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见无尘和陈正德两人俱各获胜,十分懊恼,回来坐在椅上,默默不语。只见无尘走进室来,把两颗首级往地上一掷,倚墙而笑。不一会,听见陈正德在室外大叫:“我活捉了一个!”挟着那参将进来。陈家洛笑道:“两位这次还是平手,道长先回,杀了两人,但陈老前辈活捉一人,而且官阶要大得多。”三人拊掌大笑,把乾隆闷在一旁。陈家洛向躺在地上的参将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见了皇上不起来叩头?怕甚么?我马上就放你回去。”参将只是不应。陈家洛笑道:“没用的家伙,别给人丢脸啦,走吧!”那参将仍旧不动,陈正德大怒,抓住他头颈提起来,那知他早已气绝多时,原来陈正德力大,已把他挟死了。陈家洛笑道:“两住辛苦,请下去休息吧!”陈正德把参将的尸首往地上一掷,携着无尘的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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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洛转身对乾隆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你手下有这许多能人,我又已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爸爸姆妈生了你这个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那知道……”乾隆问道:“那知道怎样?”陈家洛沉吟半晌才道:“那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你看这个参将,他们挥刀追逐时何尝怕死?这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了。”
乾隆是个极其要强好胜之人,听了陈家洛这几句话,怫然而起,说道:“天下成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陈家洛道:“从前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始终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一力怂恿,才建主大唐基业。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而为有宋一代之英主?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势力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有点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十倍。只要你有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马上化敌为友,一齐听你指挥。我可以拍胸担保,他们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这时很有点跃跃欲试之意,只是心中还有一点顾虑,不好说得出口。陈家洛已知他的心意,说道:“我做弟弟的只要见哥哥成了件大事,那就心满意足。我对功名富贵素来不喜,等到帮哥哥把满清胡虏赶到关外,那时要请你准许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饮酒舞剑,共享太平,以终馀年。”乾隆道:“这是那里的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们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咱们君臣之礼,兄弟之义。”乾隆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有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之事,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们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到御林军来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过一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任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以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这样计虑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下跪下行起君臣之礼来,乾隆忙伸手扶起。
陈家洛道:“那么现在我送皇上回去。”乾隆点点头。
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进来,陈家洛说:“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啊!”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话得再好听,我也素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咱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咱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咱们是不喝了。”陈正德突然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来,厉声说道:“要是狼心狗肺,出卖朋友,泄漏机密,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右手一用力,砖石都碎成细粉,落了下来。乾隆看墙上那洞,指痕宛然,心中很是惊骇。
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要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那么我们送皇上出去。”
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快上来迎接皇上!”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有甚么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只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了出来,忙伏地迎接,白振把一匹骏马牵过去,乾隆坐上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奴才该死!”
众官兵拥着乾隆回杭不提。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关明梅忽然撮唇作哨,那几条大狗都从树林中奔了出来,挨在双鹰身边,十分亲热,看见蒋四根却很惧怕,躲在双鹰身后不住低声怒吠。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仲英老英雄,又和分别十多年的陆菲青老弟重逢,实在快慰得很。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难道我还和你客气?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那你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了起来:“喂,你蝎蝎螫螫的,和人家小伙子谈甚么心?咱们好走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两夫妇向大众施了一礼,带了大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到那里去?”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
