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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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本末-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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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照顾Daddy,跟他说,Mommy叫他听话。」 

国三那年,送妈妈去机场的深夜,寒流来袭。我围著长长围巾,毛线手套插在口袋,静静地,看著。爸爸问:「你还会不会回来?」 

妈妈的眼眶是红的,没有回答,那时,我已经比她高了,她抬头摸摸我的脸,轻轻说:「好好照顾Daddy。」她是我认识最勇敢,最坚强的女子,我俯下身亲她的颊,微笑说再见。 

爸爸抱著我,不顾旁人侧目伏在我肩头,低声哭了,完全没有形象可言,眼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围巾。我站得直挺挺的,轻轻挥手,很久很久之後,爸爸才抬头回首,那时,妈妈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看不见了。 

这些事,一直未曾告诉别人,因为,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太、太麻烦了。直到那晚,躺在黑暗中闲聊,像贝壳吐沙般,慢慢慢慢地,涓滴道出。 

过了好久,晶舒了一口气:「好帅啊!」 

「啊?」 

「说你啊!你们一家三口,都酷毙了。」「哦!」我笑了。 

(四) 

我们站在树下,痴痴傻傻朝上望,朝阳穿透青红驳杂的枝叶,碎成一地金沙。 

「怎麽搞的!这一大早落叶全被捡光了?干!」晶嘟哝著。我哈哈笑了,等著风起或许刮下几片来。 

是晶提议来拾榄仁叶的。最近,不知为何,流行喝榄仁叶熬的健康茶,非自然凋落的不可,生采无效。晶想带回去熬给妈妈喝,至於到底有哪些疗效,晶耸耸肩:「我哪会知道?反正听说很健康。」 

想都没想过,後来,和晶会变成朋友,原本以为上过床,一拍两散,像之前几个萍水相逢的女孩。 

第二次遇见晶,她在校门口等我,双手插在胸前模样透了。 

「喂!有没有空?请我喝杯茶?」下巴抬的高高的,身旁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全鬼叫起来。 

学校旁,泡沫红茶店,晶又点了一大缸石榴血浆,斜睨著我,掏出一包维珍妮,笑著递过一根来。我看著故做无事状的无聊教官,在店门前晃过来晃过去,心里默数:一次、两次、三次……好,不抽。 

「唷!怕了?」 

「对,是怕。懒得惹麻烦。」 

晶笑的很灿烂,彷佛赢了一回。「喂!你都不想问我名字吗?」 

「你叫什麽名字?」 

「晶。」她得意说。 

「啥?」 

「晶——听懂没?」她是这样说的:「A——ki——ra,听懂没?」 

あきら,Akira。我张著嘴似懂非懂地点头。 

「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赶流行,故意取个日本名字风骚哪!我们家自小就这样叫我了,我祖母是个日本人。」还是风骚得意极了。 

「哦!那你日文一定很好罗?」 

「好个屁哦!」晶笑得狠狠吐了一口烟:「ばか!这你就问到重点了,我,完、全、不、懂。」 

晶的短发又薄又亮,帅气十足地衬出轮廓完美的瓜子脸,漂亮极了。长手长脚的高挑身材,鲜锐双瞳,简直,就像清水玲子笔下的美少女,辉夜姬,冈田晶。这麽巧,也叫做晶。 

「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什麽样的女孩?」晶凑过来直视我的双眼,邪邪地笑。 

「不知道。」 

「我呢?」 

跟晶在一起很舒服,不是指作爱。当然,作爱是很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让人跟她在一起时,像哥儿们,像姊妹淘,像是在秋天的午后,躺在河堤的树荫下,懒懒地作场清梦,闲适快意啊。 

每回打电话来,她总在那头嚷嚷:「喂喂喂!别躲在家里自慰,快出来强暴美女吧!」 

「你!」我叹气:「非得如此耸人听闻吗?」 

「对!非如此不可!要不然无法达到高潮。」 

出去不一定会作爱,大部分的时间是东扯西扯。後来,连带和墨条毛毛一干人混熟之後,晶惊讶得不得了:「他们口中的你,跟我认识的你简直完全不同嘛!」 

「哪里不同啊?」 

「话啊!他们说你平常只会笑,不讲话,偶而做做简答题:是、不是、随便……天哪!听起来简直……简直……」「简直怎样?」 

「简直像只毛毛虫,怪恶心怪讨厌的,头上的角角还挂著一个扁牌,写著:『暂停营业』,受不了……」 

原本,怎麽样也不会想到,我会喜欢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还挺快乐的。长大的过程中,即使最亲最蜜的家人没有说,旁人也会说。老师说、邻人说、电视说、社会说,他们全都有意地无意地一本正经地漫不经心地理所当然地告诉我,说:「男人跟女人,命运的相逢,天生注定的。」 

自小就是这样,当老爸抱著我笑著对妈妈说:「咱们小弃以後,一定会遇到一个可爱的好女孩!」我总腼腆笑著,忍著心中的恶心。 

蝴蝶结,好女孩,粉红蓬蓬裙,娃娃大眼眨巴眨巴:「王子王子你在哪里?」 

晶是女生,也不是女生,是好女孩,也不是好女孩。二分法,你以为世事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 

