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门边,回头。沈涵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他拉开门,“再见。沈老师。”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听见落锁的声音,沈涵才坐下来,慢慢趴到桌子上。
这样对他是最好的,沈涵在心里说,不要再和我有什么联系。
枕在眼睛下面的手臂上传来一阵湿意。
杨乐走了。他重复着,感觉到无法忽略的寂寞,和伤痛。
看着工人把最后一只箱子搬下去,颜青问沈涵:“可以走了吗?”
沈涵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蓝色背包,听他讲话才把头抬起来:“在等一下好不好?”颜清走过去,拉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你慢慢来。浩浩在下面当监工,到时候会跟着搬运车先去。不用担心。”
沈涵脑袋重新耷拉下来,小声说:“我没什么的。就是觉得舍不得。”
颜清拍拍他肩膀,陪他静静的坐着。
几分钟后,沈涵站起来,背好包,“我们走吧。”颜青扶着他往外走,到门口时,沈涵停下来,转过身,对着自己待了将近两年的房间。
“再见了。”他说。
03工程力学专业新换了弹性力学的老师。倒不是那几个女生担心的老头子,而是一位严肃的中年男人。新老师叫钱新凡,中科大过来的,要求很严格。比如规定了写作业一律用A4纸,上课之前交,过时不侯等等。第二次课的时候就做了一个课堂练习收上去,然后宣布“以后我们都不点名了。没有那个时间。每周至少会安排一次课堂练习,作为平时成绩和考勤。”
除此以外,上课的节奏也加快了不少,重心主要放在论证推导上。“你们现在不要总想着怎么联系实际,怎么做工程设计。当务之急是要建立扎实的数学功底和力学基础。大量的练习肯定是必要的。只有多做,多见题型才能积累经验。”
教室里的气氛开始紧张,晦涩、繁复的知识点越发让人感到吃力起来。
周培源全国力学竞赛之前,钱新凡对班上的尖子进行了训练和指导。杨乐因为在模拟赛里的出色表现,被他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
钱新凡给了他几套历年的真题,叫他回去自己做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他。杨乐谢过他,走出来。
那就是沈涵原先的办公室。现在,挂钟、盆栽、书架已经一件不漏的摆在里面了。
到楼梯口,杨乐突然看见,前面,艾萍亲昵的挽着林刚往下走。
他在原地站住,从上面看着他们。
“表哥真过分!总是说忙,请你吃个饭都不行。要不是我过来,你说不定又跑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是不是有事要求我了?”
“哪有,还不是为了感谢你才请你的……”
声音渐渐的远去了。
杨乐抓着扶手,握紧。指甲在过漆的木条表面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印记。
果然是不够亲近的房间呀。沈涵捂着第三次撞上桌边的腿叹息着。
搬过来有几天了,对屋子的布局还是不过熟悉。哪里赶得上原先宿舍如入无人境界的状态。
在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外面车流涌动的声音。
颜清找的房子在临街的路上,对面就是一个小公园,平时可以过去散步。不过阿姨一直担心他过马路会被车撞倒,所以这几天都是她陪着自己一起出去的。
不上课的日子确实清闲。白天开始写趣味物理学的初本;晚上,颜青介绍了几个初中的小孩过来,给他们上奥赛的物理。打包过来的一堆力学的专业书,摆在书架最高的一格里。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碰它们了。沈涵心里清楚。可是,他还是不辞辛苦地把它们装在背包里,自己不假人手的带了过来。
多么可怕的执念啊!沈涵想着,微笑起来。
尽管街上的噪杂声会时不时地传上楼,沈涵却总是觉得冷清。昨天晚上做梦,耳旁突然响起清脆的铃声。醒过来的时候,枕面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小涵。”阿姨打开门,兴冲冲的叫着他的名字。“今天到菜市场买到好东西了。正好给你换换口味。”
沈涵把身子往后缩,“你又买什么奇怪的补品了。不是说好了不吃炖鸡的吗?”
