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古道骏马惊白发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雾。正壮士悲歌宋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青泪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气宇轩昂志行磊落的“贺新郎”词,是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的作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骑在马上,满怀感慨地低低哼着这词。
这老者已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骑在马上一点不见龙钟老态。他回首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他们一大队骡马人伙之外,只有阵阵归鸦,听不见其他声音,老者马鞭一挥,纵骑追上前面的骡车,由于满腹故国之思,意兴十分阑珊。
那时清隆二十三年的秋天,安边将军李可秀在平伊犁一役中有功,清朝皇帝慰勉有加,调任浙江。李可秀久历行伍,在甘肃回部一带居官多年,所以家眷都在官衙居住。他接到调任浙江的命令后,带了随从轻骑先行,家眷以及他历年来宧囊所积,随后跟去。李可秀军功卓著,官越做越大,自然是春风得意。他生平唯一遗憾的是膝下无儿,仅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女儿名叫李沅芷,那是李可秀在湘西做副将时所生,所以名叫沅芷,是纪念生地的意思。李可秀只有这个女儿,自然是爱如掌珠。这位小姐虽然生于武人之家,但相貌清秀绝俗,明艳万状,李可秀见女儿越长越娇,越长越美,更是不敢多呵责一句。李沅芷容貌似母,性格似父,父亲在练武场弯弓跑马时,这位小姐一定随从在侧。李可秀见她好武,部下武艺好的属将有的是,除了自己兴致来时教教女儿一刀一枪之外,还常命属将予以点拨。部将见是上司的小姐,那敢不尽心巴结,倾囊相授,所以李沅芷到十三四岁已学得一身很不错的武功,普通一二十人已轻易不能近她身了。李可秀在练武场中见女儿把部属的刀枪打飞脱手,一面笑骂部属脓包无用,一面也不禁暗自得意;可是有时大笑一场之后又不免暗暗叹息,这样能文能武的一个孩子可惜不是儿子!
从十四岁那年起,李沅芷忽然不到练武场去了,李可秀总以为女儿年纪渐大,不愿意再和男人混在一起,也自不以为意。那知道这位小姐偷下功夫,五年之间,竟已学了内家的上乘功夫。她师父就是上面所说那位那位老者陆菲青。陆菲青是武当派中数一数二的前辈好手,他所以成为李沅芷的师傅,说来有一段机缘巧合的故事。
那是乾隆十八年夏天,李沅芷正交十四岁。那时候她父亲在陜西扶风居官,聘了一位教书先生,教李沅芷读书识字。教书先生陆菲青是一位饱学宿儒,平时对李沅芷谈古论今,师生之间倒也十分相得。这天炎阳盛暑,日长如年,李沅芷睡过中觉,到先生书房里去受课。
李沅芷走过长廊,四下里静悄悄的。这时已是末牌时分,按理已是授课时刻,李沅芷心细,怕热天先生午睡过时,闯进去不便,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一个小孔,眼睛凑过去偷偷一张,这一张使李沅芷又惊又喜。
她看见陆菲青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手向空中轻轻一扬,只听得微微吧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李沅芷向声音来源寻去,凝神细望,只见陆老师对面的壁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排满了几十只苍蝇。李沅芷觉得十分奇怪,这些苍蝇怎么伏在板壁上一动不动,而且排列得如此整齐,倒像爸爸在校场上操兵时率领兵勇摆成的阵势一样。她再凝神注视,发现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种针极细极细,隔了这样远本来看不出来,因为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后窗中照射进去,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旧嗡嗡的飞来飞去,陆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被钉上了板壁。李沅芷童心大起,觉得这玩意儿比什么游戏都好玩,再也按捺不住,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道:“陆老师,你把这法子教我!”
陆菲青隐姓埋名在陜西隐居,数年来行藏丝毫不露,不想这天因为受不了苍蝇苦扰,施展芙蓉金针绝技,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苍蝇扑灭一些,第二天好安安稳稳的睡一个中觉,那知给这位女弟子在窗外偷窥,发现了秘密。陆菲青还想隐瞒,神色自若的道:“唔,你睡过了吧?今天我来讲史记中的信陆陵君列传!”李沅芷道:“陆老师,你先把这法儿教我,再教书。”陆菲青假作不知道:“什么法儿呀?”李沅芷道:“打苍蝇的法子?”她说罢就搬了一张椅子,一纵身跳上去,细细察看。她把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一枚的拔下来,用纸拭拭干净,交还老师,磨着陆菲青非教不可。
李沅芷这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股子鬼精灵的聪明伶俐,平时谁都顺着她的性儿。她想到要学这玩意,缠着陆菲青来个不答允不休。陆菲青平素精明能干,五十多年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今日遇到这个又娇又韧的女弟子,倒也真是束手无策。心中好生为难,当下无法推辞,沉吟半晌道:“好吧,明天早晨你来我教你。今天下午你不必上学了,出去玩吧。不过我打苍蝇的事你不可说给别人听,别人一知我可不教了。”李沅芷好生喜欢,没口的答应。
原来陆菲青是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名震江湖。他从前是屠龙帮中的中坚人物。屠龙帮是一个反对朝廷的秘密组织,雍正年间一时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施行铁腕镇压,到乾隆初年,屠龙帮终于落得风消云散,帮中主要人物死的死,隐的隐,一败涂地。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宫派人四下搜捕,因陆菲青为人十分机警,又有一身武功,所以得逃大难,但清廷始终不曾死心。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道理,设法到李可秀府中去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清宫派出来搜捕他的人,只想到各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武林人士中去找寻,那里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一个武功卓绝的钦犯。
陆菲青有师兄弟三人,大师兄马真,陆菲青第二,师弟张召重。马真闲云野鹤,虽是武当派掌门人,但对本门事务不大经管。师弟张召重年富力强,当年师父偏爱小徒弟,本门技业传他特别多,陆菲青文武兼通,武当派武功着重悟性,所以他数十年浸淫,也深得内家秘要,以无极玄功拳、芙蓉金针,柔云剑三绝技称雄江湖。三位师兄弟中,倒是马真技艺最差,张召重热中名利,投身清朝,已混得一个三品功名,当年陆菲青和他划地绝交,师兄弟间已恩断义绝。
李沅芷当下见老师肯教这好玩的法子,真的不对一个人提起。第二天一早,她就到老师书房里来,那知推门不见陆老师的人影,四下一找,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李沅芷忙拿起来看,上面写着:
“沅芷女弟青览:女弟看舞剑而工书字,听弹琴而辨绝弦,心灵性敏,人中罕见,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女弟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竽,愧无教益,绿尽于此,后会有期。女弟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立命之道,其在德乎。愚陆高正白。”
陆高正是陆菲青所用的化名,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忽然房门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李沅芷不禁大惊,原来推门进来的竟是她以为那已不辞而行的陆老师。陆菲青脸色惨白,全无血色,上半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就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陆老师!”陆菲青凝神定气,说得一声。“关上门,不要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竟是将门之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很感惊慌,还是依言把门关上了。