晶站在窗口,阳光斜斜透进来,映在她象牙色的胸脯,不硕大,但是匀称,现代性感新经典。她的Esprit白衬衫,长长软软垂至大腿,裸足的季节,好美好美,的女孩。鬼相信,我就这样一路亲亲热热地附了过去,跟著走著,觉得神秘而丰富。我说:她是一座南国的迷人的热带雨林啊!穿梭幽暗羊齿,步步惊异,你眼睁睁地看著这巫女嬉笑著,捧著满满一掌易碎的人经世道,不屑地轻佻地,放开手掌,哗啦啦啦裂碎一地,霎时,浓郁噬人的蛊香泛滥开来。 

直到某夜豪豪打电话来。 

曲折迂回好一阵,终於:「听说最近你跟一个家专女生走得很近?」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女朋友?」质问句。 

「不是。」静静回答。 

「对不起,不要生气……」豪豪说:「我……」嘟——嘟——嘟—— 

直到某晚,晶打电话来:「喂喂喂别老窝在家里打炮,快快出来伴游!」旁边一阵轰笑娇声。 

「好冷!」我没好气:「路有冻死骨啊!这种天你是要谋杀亲夫吗?」 

「来嘛!快来嘛!你来不来嘛!」晶腻起嗓子一副马上就要叫春的样子:「人家在KTV里,再不来,人家就琵琶别抱了啦!这边有好多漂亮妹子哦,人家快受不了了啦……」 

「天哪!八婆!」我挂了电话笑至无力著衣,直待笑穴解开,才披上风衣围巾骑车飙进凄冷夜街。 

KTV,小包厢,搔首弄姿,端坐了八九个女子,晶说全都是同班的死党。後来晶问我,乍入众香国度的感受如何,我说:「彷佛看到寒冬正月牡丹花开啊……」 

「唉唷!形容成这样……」忍不住得意,喜上眉梢。「一言以蔽之,就是俗艳啊!」 

我客气笑著接过麦克风,一曲一曲唱个不停,晶讶异说:「我不知道你会唱这麽多流行歌曲啊!早知道,就早抓你出来混吃混玩了。」我笑著不答腔,依旧一曲接一曲,唱个不休,有人递过啤酒来,笑著仰头喝了,有人传过点心来,笑著说谢吃了,再唱。直唱到晶觉得不对劲,站起身来宣布:「姊妹们,我先走啦!」扯我衣袖两人下台一鞠躬,自始至终完美演出,嬉闹观众们浑然不觉。 

「怎麽搞的嘛!阴阳怪气!」晶瞪我。 

「没事啊。」 

「少来!你还自以为演技高超啊?再撑十分钟,我看你准摔麦克风!」晶骂著:「你在不高兴什麽嘛?」 

不高兴什麽? 

不高兴什麽? 

我不喜欢那堆女人看我的眼光,我不喜欢晶突然让我觉得陌生的感觉,赫然发觉放蛊的苗女在人群中,怎麽原来也是,粉红蓬蓬裙? 

我、不、喜、欢、当、你、的、男、朋、友! 

「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认真谈过,我本来以为,没有必要……」 

「什麽?」晶咬著唇,水亮大眼直瞪著我。 

「我觉得……」我不想、不愿、不敢正视晶的眼:「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什麽屁大的事啊!」晶背著我:「什麽了不起,何必装那种脸吓人?……」 

觉得很抱歉,很难过,完全是突发状况我不知所措极了。我扯扯晶的衣袖:「对不起……」 

「够了!」晶转过头来,微笑:「说清楚不就没事了!回家吧!」一颗泪滚过她淡妆的脸,哗啦啦破碎一地,被卷卷的风一拖过啊,全迤逦成冬夜星斗了。 

(五) 

晶说:「爱情嘛!不过就一场游戏,看不透的人是傻瓜啊!」 

豪豪说:「我认了,反正,谁爱谁比较多,谁就注定要多吃一点苦,这本来就是自暴自弃的一件事。」 

老爸醉後搂著我的颈:「不要相信爱情,爱情没有保证。」 

老爸不常喝醉,通常是因为工作,也不算应酬,多半是同事间案子了结的庆功宴,所以,他的同事每个人都知道老爸喝醉之後的失态,他们会习以为常地把爸爸送回家来,然後我笑著对他们说:「叔叔再见!」或「阿姨再见!」 

老爸喝醉之後不闹事,不暴乱,静静流泪喃喃诉念著,好忧郁。这总会令我相当难过,因为,他很难过。 

在清醒的时候,偶而,他会又烦人又讨人喜欢地赖在我的房间,整夜。「想聊天啊!」他说:「I 
                  don't want to sleep 
                  alone,认识你真好,知不知道?」 

我想,大部分的人无法理解我父母离异的原因,而且,解释实在太、太、太麻烦,所以我通常不加说明,就说离婚了。那些当老师当教官的,每次一听到「单亲家庭」,就直觉地归档到把我「问题学生」一类,实在是非常有趣的制约。 

