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他也或许真该寿终正寝,但他仍没有,因为他还有责任,朝廷还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不能死。
二十九岁这年,说不定又是一个大劫,她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替他化解劫数,不是苟延残喘地拖延他的病,而是一劳永逸除掉它,她替他将本该终止的寿命又添了一笔,他想拿那些岁寿来陪伴她,她给他多长的寿命,他就渴望陪著她多久。
“所以我是非得替你将媳妇儿找回来,才有抱孙的希望了?”这孩子,和他爹可真像。当年她含泪允了他爹纳妾,他爹却一回也没踏进过新妾的房门,这也是为何穆府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而没其他异母兄弟。
穆无疾笑著点头。
“那、那还待在这里闲聊什么?快派人去找呀!”换穆夫人急了。
“娘,不用,我有方法让她自己乖乖回来。”突生的计策,让他自信一笑。但……唉,又要算计她了。她都不知道,算计她是会让他有罪恶感的。
不过,这种时候不用跟她讲情分,谁叫她先对他不仁,他只好也对她不义。至于不仁不义之后的小小争吵,关起房门来再解决。
皇甫小蒜,认命吧。
负心汉皇甫小蒜,将穆无疾玩玩后抛弃,干净俐落甩了他,过程完全没有拖泥带水。
按道理来说,甩人的是她、无情的是她、狼心狗肺的还是她,为什么她却闷闷不乐呢?
那天对穆夫人坦诚所有之后,她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感,至少不用欺骗人,更不用担心哪天露了馅被人赶出穆府;可在松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感觉鼻头好酸,因为她知道,坦诚之后,就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笑笑地到马房讨了一匹马,笑笑地和穆府众人挥手道别,然后一路哭回家——真是做贼的喊捉贼,抛弃人的家伙哭得震天价响,羞也不羞呀?!
好吧,她承认她是自做自受,不该对穆无疾放太多情感,这样离别时才不会觉得难过伤心。如果光阴能倒转,她会小心翼翼控制自己,单纯治病就好,不让穆无疾又偷偷跑进她的心里。
“小蒜饿不……呃,你要改名叫芸香吗?”
娘亲正要叫她用膳,却不知道要叫哪个名字,毕竟先前的赌约女儿算是赢了,有权利换掉她不中意的“皇甫小蒜”。
“不,还是叫我小蒜就好。”皇甫小蒜意兴阑珊地趴在床上翻医书,见娘进来也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瞧著同一页的同一行的同一个字发呆。
“真的可以吗?”娘亲不太确定地问。
“小蒜很可爱呀,念起来很好听。”
“咦?!”这、这实在不像每回一提到名字就暴跳如雷,死也不肯报全名给人知道的皇甫小蒜耶……
“我是最近才突然发现的啦,原来这两个宇也能念得那么优雅,声音低低的,贴在耳边叫我的名字时,好好听哦……”皇甫小蒜才笑著这么说,突然就又没了声音。
她想起的是穆无疾的声音,因为只有他会故意将嘴贴在她耳边轻轻唤她,像在呼吸一般,热热的,将她的名字和他的吐纳混在一块儿,害她总忍不住打起轻颤,却忍不住更贴向他——唔,不该再想他!都说服了自己想通这么多事,既然想通了,就不能再扭捏不能再踌躇……
皇甫小蒜合上书,从床上跃起,拍拍脸,让精神好些。
“所以我不改名了,就继续叫皇甫小蒜。”
“好,娘知道了。小蒜,肚子饿了没?吃饭啰。”
“饿了饿了饿了,饿得不得了!”没有味觉,却仍会感觉饿,唉,没办法抗拒的本能哪。
“娘熬了些清粥,还有酱瓜小菜。”娘亲习惯性牵起皇甫小蒜的手,老是忘了小蒜只是矮,而不是小娃娃了。
“能吃饱就好。就算你割一把青草喂我,我一样能吃的。反正嘴巴嚼起来的感觉差不到哪里去。哎哟——”才说完,脑袋瓜上就扎扎实实挨了一记爆栗,痛得她眼泪鼻涕一块爆发。
“你说这种浑话会让你娘内疚,没脑的笨蒜头。”她爹甩甩方才敲她脑袋的凶器。打在儿身痛在爹手,还是少打小孩为妙。
一看见娘亲泫然欲泣,皇甫小蒜马上忙著解释,“娘,我不是在怪你啦!完——全——不是你的错,最大的问题出在‘那里’——”手指坚决地指向打完她就跑去盛粥吃的家伙,他才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更是万恶的根源,活脱脱就是会走动的毒瘤!
