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他笑笑,目光深沉如海。
纵马来到湖边,却发现早已有人先我们一步。不知是哪里的官宦人家出游,香车宝马停在垂柳树下,一旁三五个仆人守着,或坐或卧。他们的主人此时正在堤畔,男的一身儒衫,清逸俊秀,女的长裙曳地,婀娜无限。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那男的就低下身,采下岸边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花,送到女子的面前。女子轻轻一笑,侧头避开,那花就正好插在她的鬓边……花面人面,山色湖光,不是图画,胜似图画……我看得几乎痴了。我从不知道原来那个人也会有这么解风情的时候!
“那不是新科状元么?他旁边的就是传说里的张家小姐了,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呀!”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听罢我眼前不由一黑。五雷轰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不错,才子佳人,木言当初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这么想的。直到此时,亲眼见到了、领受到了的时候,才发现竟是如此不堪忍受!不堪,忍受!我突然调转马头,直往回路奔去!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两旁的树木如飞一般倒退,胸口有一团闷气在不断的冲突撞击,只想要发泄出来!也不知道奔了多久,马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我伏在马背上不停的喘气
。
“黎大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的骑术不佳,依我看来好的很呀。”不知何时雷霆远也跟了上来,马就停在我的旁边。我兀自喘着气,无暇也不愿理会他。
“黎大人,你没事吧?”他问,凑过脸来,脸上全是看好戏的表情。是他!全身一震,我忽然明白过来。是他,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看出了我和叶嘉颖之间的不寻常,他也早知道叶嘉颖今天要来和张家小姐游湖,所以他故意将我带来这里就是要让我亲眼目睹这一幕。他,想看到的是我失魂落魄如丧家犬的狼狈模样!
明白了这一点,我赶忙收起了自己的失态,挺直腰板冷冷的道:“多谢将军关心,下官只是不习惯如此急行,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而已。”
“是吗?”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笑,“也好,我看天色也不早了,黎大人,不如咱们回城吧。”
我们缓缓回转,行了一会儿,前方传来马蹄声响,却是雷霆远的侍从跟了上来。雷霆远皱眉道:“这个奴才,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
那侍从远远的看见我们,更加狠劲抽了坐骑几鞭迎上,口中叫道:“将军,不好了!”双腿一夹,勒停了马,滚鞍下地。
“什么不好了?这般没规没矩的!”
那侍从道:“回将军,适才黎大人突然驾马奔去,将军您也跟着去了,小人不及追赶,便守在湖边。不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手执钢刀的蒙面黑衣人,口口声声说是什么苍云山的大盗,要抢张家小姐回去当压寨夫人呢。不由分说,就连人带车一并劫走了。”
雷霆远怒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劫人,不要命了么?你这奴才,怎么不上去帮忙?”
“小人是想上去帮忙,可是那帮贼人武功十分了得,小人实在不是对手。依小人看,盗贼是假,有人伺机寻仇是真!”我一听湖畔遇劫,再也顾不得其他,跳上前揪住他衣领:“我问你,叶大人呢?”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吃吃地道:“叶大人拼命抵抗,被打伤了头,沉到湖底去了。”
“为什么不去救他?”
“小人……小人不会水。”
我一把推开他,飞身上马,身后传来雷霆远的呼叫声,我充耳不闻地一路急行,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被油煎火燎一般。是谁要置叶嘉颖于死地?难道是永王?永王终于耐不住性子下手了!叶嘉颖似乎也识些水性,但若受了伤,只怕也要死多生少,叫我怎能不急?忐忑不安地奔到湖边,四下一扫不见叶嘉颖的身影,只怕人还在水里,迟了一刻便要送了性命。我不及多想,翻身跃入湖中!
这时的湖水应该是还有些冷的,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所有感官都只为一个人存在着! 岩石旁,没有!水草间,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尾鱼游到我身边,好奇地看着我,下一刻又被我带起的水花吓跑。
一口气憋到尽头,我浮上水面透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就这样,寻找、换气、再寻找,我也不知道我在水中潜了多久,岸上似乎有人在对我叫着什么,我也听不清。渐渐地,我的手臂越来越沉,这湖水似乎比巨石更加难以推动。一口水呛入我的口中,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沉了下去。叶兄,你在哪里?恍惚中,有个人影飞快地向我这边划过来,然后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将我带上水面。
“叶……”
“放心吧,他没事。”沉厚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便放了心,任他将我拖到岸边。
“他呢?”张着愈见模糊的双眼四处寻觅,却哪里有叶嘉颖的影子?