阿姨走过来弹了他额头一下:“怎么说话的?炖鸡还不是为你好!算了,不给你吃这个,我自己留着好了。”
“对不起嘛。”沈涵一边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一边伸出手,手心向上的摊开,“到底是什么呀?给我啦。”
“好,给你给你。”阿姨把袋子递给他,“上次杨乐和你出去吃的煎饼。回来念叨了这么久,今天我看到就给你买回来了。还是热的,你赶紧趁热吃吧。”
温暖的感觉从手心传上来,沈涵把袋子解开,咬了一口。
“好吃吧?”阿姨在一旁问。
沈涵点点头,埋着头继续吃。阿姨笑了笑,“那我去煮个青菜,光吃这个可不行。”转身到厨房去了。沈涵站在那里,一口一口机械的填充着口腔。
他还在生气吗?那个会揉着自己脑袋,没大没小的叫自己“小涵”的学生。带给自己那么多快乐和慰籍的学生。
自己是知道的,知道他压低的嗓音背后,不言而喻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去回应他的感情。同性之间的爱情太苦,太艰难。他宁可选择守着过去的回忆度日,也不愿意再次去切身的经历。
可是,他一个人生活了太久,任那些为之守口如瓶的东西,慢慢的伤害自己。命运之神的嘴唇一张一翕,吐出将要置人于死地的断句。他的身体开始呈现出暗淡的色泽,渐渐的融进无边的漆黑当中。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体内有血。
所以,他无法抗拒那样的热情、坦诚、不着痕迹又渐渐渗透的爱意。哪怕最后会伤害到对方,他也想,握住那根可以缓减伤痛的稻草。
沈涵痛苦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杨乐出现过的记忆。在台下给他指明方向的杨乐,叫着他的名字让他镇定下来的杨乐,把爆米花递到他手里的杨乐,轻轻揉着他脑袋的杨乐,抓着他肩膀想把自己摇醒又舍不得加力的杨乐,只说了一句“再见”就离开了的杨乐……
对不起,对不起。沈涵在心里喊。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再利用你。但是,我想着你会心痛,知道你走开就想要把你叫住,几天不见连吃个煎饼脑子里也全是你。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你。
我只是,太胆怯而已。
沈涵捂住嘴。舌尖,尝到泪水苦涩的味道。
章十八
一周后的星期六,家里米缸空了,阿姨到市厂买米,把沈涵一个人留在家里。因为昨晚熬夜写东西,早上起来昏沉沉的,沈涵干脆打开CD机听听音乐。放的是颜青送给自己的碟,布莱兹的《谱式》。
沈涵很喜欢这个学数理工程起家的作曲家,很长时间里都津津乐道着,他是法兰西学院唯一一位以音乐为专业而获得教授荣誉的事实。颜清虽然觉得,那各种乐器快速的层层叠加所产生的效果,像极了在钢琴上猛力乱刮的声音;不过见好友这样钟情,也时不时地帮他淘几张碟过来。
沈涵边听边打着拍子。自从失明以后,耳多的分辨力便渐渐好起来。尤其是对这种配器已经细分到50个声部以上的交响曲,更能体会到其他人无法轻易品尝的繁复层次和出神入化。直到四个部分全部结束,沈涵才慢慢的平复下来,察觉到双手还在那段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音余韵里微微的发颤。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要是之前记得给杨乐听听就好了。他想着。
……
沈涵把脸埋进靠在桌上的臂弯里,掩盖住自己无奈的笑容。
说好了不再想的。说好了的……
耳边传来开锁的声音。“阿姨回来啦。”沈涵站起来。
阿姨拖着一袋大米进门,“哎,总算是回家了。”
沈涵听见她喘气的声音,扶着桌子往那边走:“你一个人提回来的吗?有没有累到?不是都会送上门的吗?”
阿姨兀自把大米往厨房里拖,边拖边说,“今天买米的特别多,粮店里的活计都派出去了。我本来是想自己试着抬回来。”她把米袋放好,走出来,笑吟吟的说,“不过,有人做好事,帮我送回家了。”
沈涵放下心,认真地说:“真好。我还担心你真的赌气一个人搬的。”
阿姨扶他坐回去,“帮我的人你认识的。猜猜是谁?”
沈涵诧异的瞪大眼睛,“颜青吗?他也去买菜吗?这么巧……好痛!你掐我干什么?”
“要是颜青的话,他敢不主动抬。每个星期要到家里蹭好几次饭,吃了还要打包回去给浩浩,他不搬看我以后还给不给他开门!”
沈涵捂着还在发疼的脸,不吱声了。
阿姨看他委屈的样子,伸手帮他揉揉,“好了,阿姨刚刚拖了下米,手劲没有控制住。是你的学生。可能在学校里见过我陪你散步,过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然后就主动帮我搬回来了。”
听她这样说,沈涵心里忍不住失望了一下,嘴上仍是说:“他有上楼吧?怎么不叫他进屋呢?”
