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忧默默垂下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却听方君乾冷淡微弱的声音一下下如刀刻般,砸得人心里发疼:“如果知道他事前会伤害倾宇,方君乾定会不顾一切……阻止。”
“侯爷不跟公子解释吗?无忧怕公子心里难免有芥蒂。”
“戚军师——这种话连本侯自己都不信,又怎能令倾宇相信?”
方君乾突感冰凉的雪粒粘在自己的睫毛上,化成了水,泪般流下。
抬头。
“下雪了呢。”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满城白絮,一地寒霜。却抵不上心中的冰冷哀伤。
那种哀伤,如此深切沉痛,是哀告无门,是无处着力,也是无可奈可。
“这不是劳大人嘛!”张尽崖皮笑肉不笑,几年不见愈发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知劳大人升了几品官呀?这大雪天站在这儿成何体统,小的担待不起,莫要折杀小的了。”
劳叔如遭重击,脚步踉跄下,咚的双膝跪倒:“公子,老奴伤了您的心,自知对不住您!您要打要骂尽管冲我来,莫要、莫要——”
肖倾宇兀自研墨写字,不理会,不理睬,连看一眼都显多余。这种漠视比之千言万语的谴责怒骂更令他心如刀绞。
劳叔见状,自知无望,惨笑一声:“公子放心,老奴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金线如流星划过,圈住他正欲抹颈的剑!食指一弹,长剑叮叮咚咚断成几截跌落于地。
无双公子终于慢慢转头,开始正眼瞧他。
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仿佛慢慢认出他是谁一般,无双公子微微冷峭:“很好呀,都知道用命来威胁肖某了。肖倾宇看起来就这么像心慈手软之辈吗?”
微张双唇,哑声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劳叔勉力支撑住抖颤不已的身子,低头道:“公子,老奴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肖倾宇缓缓地道,“你只对不起你自己。”
劳叔无声。无语。
“至少,你对不起你我十三年如兄如父之情。”
他用语很轻缓,但劳叔已愧无自容之地,不过态度一样坚持:“老奴不后悔。老奴想了三天三夜,还是认为小侯爷赢得此仗方为上策。”
无双在玩手中的天蚕金线:“为何?”
“公子,您在执着什么呢?这大庆不行了,已由里而外衰老腐朽,迟早是会灭亡的!就算不是小侯爷,还有匈野,天镔,聊盟,甚至连倭奴小国都敢欺辱于她!”
“就算公子能保得住大庆一时,还能保她一世吗?”
“公子您——不是神呀~~~”
“这大庆河山,与其让与蛮夷外族,不若由侯爷取之。”
“况且公子,您的身子一向不好,如此殚精竭虑速耗寿元,老奴我……看着心疼呀!”
“老奴一辈子都没违逆过公子的意思,只有这一次是老奴自作主张——伤了公子,成全侯爷。”
肖倾宇只觉疲惫至极:要怨恨谁?责怪谁?报复谁呢?偏偏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的理由,都有他不得不令人谅解的立场。如果真要说,也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劳叔走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公子,此事是老奴一手所成,老奴一力肩担。小侯爷此前毫不知情,还望公子明察。”
肖倾宇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浅浅一笑。仿佛自言自语:“所以我没有怪他……”
今冬的第一场雪,微弱如细雨,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大地化作世外仙境。
“公子!外面冷,你快进屋呀!”张尽崖在里屋担忧得直招手。这伤还没完全好呢,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无双正要答应,忽觉身上一暖,一件雪狐毛皮斗篷就将自己裹住。方君乾一言不发推着他往屋里走,看着他的表情是无法苟同的恼怒和心疼。
两人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道道白雾。
风雪渐稀。
所有的烦恼都随风雪逝去,留下的,只有一派既心酸,又温暖的心境。
推着肖倾宇进了里屋,张小朋友早已生起了炭火,忙不迭替公子换下湿冷的外衣,顺带甩了方小侯爷几记眼刀。
小侯爷在一旁唉声叹气:显而易见,自己在张小朋友心目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已经完全破灭了。
“张小朋友——”方君乾灿烂一笑,像极了某种尖耳长尾毛绒绒的奸猾动物,“卫伊刚刚还念叨你呢,你这个做师兄的不去陪陪小师弟?”
张尽崖嘻嘻一笑:“这天寒地冻的,公子重伤未愈,受了寒可如何是好,小的怎么放心得下。”
方小侯爷一脸严肃:“放心,有本侯在,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本侯了,尽崖尽管去跟卫伊玩吧。”
张尽崖:“正因为有小侯爷在,小的就更不放心了。”
无双公子愕然发现:他这弟子跟方小侯爷混久了,说起话来又痞又邪,完全跟方君乾一个调调!
