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郎因笑道:“我进西疆的三天後,就能说这句话。可他不许,拖了这麽久,只为了看清你是什麽样的人,或贪婪平庸,或淡泊权势,如此种种,都不必用此种阴毒之法。可惜你正处於雄心勃勃,横行天下之时,相信你,不过是纵虎归山,还龙於海。英雄虽能相惜,却难并行於世,这个你岂能不明白?”
赫戈哲哈哈大笑,说不出的凄凉悲怆,道:“原来倒是我自己断送了,木秀於林,风必摧之。”却见後面转过一女人,掩面哭道:“汗王,小王子夭了!”
赫戈哲目眦俱裂,仰头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省得了!”
尤瑞郎心中一惊,掏出银针刺入赫戈哲的穴道,才见他平静下来,盛怒最是伤人,那人也不愿看著赫戈哲死。
赫戈哲只沈声道:“你来看我的笑话,也差不多够了,给我滚出去!”
尤瑞郎将药瓶置於案几上,又忍不住叮嘱:“汗王也不必服用,不过是西疆乱了,民不聊生,北方部落虎视眈眈,成了人家的一块肥肉罢了。”遂长揖而去。
赫戈哲不知是悲是怒,格格笑著把药扣在掌心,一口咽下。
尤瑞郎回来时,我正整理有关西疆事宜的一切图志文案,看它们都一一封箱,才道:“苦心经营了这麽久,也不过是一场空,到最後还是采用天怒人怨的法子,我怕是天底下惺惺作态的第一人了。”
尤瑞郎轻声道:“天意如此,自责何用?若不用此等偏激之法,金帛绸缎,彩衣美人,你认为能收服赫戈哲麽?纵起兵东下,如狐履冰,一步三顾。他一旦趁人之危,我们腹背受敌,又如何是好?纵观天下事,凡以美人财帛抚远者,莫不坐有天下,而皆将此法以为缓兵之计。唐太宗之善嫁,前前後後,真真假假,嫁了多少女儿?再向前,野史撰写里头吕後徐娘之身,尤隐忍羌人无礼调笑,缘何?兵力不如人矣。我军并非兵不如胭脂,皆因前後受敌,不可以意气或义气行事。”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不过是为了开导我,然言之凿凿,确能说服人心,我因道:“此言不假,只要明白帝王之术与天道伦常究竟有别,便可不动声色,坐观他人挣命。我既然允你如此,便不会提及此事长短正邪,你只管去做吧,我只问,七日之内,能否顺利起兵?”
尤瑞郎一掀下摆,半跪当地,朗声道:“必不负七爷所托!”眉眼光彩,浑身上下透著莹灵之气,我暗笑,应当吟一句:生子当如尤瑞郎!自然不敢说出口,只上前一步扶起他,携手叙话。
康琼百无聊赖坐在康睿帐中,看康睿研习兵书,慢慢走过去笑道:“哥哥为什麽看这个?身为皇上,知晓如何用人便够了,这些事儿应让将军们去头疼!”他倒是明晓其中机关。
康睿转身笑道:“东下时候,七叔必然会指派我的,历练一番,懂得用兵的皇上,不是更威风麽?”
康琼咬著下唇笑道:“哥哥要做威武的皇帝,我却要做只管吃饭的小王爷,如此,哥哥会不会嫌弃我?”
