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松猫在里面不吭声。
蒋修染手里的鞭子抽了一下车帘。
车帘子多了一道裂痕。
“要我当街管教?”他语气毫无情绪。
蒋松活动了一下已经发软的腿,慢腾腾下了马车,垂头站在那儿,小声为自己辩解:“小叔父,我这可是为了您好。这阵子宁元娘又消失不见,必是被袭家藏起来了。袭夫人与宁元娘交好,平日又鲜少走动,近来却不时出门,定是去看宁元娘。我就想,跟着她摸到宁元娘的住处,之后告诉您,如此,您要见佳人不就容易了?”
他不辩解还好,这一辩解,把蒋修染的火气勾了起来。
“人渣,你也配提她的名字?”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蒋松连忙认错:“是是是,小叔父我错了。”
蒋修染偏一偏头,“在后面跟着。”又吩咐随从,“他要是不走或是跟不上,用鞭子抽他。”
随从称是。
于是,街头出现了让人惊讶失笑的一幕。
俊雅冷漠的素衣男子策马前行,时快时慢,后面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跟着跑,一旦落后的距离远了,跟在他身侧的随从打扮的人就给他一鞭子。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多不识得两人,可到底还是有三两个识得他们。
名将蒋修染当街教训侄子的事,很快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事。
百姓们就此得知,蒋修染是那般年轻俊美的男子,又是那样不在意蒋家名誉的做派。
官员们听说之后,都猜着蒋修染是不是跟蒋家生了莫大的罅隙。
事情还没结束。
蒋修染将蒋松折腾回府之后,在外院唤来亲信。
蒋松这次挨了三十军棍,旧伤刚好,又添心伤,这次不躺几个月是下不得床了。
末了,蒋修染道:“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剁了。”
护国公和蒋夫人赶到之际,儿子已是鲜血淋漓,真的要疯了。
护国公指着蒋修染的鼻子责问:“你回来之后,一件正经事都没做,整日里就拾掇家里人了!该对付的碰都没碰过,痊愈后也无心上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蒋修染道:“不能安家,如何安天下?”
“你这是安家!?你这分明是要将这个家毁掉!”护国公气得满院子乱转,“到底谁是当家人?我的儿子你凭什么一再责打!?”
“不舒坦了。”蒋修染闲闲站起身,“分家?”
“分家就分家!”
护国公与蒋夫人异口同声。
蒋修染现出少见的微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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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后续发展,香芷旋是听二老夫人说的。
“后来呢?”
“后来真就分家了,过几日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二老夫人道,“我看他就是为了分家,才不停地收拾家里那些人。”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不认可家里人的做派,大抵是觉得他们给他添乱,做的事又总上不得台面,眼下又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可不就随着心性率性而为了。”末了则是神色一黯,“虽说看着娘家人闹成这样,心里难受,可想来也有些好处吧?”
蒋家不能再借用蒋修染的权势,平日只能在小事上闹一闹,无伤大雅。如此,等二老太爷回府的时候,仍是人单势孤,可着劲儿折腾,也掀不起大风浪。由此,日子还是可以平静地过。
香芷旋会意一笑。
二老夫人则指了指瘦了一点儿的元宝,“这小家伙怎么了?”虽然个头大,可元宝还不到一岁呢。
“有一阵子不高兴,闹脾气。”香芷旋笑得有点儿勉强。
“是不是起初记挂着老四啊?”袭朗娇惯元宝的事情,二老夫人可没少听宁氏跟她说。
“是啊。”香芷旋有点儿心疼的看着元宝,“起初胃口奇差,到了天黑的时候,就没精打采的在院门口杵着……”她没再说下去,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那就是没白疼它。该高兴才是。”
这倒是。袭朗真是没白疼元宝。
二老夫人岔开话题,“你们家老太爷最近如何?”
香芷旋回道:“调养得不错,已经能如常行走了,只是,听小厮说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平日里只是看书写字,有时候几天都不说话。”
二老夫人叹息一声,“说到底,留下来的这些人,他对得起哪个?平心而论,他最对不起的,是老四。”又问,“老四走之前,去跟他道辞没有?”