“不可以这样指你爹,你爹也会内疚的。”娘亲凑在皇甫小蒜耳边低道,温柔按下她的手指,顾及相公的面子,不能大声嚷嚷。
“内疚?你确定他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她很怀疑哩,哼。
娘亲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替她盛了满满一碗粥,让她与她爹面对面坐著吃。
皇甫小蒜本来还想与娘亲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娘给了她一记淡笑,要她等会儿再说。
直到她爹吃饱,拿起鱼竿往湖边钓鱼——那哪有资格叫钓鱼?根本就是拿毒药当饵,哪条鱼吞下哪条鱼死——她娘才缓缓续道:“最内疚的人就属你爹了。他原先也不敢让我怀孕,就是担心孩子会受他身上残毒的影响。那时你出世,他可乐得呢。直到三岁左右发觉你味觉的问题时,虽然嘴上不说,但你爹最难受了,毕竟他认为是他害的。”
“那为什么又生弟?”
“弟是我瞒著你爹偷偷怀上的。他本来想用药打掉你弟的,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才将孩子留下。”她替皇甫小蒜挟了好几块配菜到碗里。
“你又为什么敢再怀第二个孩子?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不担心他的情况吗?”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是当娘的人总会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结果还是一样。你很后悔吧。”不是责怪,只是好奇。
“后悔?不,一点也不,我很庆幸当年生下你和弟呢。还好我有坚持,否则哪来你和弟这么棒的孩子。”娘亲笑得很满足。
“全天下大概就只有你觉得我们姊弟棒。”溺爱孩子的娘亲都蒙蔽了眼,只看到孩子好的地方,她不意外。“我被人笑矮子,弟被人笑瞎子,我们的生活很辛苦呢。”她一副老成的口吻,搭上娇小可爱的脸蛋儿,非常不搭轧。
“没能生个健康的身体给你们是爹娘不好,让你们吃苦了……”
“呃,也没那么糟糕啦。弟怎么想我是不清楚披,但是我觉得我还好,矮归矮,但我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没味觉归没味觉,但我还长了张嘴,能吃能喝喝……娘,会不会我和弟根本就不是因为爹身上残毒的影响,而是某人坏事做比较多,时常见死不救,冷血无情这一类的因果报应……”
这样说是直接了一点,但她真的怀疑她和弟是爹爹诸多恶行的报应。
娘亲还真的低头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说不定哦……
“我就没有你这种勇气,我不敢去赌小孩的运气。换成我是你,我才不会生孩子呢。”皇甫小蒜突然有感而发。她娘亲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会更好,她却是连一丁点的挑战心都不敢有。孩子生下来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赌输就赔钱了事的容易。
“这就是你逃回家里来的主因吧。”娘亲一针见血扎中她的痛处。
“娘你怎么知道……”
“这些日子不问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沮丧,怕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你爹和弟都很担心你,要对娘说吗?”
皇甫小蒜本来想摇头不说的,但是这些天她真的憋坏了,胸口沉沉闷闷的,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以为自己这样做对穆无疾才好,她一点都不想让他觉得困扰,一点都不想让他为了她而失去些什么……
“他很喜欢小孩,我看他抱著孩子的模样,觉得……好温暖。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爹爹……”
“就是让你跪著求你爹去救的那位穆无疾?”先弄清楚女儿口中说的对象是谁。
皇甫小蒜点头。“可是那一瞬间我很茫然,我不想把他让出去,最好他一辈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真的有这么自私的想法。但不行的呀……我一想到穆夫人,就知道这是不行的。我一直在思索应该要怎么做才好,说不定现在的他嘴上说不介意,两年后呢?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呢?他会不会埋怨我,或是真纳几个小妾来生孩子?那我该怎么办?我才不想看他搂著其他女人,或是怀里抱著不是我生出来的孩子在叫他爹,那会让我……苦苦的,整个人都苦苦的……我也不是没想过替他生几个孩子,但我又好害怕自己一时冲动生下来的孩子以后会恨我,所以……”
她低头,看著指上的玉戒。这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反正穆无疾手上那只已经碎掉了,再也没办法成双成对,那就让她卑鄙留下玉戒当个纪念也好。
“所以你就溜回来了,以为这样对他最好?”