康睿揽住他的腰,柔声道:“我只愿你时时刻刻悠闲自在,不问俗务。”
康琼楼住他的脖子,喃喃道:“父亲也是这麽讲给七叔听的吧!”他歪头望著康睿,道:“我只要哥哥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都如草芥一般,哥哥将来纳妃也罢,封後也罢,我都不管,但我若说杀谁,哥哥便不许阻拦,如此,琼儿一心一命才全是哥哥的,任由哥哥高兴。”
康睿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但从未忤悖过他的性子,只道:“我都答应,以後不许再讲这种狠话,平白无故,你要杀什麽人?没得吓我一身冷汗,年纪还这麽小,不许胡思乱想!”便翻出一本字帖要康琼抄录,康琼苦著脸,也只好照办,一面嘟嘟哝哝骂著王右军之流。
几日後,胭脂族已锐减十之六七,但瘟疫已有收敛的态势,赫戈哲决计带人离开边境,更向西行,胭脂全族,已无力迎战,走为上计。营帐全部收拢,马车也已备好。
赫戈哲东望,祺毓军旗帜招展,如日中天,心中滋味,无法描摹。远处一车行来,有人叫道:“汗王且等等!”滚落马下,呈上一书。
赫戈哲展纸,正是祺毓笔迹。
汗王:如晤!
今日之别,如永世相隔,汗王之语,历历於祺毓之耳,然祺毓之言,汗王可记得一二?一则,西疆向西,必有沃土良民,待君前去;二则,西疆水源土地沃瘠,盖有图志,今呈与驾前,以待後用;三则,君实乃人中龙凤,天纵英才,万万勿以此次失利而颓唐心志,祺毓如有命存,手持沁血,当待君来!
多觅罗奇.祺毓
赫戈哲一笑,马车上的箱子已全部打开,纸绢细密,整整齐齐,此必为祺毓亲手所为。又有一幅画,说是尤瑞郎送与汗王的。命人展开半截,藤花架子下站立的却是祺毓,负手而立,目光杳远,仿佛看到无边之地,但目若春江,温柔和煦,一侧题著字:尤瑞郎寄赠赫戈哲,成图於申戊年春。
赫戈哲大笑三声,跨马纵鞭,驰向远远的碧蓝天空。
三军早已厉兵秣马,只待挥师。我待这一刻久矣,按捺不住雄心气势,连下城池,摧枯拉朽,一蹴而就,新都祁京在望。这虎狼之师,关得太久了。
征讨檄文,早已遍印,传抄天下,问祺翰十条重罪,矫诏书,欺圣上,杀兄弟,如此种种,最末一条,天下水旱患灾不绝,盖因祺翰逆天伦蓄男宠,丧尽天良,天必灾之。
尤瑞郎看了檄文,但笑不语,我因道:“檄文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天下书檄文之人,有谁胜得过洛宾王?”
尤瑞郎笑道:“说来说去,尽是狗咬狗,两嘴毛罢了。”
之後,攻下祁京,历时三天三夜,拿人肉去陪,鏖战一场,尽是为了我等袖手旁观的帝王将相。
尚德鑫是难得的帅才,用兵布阵,出神入化,不得不赞叹。周正青素日对他颇有微词,现下也只道:“七爷能有此人,胜有十个周正青。”他自嘲笑道:“我素以诤友自居,现下才明白朋友添的麻烦并不少!”
我只好抚慰他道:“人有其长,你若能同尚德鑫调换位子身份,你换不换?”
周正青撇撇嘴,道:“自然不换!”
康睿曾多次请求出战,我未允他,这不是为他立威的时候,真刀真枪,何必用他。康琼尽日里只痴缠康睿,要麽在我身边打发时日,他向来言语得体,体贴下情,倒比康睿还得人心。
尤瑞郎曾以此语告诫,莫要弄出日月双悬的後果,我便将康琼带在身边,他只能见著几位将军和康睿,不许他在军营里肆意游玩。
康琼十分亲近尤瑞郎,仿佛忘了周正青在京城时也曾带他玩耍嬉闹,有些疏远他,或许那时他还小,尽忘了。
尤瑞郎并不冷落他,也肯花心思敷衍,向我道:“康琼骨子里有些邪气,但并非奸恶之人,让我慢慢开导他。”又笑道:“兴许我幼时也是这般乖张古怪,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定都,封禅,继位,我一时忙得也顾不上他,可恨这些驴粪球子外面光的事体,没有一件能省去不做。封号定为炎帝,有几分嘲笑尧舜,轻薄圣人之举,反正手下都是丘八爷,没有那些罗里罗嗦的文官,故无异议。
脱下刚刚著身的黄袍,便见尤瑞郎进来笑道:“所有金库粮库盖已收缴,户部名册也已收存,不日便可发兵!”