“我当然叫他了。不过他好像挺害羞的样子,怎么不肯。趁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就跑下楼去了。”
阿姨不无遗憾的讲,“真是的。本来还想留他吃饭的。”
“不过,我们小涵真不简单。那小孩一路上都在说他们新来的老师可怕,巴不得想要你回去的。”
像着已经成人的学生被她叫成小孩子,沈涵轻轻的笑起来,“那是我太松的缘故。老师还是要严一些的好。”
韩毅起着单车往学校里赶,刚刚接到岑诚的电话,说杨乐踢球的时候把脚伤到了。到门诊部的时候,看见岑诚在外面等着他。
“怎么搞的?”他一边锁车一边问。
“太拼了。在场上跑得跟什么似的,下半场最后几分钟倒的,脚马上就肿起来了。”
韩毅直起身子,感兴趣的接着问,“拼到什么程度,平时都是得过且过的样子,今天怎么转性了。”
“你进去少说几句,他心里有事,发泄一下也好。”
杨乐躺在床上,左脚踝包了起来,悬空放着。汗水把头发全打湿了,前额的几缕头发拧在一起垂下来。四肢都酸痛着,完全的脱力。
他胸膛上下起伏着,几十分钟不要命的奔跑和奋力的踹门,让他的呼吸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
脑子里还是该死的清醒。除了疼痛像潮水一样席卷他的时候,他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那天见到艾萍和林刚在一起,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学院里会不近人情的把沈涵挤走。可真正让他痛心的是沈涵,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愤怒。
他知道自己喜欢同性,喜欢上沈涵对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有点抗拒别人接近的疏离,潜藏着的骄傲和坚持,温柔而恬淡的气质,还有熟悉之后的信任跟孩子气……可是他不喜欢毫无保留的放任自己受到伤害,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退却,还有什么都不说只会离开的秉性。但这些放在沈涵身上却仿佛变成了吸引他的另一种特质,让他既想拿个棒子一下一下把他敲醒,又想放他在身边好好照顾。
杨乐吃力的抬起胳膊,挡住眼前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
真是的。那个只会逃跑的笨蛋。
“你没事了吧?”韩毅他们推门进来。
“还好,养两天就行了。”杨乐放下手,看着他们走到自己床前。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哦。”韩毅碰碰他裹着纱布的左脚。
“有事快说。不过请不要碰我伤到的地方。”
韩毅悻悻的手回收,和岑诚对视一下:“你知道我回家了吧?”
“嗯。”
“今天早上我妈拉着我陪她去买菜。”
“嗯。”
“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
“嗯,不知道。”
……
周一,阿姨买菜回来。开门的时候,沈涵听见她对一个人说:“就是这里了。进来吧。”于是问道:“谁来了?”
阿姨没有回答。有人径自朝他走过来。
沈涵感觉着他靠近,觉得呼吸都停住了。会不会?会不会?
那人在他身前站住,熟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沈老师,好久不见。”
沈涵觉得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落到原处,整个人都踏实下来。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嗯,好久不见。”他语气淡淡的,却加了十分的高兴在里面。
杨乐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默默地为自己叹口气。
还是没有一点儿的招架之力呀!
这时,阿姨从厨房端出一盘洗好的苹果,问杨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杨乐边回答说:“是韩毅那天帮你提米,回来跟我们讲的。” 一边打开背包,拿出一大袋东西放在桌子上
阿姨点点头,“我就说嘛。”又指着那个袋子问:“这是什么?”
杨乐笑了笑:“第一次到老师新家来,不知道送什么好。所以就随便买了些。”
阿姨看了沈涵一眼,见他埋下脑袋不吭声,便朝杨乐指指他,嘴上说着:“我去做饭。你们好好聊吧。”然后就进厨房去了。
“怎么了?老师不开心吗?”杨乐转过头问沈涵。
沈涵红着脸,小声说:“你不用送我东西的。”
杨乐笑起来,伸手解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三粒装的巧克力。每粒都是金纸包的圆球状物体。撕开透明的包装袋,取出一粒剥开。
沈涵像个小动物一样竖着耳朵,“你在干什么?”
“张嘴。”杨乐忍住笑,尽量装出严肃的口气。
沈涵马上捂住嘴,身子往后倒,“不要。”
杨乐用另一只手敲了他一下:“不要我就自己吃了。阿姨上楼的时候还跟我说,你到这边来,出去走动的机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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