有消息传,至亲王。。。可能已经遇害身亡。〃
顾康健刚端起茶碗,神情一震,茶碗〃碰〃一声掉落。滚烫的茶汤洒了一手一身。
〃皇上!!!〃在旁服侍的太监忍不住低声惊叫。
顾康健面色如常的甩了甩手上的茶汤道:〃不可能。〃顿了一下,又道:〃不可能。〃说第二个不可能时,语气声调无一丝异样,十分平静的敍说著。
顾写意死?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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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阴天,突然乍晴,冬日暖阳格外引人。顾承欢坐在花园中看书,原本婴儿肥的脸庞渐渐有了形,浓眉大眼,有著有别于他哥哥的另一番出众外表。
最近宫中不太平,听说顾天赐已经揭掉羊皮露出本来面目。只听不远处又有人大呼小叫,热闹的紧。顾承欢皱起眉头,对身边的伴读莫亚道:〃怎麽会突然闹的这麽难看,连脸面都不要了麽?〃
莫亚是顾写意留给顾承欢的心腹,斯文稳重的一个青年,当下浅笑道:〃近来谣言四起,说是主子爷。。。遇刺身亡了。〃
顾承欢不由怔愣,随即嘴角噙上嘲讽的笑意,道:〃这种消息。。。莫亚,你信麽?〃
莫亚的笑容加深:〃怎麽可能。〃
〃对,简直就是个笑话。〃顾承欢重新看向书册,眼中骤然亮的骇人,轻轻道:〃哥哥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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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弯月斜挂,清冷如水的月光从窄小的通风窗流淌进来,阴暗肮脏的牢房仿佛瞬间被清洗乾净,镀上了一层薄亮的银蓝色。
韩纪元从本就轻浅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个一直暗中服侍他的神秘人对他道,再耐心等待些许日子,主子爷会救您出去的。
写意,从以前开始,你想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成功。这次也不会例外。
你现在可开心?
我愿你开心,愿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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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洲。顾慧中与顾正凛顺利的进入边洲军营内,就住在离顾写意私人住所不远的地方。推开窗户。顾慧中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顾写意休息时读书的那个书房。
不论是爱是恨,顾写意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顾慧中轻叹,转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四哥为何事如此长吁短叹,说与兄弟听,或许能帮你一解烦忧。〃说不出是嘲弄还是讽刺。再熟悉不过的,带著调侃语气的口吻。
顾慧中猛地回转身,只见顾写意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处。月光让他的五官变得有些柔和朦胧,宝石蓝色的衣衫,衬得他丰姿俊美,宛如谪仙。
顾慧中惊恐的瞪大双眼,仿佛面前站著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踉跄後退,不小心撞到椅子上,只听〃碰〃的一声巨响,在这宁静的夜晚,真比那响雷还要震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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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慧中乍以为是顾写意化作厉鬼找他索命,惊得双腿打颤,屏住呼吸。
顾写意手负在身後,嘴角挂著蜜糖似的笑意,踱步走近。电光火石间,顾慧中反应过来,顾写意果真未死!
绝望的神色在顾慧中眸中一闪而过,同样挂上谦和的笑容,唤道:〃五弟。〃
也许是因为月色太过柔和,在顾慧中眼里,顾写意周身仿佛笼罩著一团雾气,让人瞧不真切。
〃四哥没有什麽话要对我说吗?〃顾写意一步一步靠近顾慧中,眸子一眨不眨注视著他的眼。那灿若星辰,冷若寒冰的眼眸像张网,牢牢束缚住顾慧中的心神。顾慧中机械地摇头。
〃我却有话要对四哥说。〃顾写意轻笑:〃众兄弟中,四哥是我最看重敬佩的一个。因为你人如其名,秀外慧中,是少有的心思灵敏,处事圆滑通透的人。〃
顾慧中犹如被石化,全身僵硬,出不得声。
顾写意已走到顾慧中面前,两人相离不过半臂距离。顾写意向顾慧中伸出手,好似要掐上他的脖子,顾慧中忍不住抖了一下。顾写意修长优雅的手指抵在他的喉咙上,慢慢往下滑。
〃四哥,你还记得那匕首是如何刺入我心口的麽?〃顾写意的唇贴近顾慧中的耳廓,耳语低喃,轻缓沉稳的嗓音犹如实质,沁凉黏腻。
顾慧中觉得阵阵阴寒之气通过地面顺著脊梁骨爬上,冷的全身止不住轻颤。