常氏双侠愤然不平道:“倚老卖老,没一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的物事,现在咱们同到天目山看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於潜,又一日上山来看视文泰来与余鱼同。
山上树木荫森,此时已是深秋,满山都是红叶,草色渐已枯黄。山上小头目得到消息,通报上去,章进下来迎接。陈家洛不见骆冰,心中一惊,怕有甚么意外,忙问:“四嫂呢?十四弟好么?”章进道:“十四弟没事。四嫂说去给四哥拿一件好玩的东西,已走了两天,你们途中没遇见么?”陈家洛道:“甚么东西?”章进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这两天病大好啦,整天睡在床上闷得无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谁家倒霉。”赵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这样大了,还像是个孩子般的爱闹,将来生了儿子,难道也把这首祖传的玩艺儿传下去。”群雄轰然大笑。原来骆冰的父亲神刀骆元通偷盗之技,天下无双,日走千家,夜盗百户,骆冰自小跟着父亲,妙手空空之技,也学了个八成,当日夺韩文冲的白马,不过是稍施家传小技而已。
群雄面谈笑,一面上山,走进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来。只见他躺在藤榻上发闷,见群雄进来,大喜过望,起身迎接,众人把经过情形略一谈,到对面厢房去看余鱼同。
各人蹑足进门,忽听见一阵轻轻的抽噎哭泣之声,陈家洛过去揭开帐子,只见余鱼同脸朝床里,背部耸动,显然哭泣甚悲。这一事倒出於众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连骆冰、周绮等女子都极少哭泣,忽然看见余鱼同悲泣,大家又是惊奇又是难过。陈家洛低声道:“十四弟,咱们大家都来瞧你啦,你觉得怎样?伤势很痛,是不是?”余鱼同伸手拭去眼泪,并不转身,说道:“总舵主、各位哥哥,多谢你们来探望。伤势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脸烧成了丑八怪,见不得人。”周绮笑道:“十四哥,男子汉烧坏了脸有甚么关系?难道怕娶不妻子吗?”众人听周绮口没遮拦的乱说,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索性笑出声来。陆菲青道:“余师侄,你烧坏脸,是为了救文四爷和救我,天下豪杰知道了这事,那一个不肃然起敬?那一个不说你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你的脸越丑,别人对你越是敬重,何必挂在心怀?”余鱼同道:“师叔教训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原来他悲伤的倒不是因为脸丑,而是另外一件事。
余鱼同这时心情非常紊乱,他自来天目山后,骆冰朝夕来视他的伤势,文泰来也天天过来陪他长谈解闷。余鱼同自知对骆冰这番痴恋万分不该,可是始终不能忘情,每当中宵不寐,想起来又苦又悔。他见骆冰、文泰来、章进看着他时,脸上都露出惊讶和怜惜的神色,他是十分聪明伶俐之人,料想自己的脸一定已烧得不成模样,几次三番想取镜子来照,可是始终没有这份勇气。他本想舍了自己性命救出文泰来,以一死报答骆冰,解脱心中的冤孽,那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到李沅芷对自己一往情深,而自己却无法酬答,有负这位红颜知己,又觉十分过意不去。这样日日夜夜思潮起伏,把一个风流潇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见了余鱼同后,回到厅上议事。文泰来抑郁不乐,说道:“十四弟为了救我,把他的脸毁成这个模样。他本来是个俊俏的少年。现今……唉!”无尘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在江湖行侠仗义,讲究的是义气血性。容貌好恶,只有没有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没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谁笑话咱们?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开了。”赵半山道:“他是少年脾气,又在病中,将来大家劝劝他就没事了。今天咱们来痛饮一番,和四弟庆贺。”群雄轰然叫好,兴高 烈,吩咐小头目去预备丰盛酒席。周绮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赶回来。她是骑白马去的么?”章进道:“不是,她说白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伤没好全,别惹鬼上门。”杨成协笑道:“此刻咱们大伙儿都在这里了,有鬼上门,那是再好不过。”蒋四根听得谈到“鬼”,向着石双英咧嘴一笑。石双英绰号“鬼见愁”,不过这浑号大家在常氏双侠面前不敢提起,因为双侠绰号黑无常白无常,无常是鬼,岂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陈家洛和徐天宏低声商量了一会,拍一拍掌,群雄尽皆起立。陈家洛道:“陆、周两位前辈请坐,下次请不要这样客气。”陆菲青和周仲英说声:“有僭。”坐了下来。陈家洛道:“这次咱们的事办得十分痛快,不过以后还有更难的事。现在我分派一下。卫九哥和十二郎,你们两位到北京去。打探京城消息,看皇帝是不是变盟,有何诡计加害咱们。这是一件首要大事,两位务必小心在意。”卫石两人答应了陈家洛又道:“两位常家哥哥,请你们到四川云贵去联络西南豪杰。杨八哥到苏北皖南一带,无尘道长到两湖一带,蒋十三哥到两广一带联络。赵三哥与马氏父子联络浙、闽、赣三省的豪杰。山东、河南一带,请陆老前辈主持,西北诸省由周老前辈带同孟大哥、安大哥、周姑娘主持。文四哥十四弟两位在这里养伤,仍请四嫂和章十哥照料。七哥和心砚随我到回部去。各位以为怎样?”群雄齐道:“愿遵总舵主号令。”陈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不是筹备举事,只要和各地英豪多多交往,以为将来大举的基础。咱们的事机密异常,任他亲如妻子,尊如师长,都是不可泄漏的。”众人道:“这个咱们理会得。”陈家洛道:“咱们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大伙在京师聚齐。那时四哥和十四弟伤早好了,那时咱们就可齐显身手,大干一番!”说罢神 飞扬,拍案而起。群雄随着他步山中庭,俱都意兴激越。
章进听见总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闲居,闷闷不乐。文泰来知道了他的心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的伤已经大好,十四弟火伤虽然厉害,但调养起来也很快捷。这一年教我们闷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我们四人想请命跟你同到回部,也好让十四弟散散心。”章进大喜,忙道:“好,好。”文泰来道:“咱们沿路游山玩水,伤势一定更好得快些。”陈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来道:“让他先坐几天大车好了,最多过十天半月,我想就可骑马啦!”陈家洛道:“好,就这么办。”章进喜孜孜的奔进去告诉余鱼同,随即奔出来道:“十四弟说这样最好。”
周仲英把陈家洛拉在一边道:“总舵主,现在四爷是救出来啦,你和皇上又是骨肉相逢,可算得上是喜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