当墨条说我是登记有案的「问题学生」时,我曾认认真真反省,想:问题到底在哪里?结论是:或许我有点小问题吧,但是……晶的口头禅:「啥屁大的事?何必大惊小怪?」 

我跷课,但是通常算得好好的绝不至於超过规定的旷课日数,超过的部份我会打点得好好的不露痕迹,完全无需教务处烦忧我升级退学与否;我抽烟、喝酒、打牌、打炮,可是都不在学校势力范围之内干,没那麽笨;我骑摩托车上下学,无照驾驶,可是这该是警察伯伯管的不是吗?…… 

我不打架不嚣张不沾毒不侵犯同学不惹教官和老师麻烦,尽量活得像个无声无臭的幽灵。我太了解校规繁复禁制的存在理由了。在高中校园中,无知幼稚的小孩子,太多太多了,他们只不过是,具备成人躯体勃起能力的垂髫小儿,非如此不足以安定其好事骚动的性格。 

但是,看不出来,我不同吗? 

很早以前,我就老了。所以,我的违规并非故意挑衅权威,不是的。我只是,想偷偷地,不引人注意地,不造成别人麻烦地,提早取得和我的能力相符的权力罢了。 

国三那年某个晚上,回到家,妈妈失神坐在客厅沙发,双眼红肿,见我想装出若无其事的微笑,却是不能。我在心中自问三遍:「要吗?确定要这样吗?确定?」三遍之後就决定了,我抱著美丽如水莲的妈妈,轻轻说:「想做什麽就去做,不用考虑我,我已经长大了。」 

後来,把这段往事说给豪豪,他居然抱著我哭了起来,长得像大树一样的这个人!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还自以为了解你。」 

「哭什麽嘛!有什麽好哭的呢?」我微笑。 

「我好心疼。」 

一个女人要抛夫别子,做自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我只是,帮我心爱的妈妈,打破情感和禁忌的牢笼,尽量地,把自己变成不成牵绊的幽灵,如此而已。那不是崇高的奉献,不是伟大的成全,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受不了,非常非常受不了看到我那水莲般母亲,在失水的塘中逐渐乌臭败烂。 

前世今生,轮回命谱。信者说:「这辈子的泪,都是为偿上辈子的债。」 

原来,哭泣亦是一种修行,倾尽该流的泪,方成正果,蜕为人身。 

蜷在绵软沙发里,起士蛋糕碎了一地毯,黏了满脸满嘴,仰首猛灌大口可乐娜,淡淡柠檬香,棒透了!手边烟头把座垫烫出一个焦印子,我跟老爸大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老爸把头凑过来神秘说:「我跟Mommy大四那年算遍台北大大小小算命人,每个都说一模一样的话哦!我们不合。」 

「真的啊?」我瞪大眼睛:「全部?」 

「连血型星座都不合哪!」老爸笑了:「连纸牌算命都不合哦!扑克牌一张一张掀,都说相克和无缘,算到同学脸都绿了,我们还是快快乐乐发帖子,准备婚礼。愈是逆天,才愈有趣啊!」 

我们缩成一团咯咯笑了起来,笑至气喘,老爸开始星河泛滥,涓滴成河,抖抖地凝在笑开的唇角,颤颤跌落。再聚,再落。我搂著他,笑著等待,等待他历劫归来,修成人身。 

据说,多情种子度情关时,连鬼都会夜哭。 

天地倾圯,女娲嚎啕。 

玩世不恭的晶,狂傲不羁的豪豪,还有冷冽如水晶,鲜艳光彩如木村拓哉的,我的父,全叩著城墙哀哀呻吟,他们喊:「痛痛痛……」泪淌过处;皆成云梦。 

无限悲悯,无比委屈,我的胸膛亦随之痛颤,低头赫然发现,手成叶,足成枝,心口一枚刺。冷月中,我已开成泽畔一朵孤另另的腥红蔷薇。 

(六) 

晶没有看透,爱情与游戏。 

她骗人。 

那夜之後,整整一个月没有联络,我耐著想见她的欲望,按兵不动。後来再打电话来时,她仍劈头第一句:「喂喂喂?你在自慰吗?」我叹息了。 

「你真狠得下心!」晶骂我:「居然敢一个月不打电话给我,小心姑娘一气之下阉了你,让你一辈子再不能玩女人!」 

晶又恢复昔日花蝴蝶作风,前一阵子断交的男朋友们,通通被她召唤回来,几回街上遇见,知道是故意冲著来,众星拱月啊!晶在簇簇牡丹俗香间,妩媚招摇,四周蜜蜂苍蝇垂涎乱舞,故做热情大方:「嗨!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 

直冷战至界限边缘,一夜,晶约我出去,初识红茶坊。她气冲冲质询:「难道,难道我在你心中没有一点份量?」 

「原本说不谈爱情只玩游戏的,是你。」 

「闭嘴!」 

我乖乖闭嘴。 

「你干嘛不说话?你说话啊!」 

晶的眼神锋利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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