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成静静地听了一会,忽然叹道:“秋风起,秋叶落,故国梦远人奈何。嘉木,这个曲调,太过悲了。”
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料到这个武夫,居然也听得懂我的琴音。可是,我心中的无奈,他能够体会么?他不过是每天出现在我身边,给一些对他而言毫不费力的安慰和关心罢了,只不过是恰好每次都出现在我最孤独寒冷的时候而已……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凛,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期盼这每天必至的温暖了呢?
身边忽然传来节律之音,配合着我的曲调,却将那悲愁之气渐渐引开了去。我蓦地住了手,冷冷地看着一旁用树枝敲打地面的蕴成。
“怎么了?”他很无辜地看着我的怒意,“秋风吹了落叶,明年还会发新叶嘛。”
我的曲子叫做《西风凋碧树》,凋了,就是凋了,哪里还有什么明年?这个人,妄解曲意,当真可恶。我站起身,不顾那珍贵的狐裘滑落到地上,便走开去。
“嘉木——”蕴成忽然追过来,“是我不好,但是,请歇歇吧。你这样弹下去……”他不再说,眼光却瞟了一眼水盆中淡红色的水,忽然一把抓起了我的手,“看看,看看,你的手指都弹成什么样了?”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于是只能冷笑着看他。
“嘉木,不要笑了,不要弹了,你哭吧!”蕴成忽然吮去了我手指上的血,紧紧抓着我要抽回的手,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宁可你流泪,也不愿你流血啊。这些日子,你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年轻而健康的定王,似乎他身上温暖的热度也传递到了我眼中,竟有些湿润的感觉。当他一把将我抱住的时候,我的泪第一次在北离的土地上落下。很久了啊,一个人在这宫院里,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温情,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不会哭泣了呢。
“嘉木,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蕴成拍着我的脊背,安慰着,“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吃了什么苦,我全都看在了眼里,也痛在了心上。但是,请不要自我折磨了,那样对所有的人都不好!”
“我哪里还顾得到所有的人?”使劲推开了他,我竭力找回一向的冷淡,“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我。”
“嘉木,你不是的!南胤鄢陵王仁爱的名声,我很早就知道的啊。你十三岁的时候,为了替遭灾的济州百姓申请减免供赋,在大殿前不断叩头,以至流血晕倒,南胤的皇帝后来才会称赞你是‘国宝’……”
“你来,就是想送这几句赞美吗?”我打断了他。
“我来是想请你,”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蕴成斟酌着说,“尽量平复皇上暴躁的脾气。”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么?”我讥讽地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蕴成说,“当你对他偶尔不那么冷淡,他的心情就会好很多,脾气也就不那么暴虐,离国的臣民就能少受一些苦!”
“离国臣民与我何干?”我知道蕴明杀人不眨眼的暴虐,但要我曲意迎逢,死也做不到。
“离国是你的仇人,可就算是为了我,可不可以?”蕴明忽然问。
为了他?我刚想尖刻地否定掉,没料到他竟然一把抱住了我,不同于方才安慰的拥抱,而是在手臂的探索中,印上了他发烫的嘴唇。
怎么他也是这样?我气恼地想推开他,舌头却被他牢牢地吮吸住,根本脱不了那纠缠。一股热气从我身体中冒起,让我更加失去了力气。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这么下贱吗?对自己的气恼中,我猛地扬起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蕴成脸上——谁叫他引诱我的?
“就算是为了我,嘉木。”蕴成白皙的脸上显出了我的指印,他闪亮的眼睛映出了我通红的脸容,却仍然固执地重复着,“你尽可以打我,但务必请听我把话说完。皇上的所作所为,已经太过分了,昨天居然发明了叫做‘廷杖’的刑罚,当场就可以把在朝堂上触怒他的官员活活打死……”
见我终于动容,蕴成继续说,“但是,我却知道,这也怪不了他啊。自从他五岁做了太子开始,父皇就一直用离国的传统来刻意培养他的铁血手腕。因为有一种说法,只有亲手杀了自己兄弟的人才可以当上离国的皇帝,父皇就逼着只有十一岁的他亲手杀了两个异母兄弟。才十一岁的孩子啊,我记得他手上沾着血独自跪在雪地上哭泣,却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然而,不幸的是,尽管开始是被迫,他这种嗜血的脾气却是无法克制地越来越重了。现在只有你,能够借助在他心中的位置,平息他的暴躁。嘉木,我知道这样太逼你,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怕这刚刚统一的天下,顷刻又会毁在四处的内乱中……”
我看着他痛苦的脸,完全丧失了方才吻我时的热情,倒像是为了骗取我的同意才用了美男计似的。于是我冷冷的道:“为了你也不行……你以为我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在下面的狗么?”
