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维人把帐篷搬到路旁搭起,分出几个帐篷来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过来。
众人吃过东西,陈家洛把吴国栋叫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里,后来大概张召重发现了敌踪,知道有人要来抢车,所以叫他坐在车里顶缸,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陈家洛再叫钱正伦等人来盘问,也是丝毫没有结果。徐天宏等俘虏带出帐外之后,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很是狡猾,咱们今晚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两人没有一个回来报信,大家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所以掇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就在帐篷中席地而卧。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子缚了手脚,睡在帐篷外面,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由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篷中出来,把蒋四根叫进去睡,自己四周走了一圈,就坐了下来,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钱正伦恰恰躺在徐天宏身旁,刚才他坐下来时不小心在上踏了一脚,一痛就痛醒了,他正要迷迷糊糊再睡,忽听见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缚着他的绳子竟未缚紧,被他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停了一会,听见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于是轻轻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钱正伦走到帐篷后面,把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解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大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完全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知道无人知觉,牵着马走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旁。车上骡子已被人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悄没声息跟在后面,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睡一个帐篷里,那两人都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周绮睡梦中好像跌进一个陷坑,好容易有人把她拉上来,一看那人正是徐天宏,心中有气,和他大吵大闹,一吵就吵醒了,一醒就听见帐篷外有人马走动之声,抓帐篷一看,正是钱正伦正偷走向大路,忙拿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扑了上来,把她的嘴按住。周绮吃了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的声音,刀是不砍了,可是左手一拳打了出去,结结实实,正打在徐天宏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喂,谁叫你按住我的嘴,有人要逃走,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只见钱正伦把车里的垫子掀起,“格格”两声,似乎是撬开了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来,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快拦住他。”周绮一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见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来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一提气,随后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把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一凝神,哪知钱正伦这一下是虚招,他身边的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被人搜去了。待周绮呆了一呆,那马又向前一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去在钱正伦背上一脚踏住,把刀尖对准他的后心。这时徐天宏也赶了上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在月光下翻开来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周绮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维人的可兰经,我们快找总舵主去。”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把木盒递过去。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就是那部可兰经。幸亏你拦住了那个家伙,我们十几个男人都不及你。”周绮听陈家洛和徐天宏两人都称赞他,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走回去。”把脚一松,将刀放开,那知钱正伦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旧不动。陈家洛微微一下,伸手在他胁下捏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了起来,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注目一看,拾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飞镖打穴的功夫很不错啊。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道:“我们怎么是串通了来哄骗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会躲开了我打穴的棋子。”周绮听他的话理由十足,就高兴起来,说道:“那么我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告诉了他也不要紧啊!”周绮怒道:“你说了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徐天宏一笑不答。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篷前。守夜的维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陈家洛把经过一说,将那部经书交了过去。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一翻果然是那部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这时在旁观看的维人把喜讯报了出去,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维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文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维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来一信,虽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一时,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夺回圣经,周姑娘和我们侥幸撞上,我们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在愧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轻轻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帐来,向木卓伦道喜。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周绮大急,心想:“他要是在许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道:“刚才这里给人打了一拳。”周仲英道:“谁打的?受伤了么?”徐天宏道:“没伤,不过是有点痛,还不是这个坏蛋打的。这人下手好狠。”大家以为他说钱正伦,杨成协走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喝道:“你还敢打人?”钱正伦道:“我……我没有呀!”徐天宏道:“八弟,算了,谁打了,自己肚里明白。”杨成协把钱正伦在地上一扔,“呸”了一口。周绮横眼看着徐天宏,心道:“好,你这小子,又绕了弯来骂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维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大家肝胆相照情投意合,临别时互相殷殷致意,众维人才纵马西行。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我们救文四爷,你干什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教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着实想我妈妈和妹子,很愿早点儿回去。周姊姊,我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我们在一起,你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转马来,见陈家洛在呆呆的望着自己,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我们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把腰间的短剑解下,说道:“这短剑是家师所赐,据家师说,剑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许能解得其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所以瞧不起我。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仔细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手中托着那柄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维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中突然一震,正要回去请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马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原来是心砚回来了。他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了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我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道:“逮到了一个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个人合口,那人要过来,章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忽然看见我骑的马,就大骂我偷马贼,一刀向我砍来。我和章十爷合力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有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章十爷才用斧头把他的柴刀砍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被我使了一个诡计,他一不留神,腿上被章十爷砍了一斧,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道:“你使什么诡计”。心砚笑道:“我在章十斧绊住他的当口,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丢到他眼睛去。他躲开了,张口骂我,那知我左手还有一把,这一下他可躲不开啦。”陈家洛笑骂:“你这小鬼就是鬼鬼祟祟的不干好事。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章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因为他跟我们打时,使的是铁琵琶手。
说到这里,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把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站在地上,神态倨傲。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那人昂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把这位爷解了绑。”心砚拔出刀来,把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割断,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什么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下说话。”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不由得大怒,站起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抢我的马,原来你们是一伙!”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么?我们换一匹坐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已经赚了钱啦,干什么还生气?”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把抢夺白马的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你把那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韩爷不用还了,算是她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你把金创药给韩爷敷上。”韩文冲见陈家洛这样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说:“总舵主,那不成,你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问道:“当真?”骆冰把王维扬那封信取出来,交给陈家洛,说道:“你请看。”陈家洛把那封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把信一折,递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落得大方一点。”于是说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我韩文冲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把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是解元之才,读书一目十行,只眼粗粗一瞥,已知信中意思,朗然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冲道:“那是我的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听了,蓦然站了起来,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