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寒云冷冷地道:“我们可不敢打扰!”
韩莫愁问道:“为什么?”
谢寒云尖刻地道:“渴不饮盗泉之水!”
韩莫愁脸色又是一变,终究因为她是个小孩子,无法过于认真,只得含怒朝后而叫道:
“上菜!”
后面转着一批仆役,都捧着食盒,将准备好的菜肴端到每一席上。
韩莫愁似乎在以武林霸主的姿态自居了,虽然在座见识到他武功的只有谢家姊妹与查子强这些人,而且还是站在跟地作对的立场。
但是他隐约间透露的气度,以及他能将武林中闻名丧胆的血魂剑叫到门口来自杀的这一事实,使得在座的江湖群雄都对他起了一种略带畏惧的敬意,所以他今天把主位排在正南,高踞独席,隐含南面称孤象徽,也没有人对此感到不快。
何况他也在卖弄他的财富气派,自己用的是一套墨绿翡翠的酒杯与酒壶,象牙筷子,镶着半截纯金,十月天气,天并不热,风已有凉秋之意,苍蝇更绝了迹,他竟叫两名盛装的俊婢站在背后,徐徐挥动孔雀翎宫扇,这种做法,除了满足他的虚荣野心外再也别无解释。
待客用的餐具也很讲究,灿烂的银制曲颈壶,镶银的乌木筷,镶着金耳的银爵,以及考究的细瓷碗碟,每一席还有一名俊婢侍候执壶!
这些都是在突然间摆出来了,使得有些人颇感局促,许多纵横江湖的武林豪客固然见过不少世面,但也很少见到这种排场。大棚的旁边另有一队刚出来的女乐,个个高髻盛装,燃管拔丝,开始吹奏悦耳的曲子。
菜更丰盛,只上了六道冷盘,色、香、味已经刺激人们的食欲,显然都是出之名厨的手艺!
韩莫愁对突然引起的轻微骚动很得意,尤其是一些轻微的惊叹,更是增加了他君临天下的优越感。
一面含笑举杯欢饮,一面道:“薄肴水酒,不成敬意,等血魂剑伏诛以后,韩某当另备盛筵,在客厅中与诸公快聚一次,以资庆祝诸公大仇昭雪!”
这样子的排场还算草率,那他所谓的盛筵一定更为豪华了,群豪中固然也有财雄一方的大富翁,对此也不禁咋舌,尽管做主人的没有站起来,有些受宠若惊的客人,已站了起来向他示敬!
韩莫愁爽朗地一笑道:“请坐!请坐,今天是武林道朋友快聚,诸公应不拘形式,快求一醉,才是豪士本色!”
琥珀色的醇酿味甘而劲厚,让人自然而然地体会到这是百年以上的陈酿,韩莫愁请大家干了一杯后,又开始让群宾用菜,举座只有查子强一个人不理他那一套卖弄,抢过侍婢手中的酒壶,引唇鲸吸,尽了一壶又一壶,连干了三壶后才拍桌大嚷道:“好酒!拿缸来,这小壶不过瘾,咱家要喝痛快的!”
韩莫愁赞赏似的笑道:“查大侠,这酒后劲可足呢?”
查子强一翻眼道:“洒家知道,假如劲道不足,酒家宁可喝马尿也不沾一滴!”
韩莫愁笑道:“韩某是怕大侠酒力不继,回头血魂剑来了,错过一阵好戏!”
查子强沉声道:“你要是舍不得就别请我来!”
韩莫愁脾气居然特别好,大笑道:“我不知道查大侠是海量,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来,看大爵侍候!”
棚后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出来一列十四五岁的髻龄小婢,两人一组,抬着一口型式古雅的铜爵,比脸盆还大,容酒斗许,总共有十八人,合成九组,九口铜爵都是一样大小!
韩莫愁笑道:“寒家祖上也好饮,才定制了这一套大爵,先曾祖弟兄三人据说能够每人一气连尽三爵而不醉,到了以后,再也没有先人这般好量,今天能有查大侠这等豪士,使祖遗酒爵有一展之机,韩某深以为荣!”
这酒入口温和,穿喉润滑,到了肚子里却有一股火劲,量浅的人只干了一小杯,已经感到两颊发赤,一斗酒最少也有三十杯,九尊大爵,就是两百多杯,谁也没这等好量,所以大家都目注查子强,但见他毫不在乎,接过巨爵,一口气连尽五爵,才略略停了一下。
连做主人的韩莫愁在内都忍不住投以热烈而钦佩的掌声,那是出于真心的赞美,尤其是韩莫愁,朗声大笑道:“了不起,真了不起!韩氏祖上最高也不过一气三爵,查大侠这一番豪饮,把韩家的最高纪录打破了!”
谢寒云忍不住道:“他比你的曾祖还强,可以做你的高曾祖了!”