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自己这几年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对张尽崖疏于管教,没想到竟让他堕落至此。
无双公子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把方君乾和尽崖隔离开来,免得他误人子弟……(方小侯爷画外音:倾宇你说清楚了,这“堕落”和“误人子弟”是什么意思!)
方君乾一脸激动:“尽崖和令师的情意天地可表啊~~~”
张尽崖得意:“那是~~~~”
方小侯爷:“有事弟子服其劳,可叹倾宇整日忧国忧民,张同学却帮不上一点忙。”
张尽崖信誓旦旦:“只要能令公子不那么劳心伤神,尽崖自然愿意替公子分忧!”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哎呀!”方小侯爷一拍大腿邪笑道:“你不说本侯都差点忘告诉你了!为替倾宇分忧,本侯已专门聘请六位西席,分别教尽崖诗、书、礼、乐、棋和兵法。既然尽崖立志为恩师分忧,就莫让倾宇为你操心了,好好学习吧!”
说完,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张尽崖,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一付要扑上来咬人的凶恶表情——老实说,要不是期待看到张小朋友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才没工夫绕半天圆圈来跟他废话呢!
现在,方小侯爷感到了极大的成就感。
小样~~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看着方君乾兴致勃勃的样子,无双公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方君乾,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才好。八方军的统帅,被群雄深深忌惮的英武侯,平时倒也一本正经,但偏偏他的性子跟小孩差不多,喜欢在小地方流露耍顽皮,让人哭笑不得。
无双公子将羞愤欲绝的张小朋友打发出屋,再这么下去,他毫不怀疑倔强的张尽崖会被方小侯爷刺激得气绝身亡。
“方君乾——”
“倾宇好生见外呢,”方小侯爷一脸委屈打断他的话,“都时至今日了,倾宇对本侯的称呼还是如此生疏……”
肖倾宇淡淡道:“那小侯爷希望肖某如何称呼你?”
方小侯爷孩子般微笑:“君乾或乾都行~~”
无双公子冷冷斜他一眼:“小侯爷,人不可皮厚到如此程度。”
方君乾邪邪道:“倾宇真没唤过?本侯可记得清清楚楚哦~~~~”俯身在他耳垂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和意料中一样,肖倾宇脸在瞬时间红了,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下一秒,头唰的一下朝方君乾的方向扭来!
眼神比冰寒,比刀利!
见状,方小侯爷咽了一口口水,后悔开这个玩笑了。
明明知道他性子淡脸皮薄,干嘛还要去招惹他……方君乾觉得自己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讪笑了几下,小侯爷小心翼翼转移话题:“不知倾宇刚才想对本侯说什么呢?”
无双公子深吸了几口气,先将自己想要杀人灭口的冲动按捺下来。
这才冷冷开口:“肖某想请小侯爷攻下皇都后饶嘉睿帝一命,不知小侯爷……”
方小侯爷出乎意料的爽快:“可以!”
肖倾宇明澈的眼眸中泛过微微的波动:“当真?”
“一言九鼎!”他想死得这么容易,本侯还不答应呢!
幸亏无双公子听不到他的心声,否则不知作何感想。
此时,帅帐内。
李生虎正对着帅案上的一张画发愣。画上的男子身形颀长,剑眉星目,发黑如墨,一身红衣劲装更勾勒出他阳刚挺拔的身材。那一双秀气的剑眉,眉梢微微上挑,如展翅欲飞的双翼,仿佛下一刻便会破风飞去!
贾目奇进帐:“老李你在看什么呢?”旋即他也被画中人物吸引,过了半天才回神。一声惊叹:“好像小侯爷呢!”
李生虎鄙视:“没眼力。这是当年的新科武状元方麒英啦!”
贾目奇:“你认识?”
“当年参加同科武试,老子我自然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武状元。那时外族嚣张,派遣族内武士来我大庆挑衅,方麒英一人独挫各国十九高手,为大庆狠狠争了口气。听说人家还是定国王爷的八拜之交呢!”
贾目奇感叹道:“方麒英真乃神人,此等风姿令我悠然神往呀!但不知为何,这么了不起的人以前竟没听过。”
李生虎叹息:“大概天妒英才吧,当年肖家涉嫌密谋造反,被满门抄斩,嘉睿帝以方麒英为肖家门生为由将他秘密处斩。依老子看,那方嘉睿是怕人家声名赫赫功高盖主才对。”
贾目奇:“嘿嘿,原来如此。可我说他怎么就那么像小侯爷呢!连那喜穿红衣的嗜好都一摸一样。”
老李也摸着下巴:“怪不得我一见小侯爷就觉得眼熟,原来小侯爷像我老李故人呢!”
