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啸声在这地下室回荡,份外刺耳。
阮云台缩回手,仍然替她把长衫盖好。
之后,查看一下她和其他人的耳朵,都发现有小小的布团塞住。但那回天手范炯的双耳却没有用布团塞住,阮云台动作很快,撕下一点衣襟,揉成两枚,迅即替范炯塞住双耳。
他跃上佛堂之时,这地下室内的一女七男没有一个人动弹或发出声音。
他把入口关闭了,迅即奔出去。
只见那万里飞猿在剑光刀影中倏息出没,动作之快,恍如鬼魅。那六大高手则看来静多动少,每个人都在所占的方位上出招,不像猿人那样电逐云飞地穿梭往来。
他们已拼了五六百招之多,那六大高手全都有硬接猿人杀手的经验,人人但觉得这形似巨猿的强敌,杀手奇重奇险,内力之强竟超过了他们逾甲子精修苦练之功。
因此他们越打越小心,每个人的圈子尽量缩小,以便集中全力抵御强大凌厉的杀手。
但也尽量施展本身最擅长的手法从侧背反击,以牵制猿人强攻某一个人时的威力。
这六大高手虽然平日不曾操练,仅仅在最近一个月聚集在阮云台的七门院内,而在这段时间内,大家只谈论过两三次,但这刻却显然有如水乳交融,呼应之妙,教人称绝。
那猿人口中啸声不绝,一路抢攻,两条茸毛飘拂的长臂,指东打西,似虚还实,手法之奇诡幻变,难以形容。
最古怪而又难当的是他的掌力,除了刚柔变化极大之外,还有“推拒”和“吸拽”的变化。
也就是说,他一掌拍出之时,这股力道可能是重如山岳迅若雷霆的“离心力”,但也可能像强磁吸铁般的“向心力”,这一进一退之间的差异分别,使他的手法凭添无数古怪凶险的招数,威力为之张大了不知多少倍。
那六大高手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会过婆罗战主,得知万妙神手的奥妙,则今夜之战,定必更为艰苦险恶。
饶是这样,他们用尽全力,五六百招下来,也不过比开始之时守得更稳而已。
那猿人若是一心想突围而去,看来不难做到。
阮云台瞧了十余招,已辨清双方形势,这时不禁心下骇然,忖道:以圆音大师等六大高手全力联手围攻之威,直至现在还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之势,也就是说他们那三招同时出手挥成一体的绝艺,尚无施展的机会。
唉,这猿人年纪尚轻,但功力之精纯,武学之深奥精微,我若非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置信……要是今夜之战,仍是婆罗战主出手,则这等局面不足为奇。
但那万里飞猿一共才修习了几年武功?他这一身超凡人圣的功力火候如何练得成的?阮云台虽是智慧如海,一时也测之不透。
突然间剑气刀光以及星飞电闪的人影全都凝定静息,六大高手仍然各占方位,把猿人包围在当中。
刺耳惊心的啸声也陡然收歇,峡内登时被出奇的静寂所淹没。
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极端不同的变化,反而教人觉得十分不习惯。而且大有山雨欲来那种异常紧张的味道。
是胜是败?是生是死?这本是双方一致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现下双方陡然中止了一切动作,因而使人一时忘了追寻胜败生死的答案。
下一步扑朔迷离无法猜测的奇异情况,把所有人的心智都吸引住。
他们并非故意做成这种奇异情势,而是双方的攻守渐臻至妙之境,喜地发现全无着手之处,已到了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的境界,是以自然而然地一齐停止,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样,才是最佳途径。
那六大高手个个渊亭岳峙,气定神闲。
看起来似乎一百年不言不动都办得到。
猿人也宛如石像般凝立如山,全身的金黄色长毛,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绿色双眸的光芒冰冷凝固,瞧他的样子,也可以断言能够无休止无限期地对峙下去。
阮云台眼珠一转,四下查看形势。
忽然发觉那对峙凝立的七人,一齐向他望未。
原来这七人在全神拼斗间,不知不觉达到武功至妙之境,一时双方都与天地浑成一体,无懈可击,是以自然而然地齐齐停歇。
当此之时,这七人全都心无杂念,肉体的存在若有若无。
那局外的阮云台只须眼珠一转,便已触动了他们敏锐无比的感觉,齐齐投目注视。
圆音大师突然朗朗诵声佛号,道:“阮施主,你目下处境之危殆,如卵坠地,一触便碎。只不知以施主的如海智慧能不能解救自保?”
猿人不但没有一点表示,甚至连眼光也收回去,暂投向虚空之中,冷漠得好像无知无觉的木石一般。
李玉真轻轻唱叹一声,接着说道:“既然圆音大师已说话,我方已堕下乘境界,贫道也不妨饶舌了。阮先生,敢问你知不知道目下处境危在何处?”