我长吸一口气,道:“便下祁京向弘京,这话不如那句便下襄阳向洛阳更好听。”
尤瑞郎一笑道:“若周正青听见,又要说你犯酸,没得羡慕作古之人干什麽,应当直接引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这日,周正青方至营帐,便见康琼来访,请他进来坐定,命人斟出茶来,笑道:“世子起居可习惯,想要什麽尽管开口!”心中却暗道这娇气的小瘟神平日里根本不理会自己,今天过来做甚。虽则小时候同他笑闹,可现下究竟是身份有别,又因著那事,康睿也不知道略略提过没有,小瘟神妒性大过天,倘知道了,一早拿剑过来寻衅滋事了。
康琼抿唇一笑,十分气定神闲,持盏道:“周将军是琼儿的长辈,平日里素有冷落,今日以茶代酒,顺祝康健!”
周正青有所不解,但仍举茶欲饮,便见康琼迅速过来将茶盏打落地上,那茶水刺啦一声,冒出一阵白烟。
周正青望向康琼,他只轻笑一声,道:“我同哥哥,周将军并非不晓,周将军同哥哥,我也略知一二。那种情形下,我只怪老天爷不长眼罢。可哥哥如何城府深厚,究竟赤子之心,我若杀将军,同他的情分也断了,倘若如此,不如一死。”
康琼起身踱了几步,转身道:“今日此举,著实唐突将军,康琼不敢隐瞒,确有警示之意。我只告诉将军,别说七叔不在,便是七叔在位,我若想杀谁,易如反掌。天底下的良心,遇上天底下的痴心,结出的多为恶果。将军深明大义,下弘京之时,便是将军离庙堂处江湖之日,将军可有异议?”
周正青长叹一声,道:“你不要你哥哥时时处处看见我,我自然答应。可惜你小小年纪,却胸有华山之险,此等绝非你的福分。愿你能收敛心机,作个真正祥和亲王。”
康琼一笑,道:“我也情愿如此,可哥哥受七叔调教久矣,帝王心术,无不熟谙,到时候哄我骗我,还快活无比。将军,人世悲哀,莫过於此。我宁愿灵台清明著肝肠寸断,也不愿懵懵懂懂作个富贵闲人,一如花团锦簇,生於浮沙之上,到头来,尽是一场空梦。”
康琼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容,道:“你与哥哥的事儿,我没有过问,是昨夜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然等我自己知道了,他也永不必再见我。”
他的声音慢慢快活起来,道:“昨夜他告诉我时,满心满眼的悔恨,他说自己畜生不如,他要我不一定原谅他,他情愿死在我面前,现下颈子上还有一道口子,若不是尤瑞郎,果真就死了。”
他渐渐低沈下来,道:“我也愿意美玉无暇,可为了一次咎错,便要搭上一辈子的欢喜,我不是七叔,我办不到,将军以为呢?”
周正青不能不为此言动容,又要钦佩他们兄弟深谙口舌之妙,只道:“世子聪颖,天必惜之,但以常心待人,方成善果。”康琼长拜而出。
谭培转身进来,笑道:“七爷扶持康睿,怕是察觉康琼之险更在康睿之上吧!”