“嘉木,不要这样轻贱自己!你明明知道,你可以影响他的喜怒……”
“我做的事,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我转身走开,“并不是为你,这一点请你明确。”
“嘉木,原谅我……”蕴成的声音,含着后悔,却又不敢追上来。只有那温柔的低沉的呼唤一直萦绕着我,无法挥去:“嘉木、嘉木……”
这便算是答应了么?为了他,我给自己又套上了一层更重却更冰冷的枷锁。
七
〃公子,御史裴严在书房跟皇上争执起来了,定王请您去解围呢。〃小元子跑过来,小声道。
真有不少不怕死的大臣啊。我轻叹了一声,从修剪的菊花前立起身来。让我曲意奉承蕴明是件难以做到的事,不过看到一向对他冷如冰霜的我能够亲自为他培植菊花,蕴明就已是欢喜万状了。〃嘉木,我要你爱上我。〃昨天晚上,照例在我身上发泄了他过剩的欲望和暴躁后,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永远都是朕一个人的。〃
然而我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服自己拉过被子,盖在了他赤裸的身体上,这个动作竟然让骄傲的离国皇帝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嘉木,你居然也会关心我吗?我还以为,你仍然在找机会杀我呢。〃
〃我不会杀你的。〃我说,没有向他解释原因。不过我心里知道,除了南胤的光南之地,天下几乎一统,杀了他,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
于是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嘉木的心愿,是皇上每天都开心。〃
〃嘉木。。。。。。〃平日的暴君此刻竟像个欢喜的小孩,激动地抱住了我,刻意爱抚。可惜,他表达爱的方式,却是我不变的痛苦。
蕴成说得没错,我可以影响那个帝王的喜怒。这些日子来,由于我态度的软化,所有的人都看到蕴明的暴虐在一天天减少下去。
〃皇上对木头公子的宠爱,真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啊。〃
〃听说皇上也是为了木头公子,才冒险去攻打胤朝的。。。。。。死了多少人都不在乎。〃
类似的窃窃私语总是被我听见,不过确实也否认不了了。残酷的南北战争,竟然是为了我这个男人。那些血,我擦不干净。
〃皇上正在气头上,公子当心!〃小元子追上我走向御书房的脚步,提醒着。其实他也不过是转述蕴成的话罢了。我知道裴严是蕴成〃定王系〃的人,素有刚正不阿之名,总是要想个办法保全的。
还没走进御书房,我就听见裴严大声叫道:〃皇上,微臣死不足惜,但是平安洲乃是大离帝国命脉,实在不能随意处置啊。。。。。。〃
〃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打他一百廷杖!〃一百廷杖足以把人活活打死,蕴明显然是怒极,犹自不甘地把手中的茶杯朝着裴严扔了过去。
茶杯在裴严身前石板地上破裂开来,碎磁片和滚茶四溅,有几滴飞溅到了我的脸上。
〃嘉木,你怎么来了?〃蕴明见我,吃了一惊,赶紧拉了我的手坐在他身旁,〃烫着没有?〃
我摇摇头,感觉得到在这个过于露骨的动作下,裴严望向我的鄙夷的目光。不过我还是装作不在意地拣起了地上被揉皱的奏章,静静地向蕴明问道:〃皇上就是为了这个要打死裴御史?〃
〃哼,他主张把平安洲划给信阳府,反倒说朕划给渭南郡是偏袒林国舅,以天下大事为儿戏,你说这样诽谤君上,还不该打死么?〃
蕴明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草草地看了一遍裴严的奏章,虽然风骨凛然,却也才具略逊。平安洲是胤朝最大的商业码头,膏腴之地自然是各个府郡争夺的目标,何况在离国大封诸侯的情况下,各个府郡俨然是各家贵族的属地,不争得头破血流才怪。裴严主张划给信阳府,固然是从地理民风来推理,却没有考虑到其中千丝万缕的家族关系。想到这里,我微微冷笑:〃其实平安洲划给哪个府郡都可以,只要他们每年上交朝廷三百万金株就好了。皇上只需派一个专署大臣去,钦差清查,三年一换,谁也别想在那里中饱私囊。要是谁都不敢接,便由皇上直接辖管吧。〃
〃嘉木的意思。。。。。。〃蕴明看着我,忽然微笑了,一向戏谑的眼光里有了赞赏,毕竟三百万金株一交,得了平安洲也是大亏空,何况还有朝廷钦差清查。〃朕一时竟没有想到,果然是个好办法。〃
〃那皇上怎么赏赐我?〃我竭力装作欢喜的样子,暧昧地笑道,〃皇上,这个老脸在这里碍眼,赶他走吧。〃
〃还不快滚!〃蕴明早已不耐,朝裴严吼道,终于免了他的廷杖之刑,饶了他的命。
〃臣错了。〃裴严居然恭敬地跪下磕头,然后抬起头正对着我们说,〃皇上不是为了林国舅谋私利,想来林贵妃已早不在皇上眼中了吧。〃
