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自己刚刚才打电话回来说今天晚上要外宿的。
裕也走了五公里远的路,只好拖着疲累的身体往屋檐极小的玄关拱门前面的梯子上一坐。
与其按门铃把已经睡了的家人吵醒,面对连串的质问,不如就在玄关外面等天亮。
家人一定会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来?更重要的是,如果被他们发现他那张哭肿了的脸的话,不知道又要叨念什么了……。不管家人是惊愕、是嘲笑,还是担心,光想就让裕也羞得无地自容。
等天一亮,趁还没有人起床时再走,等傍晚再回来吧?这么一来,我做的蠢事就不会被家人知道了。
……可是……
唉!想想也真是可耻!
在明知道没有人会看见他的黑暗中也找不到立场的心情,使得裕也紧紧地缩起了身子。
一阵细微的振翅声响起,在耳边四周盈绕着。裕也举起手挥了挥,然后擦拭着在热带夜里令人不快的汗涔涔的颈项。小指头不慎触到了耳环。
这种东西!
正待用力拿下它,忽又打消了念头。
得好好想想……他心里思索着。
耳环、真木说的话、自己发现到的事实……
可是,今天晚上的种种仍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片段的记忆都像蚂蚁在皮肤底下四处爬行一般,引发让人不禁想尖叫或在地上打滚的念头。
裕也决定不再去想。他拼命地哼着歌,企图消弭掉那仍然清楚地浮显在脑海里令人感到可耻的场面,然后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痛苦的自我欺骗拜被他遗忘了的醉意之赐,似乎渐渐地消失了。
因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准备出门的父亲发现,然后被大惊失色的母亲叫醒之前,裕也都睡得菲常地沈,点都没有发现到自己被狗脚蚊狠狠地叮了一个晚上。
整整三天。
裕也一直关在屋子里。
不管白天或晚上,他都戴着耳机,从早到晚让那音量特大的重金属摇滚音乐充塞着他的头脑,隔绝了父母针对他喝酒和穿耳洞的质问,也隔绝了姊姊的干涉和妹妹的好管闲事。
如果没有那张CD的话,或许裕也会因为那随时间流逝而越发鲜明的记忆而发疯。
在不停地自动倒带的情况下,这些让他听到连发音特征都牢牢地记住了的英文歌歌词,都对人生极尽嘲讽之能事,鼓吹人们拒绝在这扭曲了的人世间生存,号召人们打倒随波逐流的自己。
《给我自由!我们如此呐喊着;
然而,自由是不存在的。
绑着漂亮的丝带呈献上来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唯有经过战斗获得的自由才能让我们真正松口气。
可是,这个时候,幸福的青鸟已死。
给我自由!我们如此呐喊着。
我们自己隐藏了只存在于我们紧握在手中的幻想,
因为我们知道,
当你无法再嘶吼时,
我们就已经被绝望给吞噬了。
给我自由!我们如此呐喊着……》
混杂着激烈的旋律和暴力般的声音,以及攻击性的狂吼,彷佛是空虚迷惘的青春悲鸣。这是一种已经被绝望吞噬一半的心灵的呼喊,因此扮演着支撑裕也那陷入深度自我厌恶的苦闷心灵的角色。
经过一段惊涛骇浪的心灵之旅之后,那裂开的伤口开始愈合了,裕也可以比较客观地审视整件事情,他开始思考着。
将头发脱色、在耳朵上穿洞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讨厌扮演着一个凡事都听父母话的好孩子,然后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自己。
因为我想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于是,我改变了。栗色的头发也好,耳环也罢,虽然只是外型上的改变,但是我确实是变身了。
而暑假才刚过一个星期而已。距离自我设限的八月三十一日还有五个星期。
不,等等!话又说回来,这个期限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真的讨厌当个乖乖牌,那就干脆堕落到谷底不就得了?把课本丢到一边,也不用去上学了。
……可是……之后呢?
啊,担心“将来”吗?既然这样,那就乖乖地走上父母帮我铺设好的道路。
啊!不是吗?
……可是,我已经厌烦当一个只知道认真念书的优等生了。我不要当个听父母的话、成为老师骄傲的优等生……!……我就像……像一个机器人,像一个被操控的人偶。这是我的人生,可是却不能按照我的意志来运作,我不能再忍耐了!
就在这个时候,真木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能玩禁忌游戏留下美好的青春回忆的人,真是幸福快乐啊……”
禁忌游戏……!啊……确实没错。面对各种挑战而不认输的“超出限度”只不过是一种游戏罢了。
可是,又好像不是这样。当我拟定计画时,那种心情并不是这样的。当时只觉得心头充塞着一些东西,好像不做些事情就再也走不下去……已经痛苦得撑不下去了……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是……
……我原本想做什么呢?
我想这样的改变吗?
……像真木一样。
像真木一样?那又是怎样的?
想让自己的外形变成他那样?
……不是的。
想成为一个运动健将?还是又会玩又受欢迎的人?
……接近了,但是不对……
不,或许就是这样。可是,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突然,真木的声音又响起。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
……啊,对了!
我就是想要自由。
我想去除在没有任何人督促的情况下,就自已去配合别人要求的优等生本质。我想从一个不跟父母顶嘴的好孩子的框框中解脱。
那么,自由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在尽了应尽的义务之后才能被赋与权利”这种标准的优等生解答随即浮显在脑海里。
裕也摇摇头,企图甩开这种思绪。
所谓的自由就是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尽管要背负再大的风险,也一样可以承担。
就在这一瞬间。裕也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明白了。
不,他是想起来了。
……所以我才如此地崇拜真木,企图模仿真木。
因为他觉得真木一定会了解自己只能掌握住模糊形象的“自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定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靠自己去要回我的人生,去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吧?