周正青叹笑道:“四爷的骨血,哪一个是省油的?幸好他们相互爱慕,不至於弄出乱子,不然七爷就不得不下手摘瓜了。”又沈吟道:“至於七爷不在了,他们兄弟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我早有打算离开此地,只不愿於他患难之时离去。”
谭培一笑,道:“如此,别忘了带上我,不然我就请下圣旨,满世界的去抓你!”两人相视而笑。
一路刀光剑影,杀伐征战,并非无险象环生之时,奈何我已历练地铜头铁尾,亦可视杀戮为平常,有时叹息:“什麽是义军,不屠城,不纵祸,寻常的抢掠,算个什麽?乱世治军,只能如此,举大事而不拘小节,我若治军形如细柳,怕是顷刻手上便无人可治。”
尤瑞郎只笑道:“究竟是世事练达,你也如此厚脸皮了。京城时候,你还因建锐营兵士抢人财物,贯耳游街,示众三日。”大抵世事,皆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转眼又是冬至,想起去年还同赫戈哲周旋,仿佛换了天日,直下弘京之日,屈指可数。我曾翻阅前朝档案,娈童沈氏当政时,王军亦是如此长驱直入,踏平江天,如入无人之境。
祺翰军并非不强悍,奈何北方部落,亦有侵袭,分兵两顾,腹背受敌,祺翰的确捉襟见肘。况且我得军饷,可密发军队抢掠,他是皇上,筹备军粮,还有一层层关卡,一层层赃官,中饱私囊,任他如何机敏,却不能亲征。朝中良将,皆为我所驱使,原先的老臣功将,已被皇上所杀,为新君从容驭政。纵可提拔新人,又有多少天纵奇才,可不经战场历练,用兵如神,可与尚谭一较高下。
尤瑞郎於数月内,屡发蛊毒,初时自己躲出去,隐忍毒痛折磨,归来时,我将一碗鲜血扣在他脚下,只道:“你自去疼你的,我取我的血,咱们各自随意。”他方不再於病痛时分离去,但仍强自支撑精神,不到昏迷,我不得喂他血液止痛。
尤瑞郎每每醒来,总惨白著脸笑道:“现下我全身蛊毒,反成了你养的一只大蛊虫,真是有趣!”难道竟有人忘了此蛊缘何入体麽?
我因问道:“此蛊何名?”他慢慢道:“能解至冰之寒,故名为祝融。”原来如此。
我虽身体平和,但十分畏寒,且心肺衰弱,安步当车是做不到的,曾闻尤瑞郎告知尚德鑫:“七爷现下身体无虞,盖因年轻,加上战事一路平坦,故能将病痛压下。将军用兵如神,千万不要耽误时日,勿使七爷存渡河之憾。”
尚德鑫稳声道:“我一身一心,不过这些用兵的本事,怎能不用心施展,让他怀恨而去。”
某日观镜,发已如雪,可唇红齿白,仿佛只老妖精,苦了周围的人,每日须对著这麽一张脸。尤瑞郎尚能谈笑风生,他还是青春少年,乌发如云,那蛊虽折磨他,也滋养他,顾盼之间,透著水灵毓秀之态,仿佛天降嫡仙,武功也已大进,原先极尽精妙招数,现下仪和从容,畅如平江静川。
尚德鑫与谭培经战事而老成练达,尽是儒修将帅风度,眼前康睿兄弟更加修亭明宇,只言片语,默契非常,我所担心,只是担心罢了,尝自嘲道:“冠盖京华,吾独憔悴。”如此,归去也当安心。
转年春三月,兵进京畿,触目尽是草长莺飞,春光明丽,我心里不知是仇恨,还是怅怨,一江春水在李後主心里流作几多愁绪,而我竟怀化良田为焦土之心麽!
曾派人遍寻那日跌落悬崖下遇到的寺院老僧,无果而归,自然也无祺焱骨灰,尤瑞郎唯恐我不能释怀,我只道:“不必空耗人力寻觅,难道我还能因为这个忘了他。”
四月初三,城墙在十二门红衣炮轰打之下颓然倒塌,兵进如潮,血流积蓄,几能漂橹,漫天剑矢,密如雨下,此种情形,观一次便足够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