阮云台忽然举步,离开庙门。
但也不是往战圈行去,却是向右方的峭壁移去。
他若是想从右方出峡,只须发脚疾奔,最多十三四次起落,便可如愿。
他朗声应道:“不才武功虽是有限,但却可以猜上一猜……”
他的身形已近峭壁下,那儿有一个凹洞,上方的崖岩突出数丈,像屋檐一般,可御风雨。
但那宽大的崖洞并无通路,一目了然。
他若想逃走,仍得直奔出峡才行。他不再移动,却伸手抓住一条藤根,但这些山藤仍然不能提供逃路。
因为这片峭壁高达二十余文,直插云霄,而这条老藤根也不过往上延蔓四五丈的高度而已。
“你们双方忽然停手,以不才看来,想是由于双方达到某种境界,都不得不由极动变为极静。
“但在极静之中,仍然蕴蓄郁聚至强大的力量,一触即发。这等力量与宇宙的洪水台风等相似,一旦触发,沛然莫之能御。
“不才不该在你们至静之时,转眼视物,以致招惹你们的注意,圆音大师想是发觉万里飞猿兄唯一取胜之道,便是向不才下手,故此不惜堕落下乘失去那旗鼓相当的至静境界,也要出告警言……”
他话声一停,转头向峡口那边查看,铁胆包啸风忍不住大声道:“阮先生,我们与你相距虽然远达七八丈,可是你若想趁隙逃出此峡,绝无机会。你只要一开始奔逃,万里飞猿受到感应发动雷霆之击,去势瞬息千里,你万万逃不出峡外。”
陆天行也道:“是啊,阮先生千万别作逃走之想。”
阮云台应道:“多谢两位前辈关心提醒,但诸位请放心,不才自有消解危机之法。”
六大高手听了这话,不觉转眼向猿人望去,只见他目光淡漠冰冷,不言不动。
分明仍然保持着至静境界的状态。
那阮云台回答的话,他一定听得清楚,但看来不曾发生一丝影响,如果阮云台打算用言语扰乱他的心神,希望使他失去至静至强的境界,那是注定失败无疑。
当下众人暗暗凛骇;心想:我们合力抵御他的~击,已是勉强吃力之事,若想拦阻他向阮云台下手,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了。
以阮云台独自一人在猿人雷霆万钧的一击之下,必定立成齑粉,他的智慧如何能救得他?阮云台的声音透出坚定自信的味道,道:“不才本来可以趁你们双方鏖战方酣之际,悄然远离,在别处等候结果,对不对?但不才为何没有这样做呢?这答案是不才已下了决心,假如诸位前辈联手围攻之下,仍然不幸落败的话,我便陪诸位前辈同尝败亡苦果,决不独自偷生苟活。”
李玉真用悦耳的声音道:“贫道暂且代飞猿施主说几句话。我说阮先生你今晚纵是舌粲莲花,也休想逃过杀身之祸。本人心意已决,绝不是言语能改变得了的!”
阮云台提高声音,微露不悦之意,道:“不才几曾打算逞口舌之利以图幸免?”
李玉真道:“哦!那么作意思竟是放弃抵抗,束手延颈等候诛戮了,对不?”
阮云台仰天长笑一声,道:“不才活到今日,并未曾试过作此屈辱之想的!”
李玉真道:“好,就算你所言尽属实情,可是你终自认不能力敌,又不能用言词打动我心,使我息去杀你之心。摆在你面前明明只有死路一条,但亦不是束手就戮,究竟是么意思?”
他们一问一答,扣得极紧而又流畅明白,尤其是李玉真的质问,毫不含糊;当真是当作猿人的立场着想,使人不禁泛起了透不过气来之感。
只听阮云台清晰应道:“飞猿兄此言差矣,不才虽是在这等处境之下,但仍可以凭仗一点小聪明,使飞猿兄丧命于此地,绝对不能活着走出此谷。”
这话一出,李玉真不觉真心地惊噫一声,道:“阮先生此言简直不通之至,若不是你有智慧仙人的外号,根本不必说下去了。敢问阮先生一声,你可知我目下已与天地混同一体,任何外力休想加害于我,请问还有谁能杀得死我?你又有何法可以杀我?”
她紧迫针问,一点也不放松。
但正因如此,猿人可不得不忍耐下去,以便听听阮云台的回答。阮云台道:“道破了也不算什么惊人秘密,只不过是不才凡事总爱预留一点退步,也就是说凡事总作最坏打算。因此,不才在此预先有了布置,定可使飞猿兄你杀死我之后,不能活着走出此谷。”
李玉真喝道:“就凭你这几句话,便要我相信么?”
阮云台冷笑一声,道:“信不信由你,但阮某平生不打诳语,你不信也不行!”