韩莫愁看了她一眼,没有表示,仍是笑着问查子强:“查大侠还能喝多少?”
查子强淡淡地道:“你拿得出多少,咱家就喝得下多少,最多醉死你门前,也别浪费了这一口薄皮棺材!”
韩莫愁只笑了一下,吩咐添酒,那些侍婢又将喝空的酒爵添满了,查子强一口气又灌下了三爵,才略略有点酒意,到了第九爵,已经有一半泼湿在衣服上了。
谢寒月忍不住道:“查大侠,你可以歇了一下!”
查子强哈哈一笑道:“不!我只想醉得躺下来,人事不知最好,如此好酒难得再遇,又在我最想醉的时候,这机会怎能让它溜去!”
谢寒云问道:“你干吗非醉不可?”
查子强道:“事大如天醉亦休,一醉解千愁!”
谢寒云冷嗤道:“你愁什么?”
查子强眼睛瞪得滚圆道:“我愁什么?愁自己没出息,一位仗义锄奸的大豪侠,眼看着要死在今日,而我却救他不得,此愁之一也;多少我尊敬的朋友前辈,突然都变成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举目无知己,入眼尽小人,此愁之二也……,”
前面说的是血魂剑,大家还无所谓,后面分明是骂在座的人,使得每一个人都低下头,羞愧万分,只有韩莫愁无动于衷,微笑道:“想不到查大侠还有一腔愤世嫉俗的牢骚,只可惜生得太迟,如果早生个几百年,与三闾大夫屈原同时,倒是一对好知己!”
查子强一翻跟道:“屈原不过是一个自暴自弃的狂夫而已,只会一死求解脱,还留下一篇怨天尤人的鬼离骚文章,查某人处在逆境,无论如何也要仗手中一枝剑拚一下,绝不会自沉在你门前的莫愁湖中!”
韩莫愁只轻声一笑,不置可否,谢寒云道:“那你刚才猛灌酒干什么?”
查子强大笑道:“如此好酒为什么不喝,灌在我的肚子里,总比糟塌在畜生身上强!”
这句话叫人太受不了,陈其英一拍桌子怒叫道:“你骂谁是畜牛?”
查子强大笑道:“寡廉鲜耻,贪生怕死,不顾道义的无脸鼠辈都是畜生,我可没存心骂谁,谁也别多心,我看各位衣冠楚楚,绝不像是畜生的样子!”
陈其英一肚子气,却无法发作,因为他再认真,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畜生了,气冲冲地坐下来,忽听棚后有人鼓掌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千手剑客不愧为侠义本色,就凭那一番话,也足以使那些衣冠禽兽们羞惭而死了!”
那是华闻笛的声音,接着只见他施施然由凉棚后面转了出来,查子强看了他一眼,无言长叹,接着举起大爵又想喝酒,华闻笛笑道:“别再喝了,我知道你满肚子心事,刚才所说的那些闷愁只是一半,最难堪是相思味,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只有这种愁,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查子强果然只喝了一半,把手中的巨爵一下子抛得远远的,好在是铜铸的,没有摔坏,韩莫愁一示眼色,立刻有人捡走。
华闻笛看了席上一眼,笑道:“好酒,好菜,好朋友,老夫临死前能得此三者,虽死无憾矣!”
韩莫愁刚要说话,华闻笛用手一比道:“你别放屁,破坏了我的情趣,老夫所说的好朋友,可不包括你在内!”
说着在查子强对面坐下来,笑笑道:“真正够朋友的只有你一个人,来!老夫跟你干一杯,不过老夫量浅,可经不起那种大家伙,咱们来小杯的!”
韩莫愁两掌一拍道:“给你准备好了,拿出来!”
棚后转出一对少女,居然是韩莫愁的两个女儿,韩萍萍与韩真真,一个捧着一把玉壶,一个捧着一双玉盘,盘中放着一支玉钟,韩莫愁举起自己的翡翠杯道:“华老儿,你果然守信而来,韩某倒是很钦佩,咱们也别说难听话,借此一杯酒,送君入夜梦!”
华闻笛一笑道:“韩莫愁,你的东西全是臭的,不过你这两个女儿倒是香喷喷的,老夫瞧在她们的份上,接受你的一片好意吧!”
韩萍萍斟满一杯酒,由韩真真双手捧着玉盘奉上,华闻笛接过来一饮而尽,查子强用小杯陪了一杯,座中人有的不动,有的也自动陪了一杯!
华闻笛笑道:“谢小姐,你们也很够朋友,杜青那小子呢?怎么还不来?”
谢寒月道:“他一早出去,说是替您老人家选一口上好棺木!”
华闻笛道:“那太费事了,大可不必!”
谢寒云叫道:“怎么不必,你看看韩莫愁给你准备的棺木,能用吗?”
华闻笛淡淡地扫了一下那口白杨木薄棺道:“韩莫愁已经够大方了,其实人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本来显得干净,这些玩意儿实属多余!”