“大人,你没事吧?”那侍从迎了上来,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愧疚与心虚。原来如此!忽然间全都明白过来,我有些想笑。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呀!
奇怪于自己这时还笑得出来,转过头,我笑看同样一身湿漉的雷霆远:“雷大将军,恭喜你的妙计成功了。这一计‘无中生有’使的比我要高明得多,也厉害得多,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眼前一片晕眩,我慢慢地向后滑倒。四肢好像灌了铅一样,好累,好累,好想这样睡下去……
“黎大人?”有人从后面扶住了我,听叫声好象是雷霆远,声音中流露出些许关切。关切?呵呵,还是免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悠悠转醒,有些适应不了突来的光亮,我眨了眨眼。
“谢天谢地,大人,你可醒了!”木言喜极而泣的脸孔出现在面前,我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是我学士府的卧房,而我正躺在心爱的软榻上。桌上燃起蜡烛,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大人,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宿了,我,我还以为你……呜……”一个大男人在你面前哭可实在是难看得紧,我轻轻一笑:“傻瓜,哭什么?你知道我命硬死不了的。”想抬起手给他一个爆栗,可手臂却象是被千斤重锤砸过一般,丝毫使不上力气。
“我怎么到家的?”
“是雷将军送你回来。”木言说着闪开身,雷霆远那张英俊的脸就露了出来,只是不知为什么有些憔悴。
“雷将军,谢谢你了。”我心里平静得出奇,平静到对害我的人还能道谢。或许我对这个人有着满腔的怨愤,可此时此刻我却连发作的气力都没有了。木言插口说道:“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导致脱力,又感染了风寒,多亏雷将军的灵药,他还一直照顾你到现在呢。”
“是吗?那更要谢谢了。”我口气淡淡的,谦逊有礼却生疏,“打扰你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天色不早将军还是请回吧。木言,送客。”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是生气。神情复杂已极,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无心去探究。
“那好,你好生休息。”他转身,把一个小瓷瓶交到木言手中,“这是‘九珍安神丸’,回头给你家大人服下。告辞。”脚步微微一顿,大踏步去了。
木言把那瓶子打开凑到鼻尖一嗅,立刻一脸陶醉的神色,赞道:“大人,这真是好药!”
“扔掉。”
他一愣,吃吃地道:“为什么扔掉?这么好的东西!”
我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厉声道:“扔掉!”
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木言骇得呆了,慌忙拿着那瓶药离开。我用被子紧紧的蒙住头脸,却阻挡不住寒意一点一点的渗进心里。我知道我不是在发怒,雷霆远还不足以动摇我什么;我只是在恐惧,只因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而这,又分明是无望的。
“阿青,你瘦了。”坐在对面的嫂嫂说,用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心疼的抚着我的脸颊。尽管是叔嫂之间,这样的举动却并不显逾越,我就是被这双手带大的。
“我前些日子感染了些风寒,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我安慰她说,觉得那双手还是象十年前一样暖,一样温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了。我端详着嫂嫂的脸,她的容貌已经被岁月和辛劳疾病改变了很多,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美丽,我忽然问她:“嫂嫂,你和我哥哥当初是怎么定的情?”
她微微一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晕红,道:“问这些做什么?我娘家和咱们家是邻居,我和你哥从小一起玩,慢慢自然就好了。”
“那总要有个因头吧?什么时候你喜欢上我哥的?”