李玉真道:“你若是拿不出一点证据,我如何能相信得过、’阮云台道:“要看证据何难之有?可是我若是泄了秘密……好吧,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口气之中,本有谈谈条件之意,但忽然改主意,反而教人莫测高深。
尤其是一旦他秘密说穿了,已无所凭恃,那万里飞猿若是仍然不放过他,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冲着这一点,万里飞猿更不肯轻举妄动。
他心中怎样也不相信阮云台真有这等手段神通,心想:我且瞧瞧他拿出些什么证据来,反正对我有利无害。
阮云台大声道:“在林老道长左脚边的一方黑石下面,不才预先留下了一封柬帖,有烦老道长取出来,打开一读便知。”
众人无不惊讶顾视,由于在他们周围的地面,石色非白即黄,故中这方黑石,甚是显眼易见。
既然阮云台在这方黑石下留有柬帖,这一着已证明他不是虚张声势。
至于柬帖内写下什么妙计,竟可以杀死万里飞猿,那就要等林虚舟道人读出方知了。
林虚舟伸脚一拨,踢开那方黑石,便低头查看。
这位武当山第一高手眼力何等高明,其实石下有无束帖,一望便知。
但他故意俯首查看,使得气氛更紧张。人人好奇之心更感。
他徐徐宣布道:“果然有一封束帖!”
话声中他伸手作势虚虚一抓,只见一封柬帖在坑洞内飞起,飞入他掌中。
他这一招隔空抓物,显示出精纯无比的内力,若在平时,自然博来喝彩声无疑。
但现在大家都注意那封柬帖,对他这一手功夫直是视若无睹。
林虚舟把柬帖打开,藉着峡顶透落来的星月之光,朗朗念道:“大凡敌强我弱之际,若论定计设谋之道,败敌而益我最难。败敌而于我无损无益次之。敌败我亦败最明,即与敌偕亡之计最明也。”
他念诵之声忽然停歇,瞧他的样子,大有回味赞叹之意。
要知这开头一段意思是说:当敌我双方的实力比较起来,敌强而我弱时,我若欲设计对付强敌,最困难便是要想出能击败敌人而又于自己有益的计谋。
其次便是击败了敌人却于自己无损无益的计策较为容易办到。
最容易便是不惜赔上自己性命务求击败敌人的计策。
换言之,两败俱伤之计,最易安排也最易成功。
但由于须得赔上自己性命,故此不是上策。
这番理论没有人不深表同意,至于猿人,外表虽然淡漠如故,但他心中却首先已被“敌强我弱”这句话打动。
这句话听来乃是阮云台当众自认武功远不及他,大有面子。
可是猿人却并不因此而骄傲窃喜,他只想到既然阮云台自认武功较差,则他预早筹谋对策乃是十分合情合理之事。
故此这位以智慧名满天下的异人,能够设下两败俱伤之计,也不值得奇怪了。
他仍然连眼珠也不转,淡然望着虚空。
但也不发动无坚不摧的攻势。
对于这位智慧仙人的妙计,他岂能不先行听个明白呢?林虚舟接着念道:“本人相度地势,觅定东首峭壁在凹入之处,暂时容身。在上方突出覆盖着本人的崖石内,已暗藏百余斤火药,并以一枚岭南秦家的炎焰珠作引爆。本人但须运内力扯动藤根,立时爆炸,万无一失。敢信这一炸之威,可使方圆十丈之内,尽被横飞的岩石笼罩,纵是金刚不坏之身,亦将被抛出炸力圈外。”
念诵之声忽又停住,这一段叙述得十分详细浅白,没有人不听得清楚明白。
李玉真突然造:“且慢,这爆炸突崖之计诚然高明不过。但有两点不可不讨论一下。”
阮云台道:“飞猿兄清说!”
他仍然把李玉真当作万里飞猿的发言代表,因此这样回答。
李玉真道:“第一点,阮先生你在爆炸中,必死无疑,对不对?”阮云台微微一晒,淡淡道:“不错,不才早就声明过,须得赔上自己性命。”
李玉夏道:“这一点确定之后,便可以讨论第二点。阮先生,你既知我有金刚不坏之身,当必也考虑到这场爆炸可能伤我不了,正如你帖中所说,我可能只是被抛出炸力圈外而已。既然如此,何来两败俱伤呢?”
这回连猿人也悄悄转回目光,望向阮云台。
其他的人,更是不在话下。
那李玉真提出这个疑问,正是关键所在,但也是大大破绽所在。她毫不含糊地剔了出来,当众质问,当真变成了猿人的代表一般。
阮云台仰天长笑,笑声中流露出狂傲不羁和得意心情。
他为人向来深沉斯文,从未露出过狂傲不羁之态,也从不露出得意之色,是以更能令人强烈地感觉到此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