历史上的无双公子是个极其矛盾且复杂的人,他位高权重却向慕隐逸,冷酷无情却忧国忧民,他曾亲手暗算暗杀寰宇帝,却在寰宇帝危难之时千里相送。他可以与八方军兵戎相见却在战败后下决心
迅速助英武侯攻城拔寨登基为帝……
无双公子的脾性令后世史官们抓破了脑袋也无从剖析,而在《倾乾录》中,无忧丞相戚无忧对此只写了四个字——大爱无形。
通往大庆皇城的平原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朝前进发。
八十四云骑走在全军的最前面,骑士们挎弓提剑,黑色的斗篷如云一样在风中飘荡;随八十四云骑开达的,是八方军轻骑师,护身的银铠在晨光中灼灼闪亮。肩扛长枪长矛的步兵大军走在轻骑兵的
后面,紧接着是顶着钢盔,冲击力无可匹敌的重骑兵。粮草辎重井井有条,增援军团装备精良。
各路团队一路接着一路,仰望后军,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部队的斗志极其高昂,从旗帜,从步伐,从声势来看,这都是一支精锐之师,无可抵抗,气势沉凝,犹如一座座不可摧毁的大山在移动。
这支大军甚至让人注意不到有多少人马,在敌人眼中,只能看到大军如海浪涌来,无穷无尽。
方君乾勒住战马,眼神是淋漓尽致的恨意和热切:“倾宇,前面就是大庆皇城。”短短不到四个月,八分大军就已兵临城下。
雪白轻纱后缓缓传来清淡悦耳的声音:“我看到了。”停顿了一下,“方君乾,你……喜欢这里么?”
方君乾淡淡道:“不,本侯……厌恶这个地方。”忽的漠然冷笑,“因为厌恶,所以毁灭。”
因为厌恶,所以毁灭。
纱帘后无双公子微翘唇角,笑容中略带苦涩:不愧是方君乾呀。
“倾宇认为,我军该如何攻克皇城?”方君乾问。如今的方君乾沉着之中透着三分冰冷的睿智和七分热烈的洒脱,一身雕翎戎装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和对女人的杀伤力,什么少女杀手少妇杀手之
类的,真要比,估计站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肖倾宇强打起精神,“肖某已将京城防部图尽记于心中,军民无辜,若能减少伤亡自然是好。还望小侯爷留普通兵卒一条生路,莫要滥杀无辜血洗皇都。”
方君乾郁闷:“本侯长得这么像滥杀无辜之徒么?”
“如此……甚好。”
方君乾没有听到马车帘幕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满载辛酸无奈,郁结惆怅尽积其中。
得知八方军兵临城下宫中早已鸡飞狗跳。方君乾将部队驻扎在城外数里处,每天都有为数不少的人前来投靠。
袁清河趁城中守备混乱之际偷出皇城来到八方军的驻扎地。远远望去,只见眺望哨、暗营、拦马、绊马绳,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显示八方军军纪严明,营帐之间,巡逻的警戒部队星罗棋布。周围的
军营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巡营士兵精气十足、整然有序;粮草辎重堆积如山,守备森严。
“拜见公子,拜见侯爷!”
肖倾宇淡淡道:“清河现任京畿都尉,掌管现下京都安危,是肖某的人。”
方小侯爷依然是洒脱不羁的微笑:“本侯和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当年震雄之战前替倾宇传信之人就是袁将军吧?”
袁清河一惊:“小侯爷好眼力,正是在下。属下已按公子吩咐下令,明日辰时京城四门全数打开,恭迎侯爷入京!
方君乾快步上前将袁清河从地上搀起,道:“袁将军深明大义,保全无数百姓的性命,避免血流成河之惨剧,本侯就此先谢过了。”
肖倾宇和方君乾一直在等,等皇都守卫主动开城投降。即使所有人都意识到嘉睿帝的政权根基彻底崩溃,但八方军却没有就此展开最后攻击,一来,直接受皇帝管辖的十万御林军余威仍在,若是硬
碰硬势必损兵折将。再者,内战本就可耻,再做无谓杀戮无疑更加难堪。
所以,两人决定:围而不攻,攻心为上。而袁清河的到来,无疑预示着:时机成熟了。
翌日辰时,城门配合着攻城准时大开。八方军将士如狼似虎冲入城门,大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八方军来了!八方军来了!”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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