“不是吗?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方法,我想了好几天好几夜呢。”离开他,让他去找另一个合适他的女人,就算心里不太舒畅,她也说服了自己。
“小蒜,我有预感,你会为了这个决定付出很大的代价。”极有可能会被打到屁股开花或是几天几夜下不了床……她最近也迷上读《幽魂淫艳乐无穷》、《侵犯将军》、《压上宰相》,里头没用大脑思索的女角儿都是这些下场。
“后果我有考虑过,我知道穆无疾一定会气我不告而别,但是日子一久,他会明白我是替他著想,我帮他省下大麻烦,说不定他还会感激我。”她自欺欺人地扯唇一笑。
娘亲摇头叹道:“你这句话不就否定了他对你的感情吗?他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无法依靠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他为难……”
“你现在正是做著会让他为难的事呀,笨女儿。娘是不太清楚你口中的穆无疾是怎生的人,他不够喜爱你吗?还是他觉得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不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如果这几个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对他始乱终弃是正确的。但若是他非常喜爱你,觉得你对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很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那么你对他始乱终弃就等于狠狠捅了他一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甭救他,让他死去才慈悲——救活了他才又舍弃他,太狠了,小蒜。”
皇甫小蒜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只想著怎么做才算对他好,她替他考量了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替他考量了穆家独子的责任,更替他考量一个不想生孩子的妻子会给他及他娘亲带来的争执,却忘了替他考量他的心情,忘了考量若她离开,他是悲是喜的心情。
当她嘴里说著是为他好才做出的决定,到底真的是为他好还是为他不好,她也开始迷惑了……
“娘,你越说越让我迷糊了。”皇甫小蒜搔搔头,满脸苦恼。本来以为和娘亲聊聊可以更笃定自己的决定,现在反而动摇了。
“好啦,娘知道你又得花时间来‘想通’,你慢慢想吧,这种事急不得,但也别让人等太久,咱们皇甫家的家训可没教你如何当个负心汉。”娘亲摸摸她的脑袋,让女儿自个儿去开通她紊乱的思绪。
皇甫小蒜皱著眉,一方面想著穆无疾一方面又想著自己,两者之间的冲突还是梗在那儿不上不下,她就是无法打通任督二脉——“小蒜。”娘亲突然停下收拾碗筷的举动,唤醒了她。
“嗯?”
“你曾经因为你的缺陷恨过爹娘吗?”
静默瞅著娘亲,她思索了好半晌,坚决地摇头。
自卑是有过的,但说到恨,没有。她有个温柔的好娘亲,也有个嘴坏却从来不曾真正嫌弃他们的爹,她知道自己够孝顺的了。
她娘亲笑弯著眸,眼里水水亮亮的。
“或许没办法将你们姊弟生得完美无缺,但我们可是做好准备要当对好爹娘才敢生下你们的。”
“看来做好准备的只有你吧,爹到今天都还没准备好才对。”离好爹爹的距离还太远太远太远太远了!
“除了娘之外,爹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你觉得他还不够好吗?”她自己倒是颇惊讶相公会这么疼女儿呢。
“好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恕她驽钝,没有慧根。
“一听见你要嫁给病入膏盲的宰相,最心急的就属他了。他不是还亲自跑了一趟宰相府,想助你一臂之力吗?”
原来老爹那时上穆府不是去找她拌嘴的呀?她还以为老爹是吃饱闲闲上门来酸她几句哩……
“娘,爹是不是吃软不吃硬,撒撒娇就能解决掉的家伙?”她想起了穆无疾曾这么点醒她。
“呀,你终于发现啦?”呵呵呵……
原来娘就是用这招,才把爹治得服服贴贴哪。
嘿,她有空也来试试看。
第十章
“小蒜,想通了没?”娘亲每天早晨都会探头如此问。
“还没——”
第一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第三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第十日过去。
“小蒜,想通了没?”
“还没——”
一个月过去。
“你这颗笨蒜头到底还要想多久啦!”旁边火大弹来一颗硬邦邦的“阎王要你三更死”直击皇甫小蒜的额心。这颗药丸时常被老爹拿来毒鱼,一颗吞下别想有机会再游出生天,没想到拿来当暗器也这么好用,再多弹四五颗,看看能不能弹醒那颗固执的蠢脑袋!
“我就是转不过来嘛!”皇甫小蒜抱头鼠窜,蹦蹦跳跳在闪躲药丸子。
“你乖乖站著让我用‘阎王要你三更死’多打几下就会开窍了!”成天看著她哀声叹气又半死不活的孬蒜样,还让他的宝贝爱妻如此担心,他就一肚子的怒焰!
“那不只是开窍,根本是爆脑浆了好不好——哎哟哎哟哎哟——”连中三颗“阎王要你三更死”,痛痛痛……
骗人!打完还是没开窍呀!呜!
她爹还是没停下攻击,一颗接著一颗药丸子弹过来,她闪无可闪、逃无可逃——对了,差点忘了她还有一记绝招,可以立刻让老爹无法再对她动手动脚扑向老爹哇哇大哭!
这是她最近发现克死她爹的好方法,穆无疾没诓她!她爹吃软不吃硬,跟他吵只会越斗越火爆,但要是使出这招,两三下就解决她爹!
“我也不是不想开窍呀!只是我还是觉得很混乱嘛!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是我不能容忍他有朝一日会去纳妾,我一定会气疯的,我也想一直待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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