“什么时候……”她悠悠的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远处,脸上渐渐浮现出甜蜜的神情,“就是那时候吧!我们两个一起站在一片桃花树下,我一拉花枝,抖落了他一身的花瓣,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过来和我打闹,只是站在那里红着脸嘿嘿的傻笑,我啐了他一口,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哎,你没经历过,跟你说了也不会懂。”不,我经历过的,我懂的。我在心里偷偷跟自己说,在湖畔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不过我哥当初是对着嫂嫂笑,而那人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他是对着另一个人展开了温柔的笑颜。
“阿青,你怎么了?”听到嫂嫂慌乱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腮边不知何时竟挂上两串泪珠。
“没什么。”我赶忙擦干,“我只是……想起了哥哥。”
“小叔,你怎么了?”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进门,见我们神色不对乖觉地问道。
“没什么,怎么不玩了?”女孩甜甜一笑,凑上来;“小叔,给你哟,很好吃的。”不由分说,把一个花苞状的东西塞入我的口中。初入口时还有些甜意,咀嚼几下,苦味就出来了。
女孩道:“小叔,别吃了,只是根那里甜,再来就苦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这人活在世上也何尝不是这样?甜蜜只是一瞬,随之而来就是无边无尽的愁苦。微微一笑;“苦的我也爱吃。”为了你们,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回去时,还是由石惊风监视我,自上次我饶了他一命,我们也曾见过几次面,他对我仍是十分有理,却始终坚持着原有的尺度,似乎那件事不曾发生过一样。我的眼睛仍是被黑巾蒙住,无法辨别来往的路线,轿子停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石惊风却开了口:“黎大人,王爷要在下告诉你,明日请务必上朝,到时候一切看他眼色行事。”我心里一震,直觉的感到麻烦又来了,漠然点了点头。
“大人……”
我微微皱眉:“还有什么事?”
“你自己……要保重。”石惊风说这话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关切的神情,想来他是对我心存感激之情。这人知恩图报,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次日到了朝堂,早有几个平素巴结我的朝臣围拢上来,这个劝我不要太操劳,养病要紧;那个说他家里有几支上好的人参,要改日给我送去;还有的赞我为国家鞠躬尽瘁,以至生病,实乃朝廷之楷模,应请皇上下旨加以表彰。我心想若大家都来学我这“楷模”,站在朝堂上的也就没几人了。
种种不入流的马屁听得我昏昏欲睡,无聊的一张望,正见雷霆远走进大殿。自我病了以后,他便再没找过我的麻烦,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不过这人有没有良心,却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径自去和张丞相说话去了。
再接着进来的就是永王,目光在我身上一转,便转向他处。然而只是这一眼,也看得我心头发寒。我不知道永王到底要我做什么,只是直觉的感到不妙,他交给我的事总不会是好差事。果然上朝时永王出班跪奏,说道横川一代遭遇春洪,祸及十几郡,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当地周府紧急上表,请求朝廷发银赈灾。永王已经拟旨发放白银一百万两,只是赈灾的人选还要皇帝决定。
我听见“春洪”心头便是一震,又见永王暗暗向我点头,连忙出班请旨。虽也有人如张丞相力主我不能用,但一来永王势大,而来我又深受皇帝宠幸,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 退朝后群臣都往外走,只有张丞相冲我嘿嘿冷笑:“黎大人,横川灾民还在翘首以待,勿请黎大人专款专用,大好的银子,莫被蛀虫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佯作不懂:“银子那么硬,蛀虫怎么吃得了?还是说张丞相家里有如此特别的蛀虫,改日倒要见识见识!”
“咳,咳,你……真是对牛弹琴!”张老儿空有满腹才学,说到嘴上灵便,远不如我,一句话便被我堵住。
“什么,我在对牛弹琴?我没弹琴呀?而且牛在哪里?牛在哪里?”我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张老儿早已气得全身哆嗦,一甩袖子,气哼哼的去了。在他身后的便是叶嘉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淡淡的道:“欺民大于欺天,黎大人好自为之。”说罢匆匆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头一阵怅然。明知道相思无望,为何还要心存期盼?自以为聪明绝世,却原来来也不过是凡尘俗子,终逃不过痴贪魔障,归根到底,总是“情”之一字累人太甚!不禁想,若当初未曾遇见他,是不是会更好些?可是想到月下联句、萧瑟齐鸣的和谐美好,又有千万分的割舍不下。
“多情自古空余恨,可怜天下痴心人!”一声轻叹从我身后传来,我全身一僵。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这朝廷之中,知道我对叶嘉颖的情意,又喜欢用这事来耍弄我的无聊人只有一个!我连头也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