香芷旋想了想,“算道辞么?只是在门口站了站,说要出门一趟。”
二老夫人黯然无语。父子走到这地步,她听了,总归不是滋味。
“瞧瞧,说的都是这些让人听了不快的事儿。”香芷旋笑着调节气氛,唤含笑将一些衣料拿到二老夫人面前,“新添了一批衣料,我看着这些不错,较为少见,给您和七弟选出来一些,等会儿让丫鬟送过去。”
二老夫人笑道:“你有心了,我看看。”
香芷旋知道西府如今不比以往,因着二老夫人与宁氏的关系转好,方方面面的都不吝啬,该照顾就照顾。只是从来不管袭朋。那个混账东西的账她记着呢,是把他分开来对待的。也可以说,当他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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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朗离京之后,宁三太太与宁二娘又开始不时上门了。
宁三太太知道,袭朗如今帮衬宁家,只是因为宁氏与元娘,对宁家的人始终是淡漠的态度。所以她上门时,大多是选袭朗不在家的时候。
秦明宇称病的日子,宁三太太每日寝食难安,生怕女儿落得个嫁不出去或是只能远嫁的地步。
袭朗将事情解决之后,她依然是寝食难安。打心底是真希望袭朗能够大包大揽,前脚退了秦家的婚事,后脚就给元娘找一个更好的婆家。
而事实是元娘要过清静日子,暂时不想嫁人,不为此,袭朗也不会编排出什么她曾发誓要为祖母守孝五年的事儿了。
元娘有袭家护着,晚嫁几年大抵都没事,但问题是,余下的几个女孩子怎么办?越过长女先嫁人?谁家会办这种事情?
只能等到元娘先嫁。
是因此,几个女孩子每天都是苦着脸。
二娘的婚事,也因男方等不起而泡了汤。
元娘一直对内宅的女眷满心反感,甚至对她这个做娘的也是不耐烦的紧,只是因着以往只她一个,对付不了那么多人。这下子可好了,她用这一桩事,就把以前那些不快全都找补回去了。
宁三太太也不想愁眉苦脸的,可又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这一日到了袭府,香芷旋还是打了个照面就托词回房了。
宁三太太与宁二娘乐得如此,香芷旋在场,她们反而百般拘束。说了一阵子闲话,宁三太太就开始倾诉满腹的愁苦。
宁二娘坐在一旁,攥着帕子,不停地擦一擦眼角。原以为,给人做填房就够委屈了,眼下呢?能不能嫁人都不好说了。她只比元娘小一岁,两年后,姐妹两个都是老姑娘了。再者说了,元娘又不能期满两年就当即出嫁,从定下亲事到花轿临门,少说也需得一年半载,她就又要拖一年。庶出的老姑娘,谁会娶?会娶的人不知道会不堪到什么地步。没法子不哭。
宁氏坐在大炕上,斜倚着大迎枕,耐着性子听着、看着。其实她比香芷旋还不愿意听这些,可是没法子,女儿曾在娘家住了好几年,三嫂不曾慢待,她如今总不好摆脸色给人看。
但是,有些话总是要提醒一下三嫂的。例如三嫂总是当着二娘的面数落元娘的不是——这其实挺匪夷所思的,要是换了她,再重活八次,都不会这样厚此薄彼。庶女再听话孝顺懂事,也不能慢待嫡女啊。是,母女也要讲缘分,也需要时间释怀,例如她与冬儿,但是作为母亲,三嫂这样做绝对不妥。
她对宁二娘说道:“你去后花园散散心,赏赏荷花,我与你母亲说几句体己话。”
宁二娘称是,由丫鬟引着出门。
宁三太太却只当是宁氏体恤宁二娘,自顾自地道:“这孩子的生母常年诵经礼佛,她打小就养在我房里,一如亲生的骨肉,待我最是贴心。唉,只是命苦,被这样的拖累着,来日怕是只能给人做妾了。要是迟早是这个命,那就不如找个亲近些的人家了……”
宁氏抬手扶额,立时没了说话的兴致,由着三嫂絮絮叨叨,思绪却飘出去了老远。
幸好冬儿是个明辨黑白是非的孩子,在娘家住了那几年,长期闷在房里读书习字。要是与娘家女眷亲近的话,怕是早已被带歪了。
之后又开始想着家里的事情。老四媳妇做事越来越稳重了,为人处世也不似初嫁进来那样不压事了。娇柔稚嫩的小女孩,长大了,眉眼也是越发的好看了,与老四站在一处,不知多般配。
想到这些,她漾出了舒心的笑容。
打算她思绪的,是隐隐传入室内的争吵声、哭泣声、喝斥声。
碧玉苍白着脸跑进来,“不好了,听小丫鬟说,五老爷和五夫人起了争执,二表小姐在一旁哭,四夫人先是劝架,后来不知怎的,对五爷发了火。”
老四媳妇发火?宁氏简直无法想象那情形。可若是连她都发火了,必是老五做错了事,错的还有些离谱。
宁氏慌忙下地穿上鞋子,急匆匆出门去看。
☆、107|5。18。17|
时间回退至宁二娘进到后花园之后。
趋近荷花湖畔时,她远远地看到了宜哥儿。宜哥儿手里拿着几支荷花,笑嘻嘻的和奶娘说话。
奶娘瞥见她,因为隔的远,便只笑着行了个礼。
