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吃不到,而且还给大家奚落了一场。
原来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把他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性命危殆,何尝不都因此而起?乘着杭州选美盛会,把乾隆诱到玉如意家中擒来,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的话,竟要把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也要先痛打一顿,替大家报仇。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识得大体,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样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的威风,等陈家洛和他谈起大事来教他容易受范。
乾隆是整整挨了两天的饿,杭州官场中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几乎已抄了一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更是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杭州城里城外,两天中捕捉了上千名“嫌疑犯”,各处监狱都塞满了,被捕的人丝毫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么罪。地方官府一面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胡作非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向他们家属勒索重金。
第二十一回 六和塔顶囚独夫
乾隆皇帝奇特失踪之后,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定这必是红花会所为,一出事马上派兵到红花会各处落脚地点搜查,那知全城红花会的人众隐藏的隐藏,出城的出城,一个人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大家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得商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如果皇上有什么不测,只好另立新君登极。可是大家又都畏罪,这一报上去,转眼个个就是灭族凌迟的罪名,正在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攸地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卧室内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被人杀死了。”福康安道:“咱们去看看,这事一定与皇上失踪有关。”
众人走向乾隆原来在抚署里的卧室。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面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卧室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十分可怕。白振走过去一看,见这六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本来乾隆睡觉时有六名侍卫轮流在他卧室外守夜,现在皇帝失踪,但轮值的人仍旧照常值班,那知六名侍卫全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就被人干掉了?”大家都猜想不透。
白振俯身在尸体上研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宝剑削去半边天灵盖,那些侍卫的兵器有的被人打坏,有的在刀鞘中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想来刺客行动十分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门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将这些兄弟害死,下手如此毒辣爽利,那么刺客的武功一定高明已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刺客和劫持皇上的人并不是一路。”福康安道:“哼,但刺客一定也是谋叛行刺,那知皇上却不在这里,於是这六名侍卫遭了殃。”白振道:“两位所料不错。如果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但除了红花会,又有谁这样大胆,敢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那么又从那里出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来杀这六名侍卫?”
一阵轻风吹来,血腥气四散流动,福康安见了六名侍卫死得可怖,不敢再在室中耽搁,先自退了出去。白振暗自思量:“大江南北武林中高手,我几乎无人不知,瞧刺客杀人的手法,和这些人全不相同。不知是何等人物?”红花会人众已难以对付,现在突然又有大敌来临,瞧他们手段如此厉害,不禁心寒。他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咬伤的痕迹,更觉奇怪,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只猎犬进来。李可秀这时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然后追索出去。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着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把侍卫打死后,发觉乾隆不在,就命犬带路追索皇帝。猎犬吠了一会,又找到了踪迹,沿着湖滨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静无人迹,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察看这些兵卒的身材和伤口的部位,心想行凶的狗躯体极为庞大,不是关外的巨狗,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那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觉得并无异状,但猎狗仍不住骚吠,白振命兵卒用刀在地板上撬挖一下试试,挖了两下,地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一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来,猎狗首先扑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一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进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且说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气,神情十分委顿,第三天早晨醒来,已是全身无力,正想再睡一会,忽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皇上,咱们少爷请你去谈谈。”乾隆道:“你少爷是谁?叫他来见我好了。”那书僮道:“咱们少爷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乾隆一听陈家洛请他,心头一喜,忙起身穿衣。那书僮就是心砚,他经过几天休养,伤已大好,听说抓住了皇帝,一定要赶来瞧瞧热闹,他打上水来,服侍乾隆梳洗。乾隆仍穿那明代汉服,随心砚走到下一层来。
乾隆一进门,陈家洛穿着一件蓝绸长衫,笑容满脸的迎了出来,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虾仁烧卖、一碟炸春卷、还有一碗火腿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为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以致有失迎迓,请吾兄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兄台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壮健,十二岁时随圣祖康熙出猎木兰,即曾发矢射死一狼,平常劝习武事,所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教他如如何耐得?他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了一个汤包吃了,再不客气,风卷残云的把三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大半碗。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两件,喝了一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乾隆吃得香甜,只是微笑。
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慢慢啜饮,只觉舌底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见心砚收了碗碟出去,说道:“你叫厨房好好做几样菜,待会我还要和东方老爷喝酒。”心砚答应了。陈家洛等他出去,走过去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是再妥当也没有了,决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一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乾隆的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天还不认我么?”
他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但乾隆一听之下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忽地跳了起来,说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上一片色诚挚,缓缓伸起手来拉住乾隆的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道他这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他“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只全身无力,似瘫痪般的坐入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你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自己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看见镜中的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丝毫没有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实在十分逼肖,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在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们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
乾隆恻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来办事,你自己不肯去。”他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继续说道:“你如没应过乡试,我先赐你一个举人,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在三鼎甲内,将来督抚军机,我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於家於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然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那里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到现在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所以我到海宁来祭墓。”其实乾隆这番话是言不由衷,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把陈夫人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乾隆已信了八成,等于万亭走后,他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廖氏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原来在四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三日,四贝勒允祯的福? F一个女儿,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道这是四贝勒掉了包,一句话都不敢》漏出去。当时圣祖康熙诸子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康熙喜爱西洋的数学化学,许多皇子就兢学西学,各人更是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道父皇心中这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禧、允(异)、允(题)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想到皇子本人的才干,也要想到皇子的儿子,因为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那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那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他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是诸皇子中最为手段狠辣的,陈世倌那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偶然的事,使康熙十分喜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和这事很有关系。
那时乾隆叫做宝亲王。这年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深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时,宝亲王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他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对臣下说起来,宝亲九岁击毙一熊,可以夸耀夸耀。宝亲王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宝亲王回来,刚要上马,那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把它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宝亲王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时那熊站了起来,这孩子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宝亲王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得康熙宠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有很多地方还是靠了这个偷偷换来的儿子。所以雍正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这样做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的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祯的福? 漫 颡S有办法,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那知事隔了四十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来不肯说,但听乾隆口风,知道已知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他的辛劳,心头颇有点自责。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那里像旗人,这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今日完全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旗人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在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十年来没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今日和哥哥相会,亲近还来不及,那里有相害之理。”他天性淳厚,说着掉下泪来。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
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旧做你的皇帝,不过不是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