陆菲青缓了一口气,对李沅芷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得不错,我本以为绿份已尽,那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悠关,你能一句话都不漏出去吗?”说罢双目炯炯,直望着李沅芷。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菲青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菲青又道:“你叫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
陆菲青待李沅芷走后,挣下来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的吐了一口血。
原来那天晚上陆菲青一想自己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阅历深,见人多,知道自己这位女弟子聪明绝顶,但聪明人往往为聪明所误,所以临别赠言,希望她将来年纪大了之后能有所警愓。陆菲青身无长物,随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一个包裹,背在背上,等到二更时分,准备离开此地,别寻善地。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觉得时间已到,点亮了灯,忽然窗外一叶落地,接着两声桀桀怪笑。陆菲青何等机警,一口将灯吹熄,随手将长袍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里,另一手将白龙剑拔出。
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话道:“陆老头儿,越来越不成话啦,你以为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儿,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到京里打官司去吧!”陆菲青一听知道对头到了,瞬息之间打好了主意。陆菲青名满江湖,明知来找他的决非庸手,而且也决不止一人,他们在外面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可是从窗中出去立刻会受到致命攻击,当下一声不响,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拉住天窗格子,格格两声,就将窗格拉断,再运气挥掌一击,人随着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过来,同时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效外奔去。只见三条黑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陆菲青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后面追的人开口骂道:“呸,陆老头儿,你也是成名人物,怎么这样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那知道陆菲青别有深算,他明知今晚的事非决生死不能了结,一声不响的把敌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果然不出陆菲青之所料,追来的三人全是扎手人物。陆菲青一来要把他们引到荒僻的地方,二来是要伸量他们的功力,三来是要把来捕的人全数引出来,免得己在明而敌在暗,中了对方暗算。陆菲青脚下加紧,一瞬之间又赶出了十余丈,上得岗来,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后面的人,却分出高低来了。
陆菲青上得岗来,凝神待敌,反而将白龙剑插入剑鞘。三个追敌先后赶到,见陆菲青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在月光下看这在前的那人。那人五十上下年纪,又矮又瘦,黑黝黝的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身形矮健。他身后两人一个身形极高,另一个是胖子。只听见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你这手下败将的焦文期么?”陆菲青心中一震,怎么焦文期这魔头今晚找上来了。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多年前和陆菲青在直隶言语失和,动过一次手。当时陆菲青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不想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次受官府之聘,赴天山北路办理一件要事,无意中得知了陆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甘总督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半夜里来找陆菲青。这些年来焦文期潜下苦功,把铁琵琶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在掌上栽了跟斗,决心要在掌上找回来。
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无文期焦三哥,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谁,焦三哥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的盟弟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贺人龙。你们多亲近亲近。”罗信和贺人龙都向陆菲青拱拱手,说了声:“久仰,久仰。”
陆菲青道:“这种穷山僻壤居然蒙三位大驾光临,真是梦想不到。不知三位有何见教。”焦文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五年前,我拜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我学艺不精,总算我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又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教指教,这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就是来促请大驾,这是为公。”
陆菲青明知今晚非用武力决胜败不可,可是数十年来养气练神,少年时的豪气已消磨殆尽,当下对焦文期拱手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我得罪你的地方,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就是一揖。那高身材的玉判官贺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菲青眸子一翻,钉住了贺人龙说道:“我陆菲青在江湖上,几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还没做过一件给武林兄弟瞧不起的事来。”他转面向焦文期道:“你焦三爷刚才说来找在下是既为私又为公,当年我们年轻好胜,现在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找当年过节,我这里给你贴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我陆菲青还不致于这样不要脸,去给满清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这番话把三人可都损了。陆菲青道:“你们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那一位先上?我瞧还是这位贺爷先请吧。”
大胖子罗信猛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在拳到面前只有数寸时,左掌直切罗信右拳脉门,罗信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一下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过来。
这时焦文期和贺人龙都已退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自己这些年来在铁琵琶上虽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实在是非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