宁二娘笑着点一点头,转去湖畔柳荫下坐了,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景致,琢磨着这府里的情形。
如今袭府是袭朗主外、香芷旋主内。一府主母,不过是商贾之女,靠着有个做官的伯父才有了今日。
袭脩英年早逝,钱友梅早早的守了寡,是凭借着安哥儿需要照顾才能继续好端端留在这府里的吧?钱家还比不得香芷旋的伯父。
袭刖如今在工部行走,必然是袭朗着意照顾这个庶弟。沧州蔚氏因此过上了安心相夫教子的日子。
若要论门第,这三个人娘家的门第都比不得宁家,一个个认真论起来,嫁前连她这宁家庶女都比不得,甚至都无缘踏入京城半步,如今却都因着嫁入袭府过上了好日子。
嫉妒么?她嫉妒,嫉妒的要命。不知道她们怎么就那么好命,自己就过得这般不如意。
已不是不如意那么简单了,她连出嫁都成了问题。嫡母话里话外的,也是为她惋惜不值,总叹息说要是当真嫁个不堪的人,还不如到某些门第做妾室。
其实,嫡母这些年的打算她都心知肚明。
早在元娘十多岁的时候,嫡母想的是让长女嫁给袭朗,是因见着表兄妹两个情同手足,以为是青梅竹马的实例。曾隐约地和姑姑提过,姑姑却是少见的冷了脸,说两个孩子只是兄妹情分,不要想歪了,而且不论怎样她都不会同意。
姑姑的心思,嫡母看不出,她看得出。姑姑很是疼爱元娘,那时在袭家过的又是忍气吞声的日子,绝不会允许元娘来陪着她遭那份罪的。
嫡母远远观望着袭家的一场又一场风波,到了袭朗离京前使得他叔父丢官罢职的时候,才完全收起了这份心思。嫡母说袭朗不顾大局,如今连叔父都能整治,来日便是与宁家结亲,宁家出了事,他也未必会管。话里话外的,是说袭朗无情无义。
袭朗那个人,是那样的。对一些人能多讲情义,对另外一些人就能多冷酷。他衡量亲疏的标准,不是亲友的关系,而是他看不看重,需不需要他在意。
后来,嫡母开始另觅人选,蒋修染与秦明宇却都盯上了元娘。
都不是良配,又都是良配。如果不是因为姑姑、袭家的关系,可不就都是良配么?问题是蒋家不是善茬,秦家横竖看不上宁家,便又都不可取,还不能在明面上得罪两家。
从那之后,嫡母与元娘的隔阂越来越深,矛盾越来越多。她百般开解着,嫡母待她越来越见真心。
可那份真心比之外面的风雨,到底还是显得无足轻重。再看重她,也不能给她寻一门锦绣良缘。
最近,嫡母一再提及嫁个不堪的人为妻还不如做个贵妾的话题,来袭府的时候,总是让她好生打扮。
她怎么能够不明白。自己若是能进到这府里,笼络住男子的心,那么宁家便与袭家更近了一步。
况且,她现在这年纪已是不小了,给人做妾室也是合情合理。
而在那之前,她自己也要不时在袭府出现,找机会让男子留意并看中自己。
袭朗、袭刖都可以。
要是前者,自是再好不过。香芷旋看起来娇柔温顺,是个没脾气的,出身是这府里最低的,便是有心刁难出身高的妾室,也没那个底气。
蔚氏呢?便是个不好惹的,到底是只身在京城,婆婆又是宁家人,脾气再大也得忍着。
这打算真的挺好,而且很可能成真。只要她自己愿意争取的话。
神思恍惚间,她隐隐听到了一男一女时隐时现的争吵声。
袭朗不在府中,后花园也不是随意哪个男子都能进来的,那必然是袭刖与蔚氏起了争执。
她留心辨认了一下声音的方向,面上却装作并没留意到,站起身来,脚步闲散地往两人争吵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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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袭刖休沐的日子,一大早便与蔚氏开始吵架。
蔚氏无意间发现他手里多了三千两银子,觉得不对,便让他说说来路。他就随意扯了个谎,却不想,蔚氏较真儿,命人前去查证。
他就不是会撒谎的人,到午间就被戳穿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有些暴躁了,说男人的事你少管。随即拂袖来到了后花园,选了个水榭用饭喝闷酒。不想让下人忍着笑在他近前晃,便将人都撵走了。
蔚氏用饭小憩之后,带着宜哥儿来园子里玩儿,撞见他喝了不少酒,又来了火气。命奶娘带着宜哥儿去别处,还是责问他那笔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赌气,再加上那几分酒意,如何也不肯说。
此刻,蔚氏神色冰冷地道:“我们有今日,都是四哥照拂所致。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另有了正经财路还好,要是贪赃受贿,我可跟你没完!”
“没完你能把我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