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腮上重重拧了一把,有些悻悻的下床去了。
孟觉来的时候我还没起身,喝了一碗热奶,窝在暖炕上懒得动。
“昨天太後殿那边有个女子偷跑过宣德宫来,吵著要见皇帝。”他坐在榻边:“你见到了吗?”
“没有,我睡的早。”
“疯了,我看是,反正不疯也离的不远。”
是。
不过这些女人的悲剧是谁造成的?是我?是龙成天?是太後?还是她们自己?
“你不起身?”
我懒懒点头:“好……孟侍书,伺候本宫起身。”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美的你,爱起不起。”
我又窝回去:“那我就不爱起了。”
他一手拎著被角:“你不起我就掀床了。”
我一抬眼:“请便了,不过我可什麽也没穿。”
他手一顿,我鼓动:“掀呀。”
他手抖了下:“你这个……”
“快掀呀,光说不练不是好汉。”
他一甩手:“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
我咳嗽了几声,笑著说:“好好,请你外殿稍坐用茶,我就起来。”
“你出宫吧。”
他抬起头:“什麽?”
“你出宫吧。”我重复了一遍。
他把书掩上:“为什麽?”
我摊摊手:“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这里闷的很,你不会想在这里闷够五年再走吧?”
他一笑:“啊,这事儿……其实这里锦衣玉食,不用劳作操心,生活好过的很,我可不走。”
我翻翻白眼:“这种小便宜有什麽好占的,外头天空任鸟飞,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比这里好多了?别的不说,晚上一禁,连门也不能出。除了看书弹琴下棋,没旁的事了。正好思礼斋要放一批人,你跟著一起走吧。”
他摇摇头:“要是真那麽不好你干嘛不走?可见还是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
这个人!
我又想气又想笑,他上来扶我:“来来来,坐下坐下。我陪你手谈一局好不好?”
我拿起一把棋子儿:“小孟,你可不要喜欢上我了啊。”
他闻言立即一脸受冤的表情:“你想哪里去了。你用的可是我的身体,我关心自己的身体有什麽不对?我想让自己开心有什麽错麽?”
我瞠目结舌:“倒是没什麽错。”
“所以……”他奸奸的一笑:“落子吧。”
我的棋就比新手好一点,他呢,比国手差一点。所以……
两个臭棋篓子,一本正经坐在窗下,点著一笼香,挺象那麽回事儿的下棋。
“这里不行,还是那边吧。”
“我就下这边。”
“下这边你这块儿全死了。”
“死就死,谁怕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正摇头晃脑,他兜头泼凉水:“是留取臭棋照棋秤吧。”
我又落一子:“我已经交待过内府了,你和这一批人一起走。”
他抬起头来,我并不看他:“出去後有人接你的,想做些什麽就去做,人只能活一次,而象我们这样的机会,是万中无一,要好好珍惜才是。”
他还要说什麽,我拦住:“就这以定了。你别想赖在这里吃白饭,出去自食其力去。”
他静了一会儿,扮个鬼脸:“这麽小气……我一天只吃一顿还不行麽?”
我铁面无私:“不行。”
“我写给你的功法,要记得练。”
我点头:“该你落子。”
他低头一看棋盘,忽然叫出声:“你又偷子!”
我马上叫屈:“我没有!你又冤枉我!”
“你刚才明明不是落在这里的……”
“就是就是……”
趁著精神好看了几张贴子。最近商会的事情已经不大递到我这里来了,这几张既然送来,说明是不看不成的。
笔锋蘸足了墨,手一颤,一大滴浓黑溅在纸上。
糟,弄脏了。拉过一边的碾巾来拭,却擦的一团黑。
眼有些晕,我撑著头静一静。
重新提起笔来把批字写上,合上贴子递出去。
这两天没有喝药,总觉得胸口翻腾滚滚,喘气也发闷。
可是不太想喝药,喝下去总是觉得会忘记事情,上一刻的阳光,看来竟然象是穿越了一百年的时光。
看著飞尘在阳光下盘旋,出神的想著心事,可是等到低下头来,却全忘了刚才在想些什麽。似乎什麽也没有想,但又象是想了,只是没有记住。
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衰弱了,事情也不记不清。
明宇……
我还记得你。
我想我也会一直记得你,直到我忘记的时候。
我习惯了龙成天若有所思的神情。
屋里明烛高照,明明是灿烂和暖,但却总觉得有些空落。或许皇宫就是这样,冷清,寥落。这里怎麽也不能算是一个家,对龙成天来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家,平凡的家庭生活的快乐,他也永远体会不到。
我专心致志的剥松子,剥出来小小一堆,垒成一个圆锥形。
“把他们接回来吧。”
他回过头:“谁?”