手指顺著喉咙停在顾写意被刺中的心口处,顾写意站直身子,冲他微笑:〃四哥就不奇怪,边洲军纪森严,怎会如麽轻易让你们住进来?我乃管辖整个西北四省的大元帅,遇刺身亡这麽大的事情,却也未掀起任何波澜?〃
顾慧中闭上双眼,身子摇摇欲坠。
蓦然间,顾慧中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大骇下睁开眼,只见一把古朴的匕首没入自己胸膛。顾慧中瞪大双眼盯著面前的人,顾写意脸上的笑容消逝,冷然注视著他。
顾慧中刚要说话,甫一张开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跟著软软瘫倒在地。却也没死,只是口出不停呕出血水,全身痉挛抽搐。
顾写意半蹲在他面前,道:〃你聪明不假,总想处处讨好,全不得罪。殊不知,两面讨好的後果是左右为难。一步错,步步错。此生事已至此,若有来世,记住我说过的话。〃顾写意说到後面声音降低,脸上有掩不住的恼恨与惋惜。
顾慧中似乎想说什麽,却无法出声,大口大口的呕血,眼中全是恳求凄然之色。
顾写意却看懂了,淡淡道:〃你可是想求我放过老六?〃
顾慧中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聒噪的大嗓门。
〃四哥,你睡下了没?〃
顾写意瞄了眼门口,低头对顾慧中浅笑道:〃人死万事休,你安心的去吧。〃说著握住插在顾慧中胸口上的匕首,顺时针一拧。
〃四哥!〃
顾慧中闭上眼,这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後一句话,最後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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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正凛兴冲冲跨进门,就见顾慧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本该遇刺身亡的顾写意怅然若失的半跪在他身边。
顾正凛呆愣片刻,蓦地〃啊〃的大吼一声,冲上去。顾写意似乎这才回过神,刚站起身就被冲过来的顾正凛猛推一把,踉跄後退,背脊撞在墙上。顾写意脸色煞白,闷哼一声,捂住受伤的胸口,弓起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顾正凛扑在地上,抱起顾慧中,嘶哑著嗓子拼命喊著:〃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意识到顾慧中确实已命丧黄泉,顾正凛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七尺男儿的涕泪声,在这清冷的夜晚,格外悲怆。
顾写意靠在墙上,神色黯然地看著听著。
顾正凛赤红著眼,怒瞪著顾写意,大吼道:〃你杀了他,是你杀了四哥!我要杀了你为四哥报仇!!!〃
顾写意的眼眸像暗夜下的海水,看似平静,却涌动著激烈的暗流。他伸手一把扯掉自己的外衫,无暇美玉般的胸膛上赫然缠绕著一层层厚厚的绷带。顾写意闷不吭声地又扯掉绷带,露出心口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因为这系列粗鲁的举动,伤口再度迸裂,鲜血顺著胸膛淌下。一颗颗血珠仿佛沾染了月色的灵性,泛著微弱的萤光。
顾正凛被惊的有些呆愣,怔怔看著他。
顾写意冷笑:〃你们联合起来不就是想杀我吗?何必多次一举将老四的死因栽赃到我头上?!〃
顾写意拎起顾正凛衣领,怒吼道:〃你不是想杀我为你四哥报仇吗?杀啊!怎麽不动手!!!〃
顾正凛扭头看看血泊中的顾慧中,又回头看向顾写意,全身抖的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噙著眼泪凄声道:〃五。。。五哥。〃
顾写意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顾正凛脸上,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还知道我是你五哥?!〃
顾正凛被打的嘴角出血,捂著脸,神情恍如,颤声道:〃为什麽会这样。。。究竟是怎麽回事?〃话未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顾写意垂下眼睑,黯然道:〃我命大,未被贼人害死。遇刺之事过於蹊跷,我获救後没敢向外界宣扬,想著先来四哥这问个明白。。。谁知,谁知进来,看见的就是四哥的尸体。〃
顾正凛〃啊啊〃哑著嗓子大哭,几欲晕厥过去。
顾写意闷哼,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跌坐到椅子上。顾正凛慌忙一抹眼泪,上前扶住他,想说什麽,只觉心口仿佛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顾写意抬眼看向顾正凛,自嘲道:〃不过就是打了几场胜仗,眼下战事还未完全结束。就已迫不及待的下手陷害了。。。哈哈哈,我的好兄弟们啊!〃
顾正凛脑中瞬间闪过顾慧中对他说过的话,是皇帝,是永平帝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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