因为裕也从真木隆这个跟他同年级的金发男孩身上找到了“那个”。
自己的目光追着那个不论置身何处都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的那一天,他感觉到有一股心电感应。
在裕也眼里,真木隆就是他向往的“自由的生活方式”。
裕也试着去回想那件事……
尽管饱受真木玩弄、耻笑,他知道自己还是喜欢真木的。
从头再来一次吧……他想着。
……嗯,就这么办!
啊……可是……
裕也的视线落在两腿之间。
(虽然真木说“既然都是男生,这不算什么”,可是……后来他又用同性恋来形容我……。那种事情就叫同性恋吗?)
……我跟真木接吻了。触摸了真木的“那个”。……也握过了。自己也被真木握过、玩过……
这只是色情游戏。真木这样说的。
真木跟他的同伴们常常玩这种游戏吗?
大概是吧?否则,他的手法怎么可能那么纯熟呢?
这么说来,被真木把玩却又感到极端舒服的我,也就不是特别的奇怪罗?
……真木的亲吻和他的手都让我觉得好舒服……
裕也试着把手只在两腿之间。他试着照真木的方法做。一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炙热麻痹感从那个地方窜向脊背。他用眼睛确认房门上了锁,把手搭上长裤的拉链。
第二天早上,裕也抱着决心走出了家门,可是,在巴士上他又感到迷惑了。
在犹豫不决的心情下,他战战兢兢地踩上门毯。真木今天无故没有到“MAKI美容院上班。
“我想大概是在公寓吧?但是我不敢保证。”
应该是真木的母亲吧?她长得不算好看,加上美感素养又差,使得她一点都不起眼。不过这个亲切和善的伯母却对裕也投以歉然的微笑。她不停地发着牢骚,说真木打工老是跷班,真拿他没办法。
裕也直接转到公寓去。出来应门的真木一看到裕也,整张脸顿时僵住了。
“你好。”
裕也说。
“我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真木褐色肌肤散发出青春的光芒,身上穿着淡紫色的背心运动衫,配上一件黑底带黄字的慢跑裤。他定定地看了裕也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声进来吧!让裕也进入屋里。
两人隔着餐桌对坐着。
“事后我一直在反省,都是我不好。”
裕也以这句话为开场白。看到真木那原来就不高兴地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赶紧补充道。
“以前我确实只想到‘游戏’。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在把想了一晚才想出来的台词说完之前,裕也一直垂着眼睛,避免去看到对方拒绝的表情。
“我跟你一样是绿丘高中的,我是一年A班学生藤本裕也。我在第一学期的实力测验和期末考试中都排名全学年第一,所以我想你大慨也听过我的名字了。说起来,我虽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但是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已’。
进高中之后,见到你就一直很崇拜你。这件事要说明起来是一言难尽,不过,我的真心话就是,我想成为像你样的人。我很讨厌一直当个乖孩子的自己。
原本想把头发染成跟你一样的颜色,可是主任说没办法一下子就有那种效果。不过,现在我倒觉得这样也就好了。金发大概不适合我吧?
还有你提议我戴的耳环。事实上,我是有一点犹豫,因为我担心万一留下伤口怎么办?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倒不如一辈子都不要消失更好。我决定把它当成我不再是对父母跟老师言听计从的好孩子的证据。所以,第二学期开学之后,我也不会把它拿下来。”
真木默默地听着。
裕也直接攻进核心。
“至于我说要商量的事情……”
裕也藉着深呼吸来压抑住剧烈收缩的心脏,说出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你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一阵绝对的沉默。
“啊,我的意思是……我们从头再来一次……”
裕也用尽全力挤出几乎已用光的勇气又补充了一句话,然后静待判决。
噗通.噗通.噗通。
“你……”
噗通!
“是个傻瓜!”
……啊……是吗……果然……
“原本我就想或许是这样吧!我想大概会被你拒绝吧?对不起,打扰了!”
裕也作势要站起来,放在桌上的手却被真木抓住。真木用力一拉,裕也上半身便往前一倒。在惊慌之余,他用另一只手抵住,勉勉强强才免于整个人趴到桌面上的窘态。
“……真是的!竟然没成功。”
真木喃喃说道。
“你这个人,怎么笨到这种地步呢?”
真木的眼睛在半空中游移着,脸上尽是困惑的表情。
“……对不起。我已经绞尽脑汁在想了……”
“你啊!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是……是吗……”
“嗯。也不够正经。”
是吗……
“简直就跟一个幼稚园小朋友差不多。”
……是这样吗?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念书再重新来过。”
“我说你呀……难道你不认为来也是白来?”
“……我不知道。或许吧!”
“可是,你还是赌那千分之一的可能?”
“因为我喜欢你呀!”
这句话说得好斩钉截铁。
真木闻言,整个肩膀都僵硬了。
裕也见状赶快道歉。
“我知道像我这么无聊的人向你示好会令你感到不便,所以我不会缠着你的。这一点你倒是可以放心。”
“……你还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啊!一定是从小就被大家宠着长大的吧?”
听到真木这种超越愕然的苦涩语气,裕也不得不相信,自己跟真木之间碓实有很大的距离。他只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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