“你儿子,你女儿。”我手指横扫过松子山,酥脆的响声和炒香味飘满鼻端:“当时没有办法才那麽做,现在没什麽威胁了,把他们接回来吧。”
他静了一静说:“不必了。在外面历练,对他们有好处。”
我轻笑:“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不会和他们计较。孩子自然要跟著母亲,一起接回来吧。”
烛芯结了个花,爆了开来,轻轻一声炸响。
这是我和他,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到这个字。
其实我和他都明白,忘前尘配料珍贵无比,靠著那些药性压制我体内的阴寒之气,也有功效。可是,现在已经失效了。
他的眼睛一向是幽深清亮,现在却蒙上了一层软软的水光。这一刻他不是天子,他只是一个软弱的,情人。
是的,我还是承认,我和他,不仅仅是帝王与男宠。
我们之前不是没有情。
可是这份情,来的太晚。
龙成天问过我,如果我没有先遇到明宇,又或者,来世……
来世在何方呢?多缥缈的两个字,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字上,都只因今世的遗憾。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来世,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忽然他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看不到他,他终究是那样刚强威严,他不会当著我的面落泪。
鼎里的香如丝如雾,看不到,摸不著。
就象虚幻的来生。
“别难过,人总有这一日。”我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我都死过好几次了,一点也不可怕。”
他一动也不动,身体僵的象块石头。
“叫尤烈他们回来吧,我想见见尽欢。”
他点了点头。
“还有孩子。”
他也点头。
没有了。
是吧?
琴棋书画,我一样也不会,却让人找了细碳条来,铺了一大张纸。
眼睛,鼻子,嘴唇……
坐了半天,纸上只有一片空白。
笑著把碳条扔掉。
何必学小女子一般惺惺作态,难道不画出来,我就一时忘了他麽?就是画了出来,也……
也不是真的他。
何况,龙成天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心里一直想著,也就罢了,再涂涂画画,那算把他置於何地了呢。
团起纸,我推开窗子向外看。远远的阴云低垂,要下雨了。
下吧,今年的雨水少,庄稼的收成肯定不会太好。这时候下点雨,总是聊胜於无。
今天是孟觉出宫的日子,回来思礼斋的男子会过来叩别,他也会一起走。
走吧,我的信若没有什麽阻碍,现在应该送到苏远生手上了。
不为什麽,只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千岁,”小陈轻声唤:“您是不是现在更衣?”
我点点头,小陈冲门外拍了一下手,六局的女官鱼贯而入。
怎麽说思礼斋的平侍侍书们辞宫都是件要紧的事,虽然比选秀是不能比,但也绝不是让我早早走过场就了事的。
净身,薰香,诵书,更衣。
净身就省了,我体力不够又畏寒,薰香的鼎一端上来,我就胸口发闷,挥手让她退开。诵书改由礼官替诵,只有更衣是旁人不能代劳的。
贴身丝衣,单衣,长衬,短衬,衬袍,外袍,锦甲……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的缘故,总觉得这些衣服变的比我还要重,真不知道是人穿衣服还是衣服压人。
头戴捧过来,我只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於是便端了下去,又换一顶,还是太重。
最後小陈自己去挑了一顶盘丝的纱冠来,我点了点头。
宣德宫的正门大开,一列一列站著或俊或美的少年,他们的年纪都大不过我,脸上却没有一点青涩的表情。我在队伍中看到了孟觉,他穿著一件青衫,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来,眼睛下面似乎有些黑晕,想是晚上没有睡好。
要看到更多是办不到了,我的目力也只能看到这麽远,再远便觉得模糊不清。
我走到正中,所有人一起弯腰下拜:“参见皇後。”
我在中间的座位上慢慢坐下,抬一抬手,礼官唱道:“起
”
其实我只是个摆设,说两句场面话,一句话概括,就是好走好走,恕不远送。
同在宫中相处一场,这些人可以离开,我却没有。
以前曾经以为自己是可以离开的,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麽奇怪,你以为必然的,却常常并不会发生。
“千岁?”背後有人小声提醒。我回过神来,慢慢站起,下面的人又呼拉拉跪一地,只看到许多头巾和後背,谁是谁分不出来。
等我扶著小陈的手出了正殿,脚就已经软的没法走路了。
身体象抽去了骨头一样倒下去,似冰山遇火时的情形,一瞬间就倾塌融化。
“小竟……”
“能听到麽?”