〃公子的脸好苍白,是不是冷了?〃小元子紧张地跑过来,〃要不奴才给公子换个地方晒晒太阳?〃
〃不用了,给我取点酒来。〃我懒懒地趴在春凳上,四周茂密的桂树遮住了我的身影。每当不想动弹的时候,我就宁可躲在这别人看不见的树丛中,免得又面对别人那种暧昧的眼光。其实,我的心中,是完全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坚强和漠然啊。
小元子取酒去了,周围已没有人。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应该是应召去御书房议事的官员。自从蕴明在凌阳宫久住之后,就有不少政务是在这里的御书房处理的。这也是蕴成能够时时进宫来看我的原因。
我趴在那里,没有动。他们跟我,已是完全不同的命运。
〃裴大人,听说当真是前胤那个妖孽救了你?〃一个官员的好奇地问。
〃唉。。。。。。〃裴严叹息了一声,〃不错。这前胤的嘉木皇子当真不简单,当着人也能和皇上亲密。。。。。。〃
〃哈哈,否则怎么能够迷惑皇上?〃那官员压低了声音,〃若不是使了些下贱手段,皇上又怎会冷落诸位嫔妃,对他一个男人迷恋不已?胤朝出了这样的妖孽,怎么可能不亡国?〃
〃言之有理啊。〃裴严继续叹道,〃可惜了翩翩风仪,可惜了满腹才华,竟是这般下作。胤朝皇族的祖宗,恐怕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
语声渐渐远,然而我却被完全冻僵了。心底里的痛已经麻木,只有无边际的寒冷浸上来,淹没了我,淹没了我。
裴严,他可知道,为了救他,为了发泄出蕴明心头积压的暴虐,我被蕴明在御书房里折腾了一个晚上;书桌上、地板上、甚至柱子上,都沾上了我的血,让我后来的一天一夜都无法动弹?可是,这换来的是什么,是刻毒的咒骂和鄙视啊!蕴成,蕴成,你要我做的一切,就是用这个来补偿么?
蕴成,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不会亲手引导我走进这个深渊啊。原来,他只是利、用、我。
笑声,从我的口中逸出,笑得我不住地呛咳起来。
〃公子,受凉了么?〃小元子取了一只酒壶一只酒杯过来,〃奴才。。。。。。〃
〃别跟着我。〃我从春凳上坐起,一手持壶一手持杯,朝后花园走去。
此时此刻,我只巴不得世界上的人都看不见我。
独自走到后花园的角落里,我才无力地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倒了一杯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巴不得就此醉了再也不用醒啊。
灼热的酒意延着喉咙下滑,却猛地勾起了内心的刺痛是〃明月〃,胤朝贵族最喜欢的〃明月〃,曾经搀了毒药要我以死保全尊严的〃明月〃啊。可是,如今,我的尊严早就被所有的人剥下、撕裂、踩在脚下,就像每天晚上我的衣衫一样了!
胸中一阵大痛,痛得我竟直不起腰,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一部分正喷在手中的酒杯里,堪堪有小半杯。只来得及把那酒杯放回山石上,我就昏倒在地。
八
〃哥哥,哥哥,你醒醒。。。。。。〃煎心的痛苦中,一个纯净的声音把我拉回了我刻意逃避的世界。
是嘉宜么?除了他,还有谁会叫我哥哥?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他了。
〃哥哥,你喝醉了。〃那个声音,带着笑意,温柔,悦耳,〃我扶你起来吧。〃
抬起头,我看见了一张清纯秀美的脸,不是嘉宜,是个陌生的女孩子。朝她笑了笑,我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然而那女孩子却忽然怔住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醒悟过来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递了过来,然后侧头看了看山石上的酒杯。
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异样?我接过手绢,在唇边擦了擦,却见到上面沾染的血迹。眼睛瞥见酒杯中溅进的鲜血,我明白了眼前女孩的惊异她不会以为我喜欢喝人血吧?
〃生病了就不要喝酒,哥哥。〃她的声音忽然有些低沉,〃这个地方好偏僻的,如果我没有发现你,你就会在这里躺一天呀。〃
〃为什么叫我哥哥?〃我问她,不能否认心里有一丝温暖。
〃能到这里来的,不是太监,就是皇族了。〃女孩笑着看我,〃你总不会是太监吧?我的哥哥太多了,我都记不清,你叫蕴什么?〃
她以为我是北离的皇族么?看来她乃是蕴明的妹妹了。可我的身份,比太监又高得了多少?于是只能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