韩莫愁知道他是存心讥讽,装作不在乎地说道:“那么你对它是十分满意了?”
华闻笛哈哈一笑道:“满意?老实说,对你的东西我没有一件是满意的,别说是一口薄皮棺材,就是你花十几万银子买一口沉沙木的棺材,我也不屑使用!”
韩莫愁微微一笑道:“为什么?”
华闻笛道:“因为你的东西全是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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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莫愁湖畔英雄泪
韩莫愁不以为忤,抬头看看天色道:“华老头儿,日影移中,午时快过了,你到底死不死?”
华闻笛也看了看天色,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是死了,不死我来干吗?”
韩莫愁冷冷地道:“那你还拖什么?”
华闻笛四下找了一遍,黯然叹道:“杜青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有句话想告诉他,可惜来不及了!”
谢寒月道:“老先生,是否可以由我转告?”
华闻笛摇头道:“不行!这句话只能告诉他一个人,绝不能入第三者之耳……”
谢寒云有点不满意地道:“我大姐跟杜大哥等于是一个人,你也未免太多心了!”
华闻笛对她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小两口子,可是有些事即使亲如夫妇,也要守点秘密!”
谢寒云刚要还嘴,谢寒月温和地劝道:“小妹。不要勉强华老先生……”
华闻笛又看看天,叹了一口气道:“杜青恐怕是赶不来了,人生的缘份就是如此,想多见一面也不能,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了……”
韩莫愁森厉地笑道:“不错!阎王注定三更死,绝不拖延到五更!华老儿,你的时候到了!”
华闻笛从桌旁站起来,轻叹道:“杜青不来也罢,那句话虽然重要,告不告诉他都没关系,这小子脑筋很聪明,应该想得到的!”
说完又推推沉醉的查子强道:“老弟,相见恨晚,你是我唯一心折的朋友,我请求你一件事行吗?”
查子强道:“什么事?”
华闻笛道:“用你的剑结束我的生命!”
查子强一怔,酒也醒了,迟疑地道:“我……”
华闻笛笑道:“这件事在你只是举手之劳,想必你不会拒绝的!”
查子强皱眉道:“为什么要找我下手呢?”
华闻笛笑道:“因为你是为杀血魂剑而来的,我让你达成这个心愿……”
查子强道:“以前我只知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以才想铲除你……”
华闻笛道:“现在你还是可以如此想……”
查子强摇头道:“不!我问过这些人,他们都无法证明你当年杀人有什么不当之处……”
华闻笛道:“我的仇家太多了,此地不过是一部分,虽然他们不能证明,但是别的人也许能证明呢!”
查子强道:“我行事一向实事求是,必须要确实证据才行!”
华闻笛苦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的观感可能已经改变了,可是我以往快意行侠,杀死的人太多了,虽然我每杀一个人时,都经过详细的访查,但也可能会出错误,我自己虽然问心无愧,但未尝不会有一两个是冤枉的!”
查子强道:“可是我并没有听见有人投诉……”
华闻笛道:“也许别人慑于我的凶名,不敢声张,等我的死流传天下后,那些人就不会再有顾忌了,所以我要求死在你手中!”
查子强仍是不解:“这与我有关系吗?”
华闻笛道:“你大义分明,是我唯一心敬之人。如果将来真有我为恶的事实被你知道了,我死在你剑下,对你,对我都能安心一点。相聚苦短,我不愿意辜负一个正直的朋友……”
查子强道:“假如你并没有过失,我杀死了你,心下如何能安呢?”
华闻笛笑道:“那你可以往另一面想,我是一个剑手,剑手死于剑才是真正的归宿,我限于誓约未满,不能用剑,你若是够朋友,也应该成全我!”
查子强沉思片刻,才缓缓地抽出佩剑,捧壶的韩萍萍低声道:“华老先生,你能受我一杯敬酒吗?”
华闻笛笑笑道:“有理由吗?”
韩萍萍低声道:“家父与你结仇的经过我都清楚了,为人子者,不能说父母的坏话,但我的确感到很抱歉……”
华闻笛哈哈一笑道:“韩莫愁能有你这样的女儿,老夫虽死何憾,那就领你一杯吧!”
韩萍萍斟了一杯,将壶交给妹妹,亲自捧盏,华闻笛接过来一饮而尽,韩真真接着道:
“老先生,我也想敬你一杯,你肯赏光吗?”
华闻笛道:“令姊已经为韩家表示歉意了!”
韩真真道:“我是为别的理由。老先生守信不渝,舍生取义,慷慨就死,为侠义道留下千古风范,我想表示一点敬意!”
华闻笛笑道:“酒拜领,盛情却不敢当,老朽此生杀人如麻,为侠义,为邪魔,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盖棺始能定论,是好是坏,留给后人评定吧!”
韩真真道:“老先生今天守约领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