能听到……只是,看不清。
还有,很冷。
“……我要截住你的四处经脉,这样可以延阻寒气蔓延……会有些痛……”
我疲倦的想抛开这声音,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听起来象姚钧,象苏远生,象龙成天,象尽欢……
又谁都不象。
身体好象慢慢热了起来,但是心头那一点象针尖般大的地方,温度却在不停的失去。
冰和火轮番的倾倒在我身上,一时间汗如雨下,一时又冻得牙关格格响。
“小竟……”
四肢渐渐回暖,胸口却冰冰凉。
经脉似乎被冻住了一样,真气一点也感觉不到。似乎……除了这个,也没有什麽不同的感觉。
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茫然的黑暗,手动不了,不然,我可以抬起手来试试,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
渐渐声音回来了,听得到鸟啼,空气中有很清新的味道,是一早了吧。
心里其实很明白,不是天黑了,是我看不到了。
突然觉得很好笑。
一直拖拖沓沓的不放弃,只是想著能再见一次就好了。
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就是他来了,我也见不到。
“小竟。”
我没听错,是苏教主的声音。
“……”
我明明是张了嘴的,却什麽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手被轻轻握住,很柔和温软,我能分辨出来,这是孟觉,他轻声说:“刚才给你封截经脉,气穴鼓荡,所以暂时看不到,也不能说话。”
孟觉的手松开抽走,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没有底,反手去握,却握到了另一只手。
“小竟。”
这次是龙成天,我知道。
似乎平时远没有那麽灵敏,那麽清晰的感觉,看不到东西之後,却变的清清楚楚的。
“要喝水吗?”
不说不觉得,他这麽问,真觉得渴了。
杯子递到唇边,很小心翼翼的。我喝了满满一杯,轻轻点了下头。
那会儿真气乱冲,头昏脑暗的时候,还以为听到了明宇的声音。
想不到是苏教主。
他怎麽会进来?孟觉没出去麽?
他们把话说开了吗?
“你休息一会儿,我就来陪你。”
龙成天将我慢慢抱起,放到一张柔软的床榻上,不是宣德宫的床,这张床窄了一点,但是铺陈的更厚软。
我不知道是谁的手替我擦了身体,换上干衣,多半是小陈。只是他不出声。
动作很轻巧……应该是他吧。
问也问不出口,也许是在宣德宫偏殿一隅的养气堂,这里室小偏暖,比正殿那边还要静的多。
我记得这里也有张很舒服的床,曾在这里睡过几次午觉的。
眼睛看不见,却感觉得到阳光照在面上,暖暖的,有些发紧。
一时并没有睡著,胡思乱想著。不知道阳光有没有重量呢?应该是没有吧,可是为什麽光一照在脸上,就觉得有些重重的呢。
也许是错觉,只是热量而已。
躺在这里倒也很清静,看不到东西,也省得操心。说不出话,也省了力气。
其实人的烦恼都是自己招来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还记得有句话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路是自己走的,事是自己做的,选择也没有任何人逼你,是自己摆布了一切。
我释然的笑起来。
现在是真的不介怀了。还要介意什麽呢?
也许一切重来,我会做不同的选择。
不过,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苏远生不必费那麽大力气救我的,我自己清楚,孟觉也很清楚,不过是再拖日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手慢慢抬起来,缓缓移到耳垂上。
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玉珠子,是我有一次跟暗宫的人要来的。
这个东西很久了,是原来乱的时候拿来放在身边的,一直就挂在那里也不理会,没有用到。
手抬到耳边已经费了很大力气,等把珠子解下来时,我真是一动也不想动,就这麽仰在榻上软的象一滩水。
这世道儿……
想想真好笑,可惜没力气笑。
就是笑也笑不出声来。
活著就很无用了,总拖累人不说,竟然连死也这麽费力。
玉珠在手里握的有些热了,我慢慢张开嘴,把珠子含进去。再养养力气,咬破了外面那层脆壳儿。
给我这珠子的人说,外面的壳儿平时不会破,不过用唾液沾湿後就会变得异常松脆,一触即破。
有一点甜的汁液从里面流出来,迅速布满整个口腔。
真不错……毒药还做的这麽甜蜜。
不过,人活著的时候吃了太多苦。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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