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萝和春水一齐变了颜色。
铁星霜望着春水道:“你从来不曾显露过武功,想必是义父的安排。义父思虑周详,一切都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你这些年来陪伴我。自今日起,你便自由了,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春水眼中露出痛苦绝望之色,咬牙不语。铁星霜当日从海南回到京城,一身武艺惊世骇俗,人却孤僻冷淡,不怎么搭理人。诸葛明彦将他赐给铁星霜之前,曾于灯下叮嘱:“不到非常之时,不要显露你的武功。你要记住,我把你放到他的身边,是要他保护你的。你要把他当作你的天,你不但要陪伴他,服侍他,也要依附他,索取他。你要让他觉得他是你的全部,离开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下去。春水,当你做到了这些,你就会成为他的刀鞘,他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春水深吸了口气:“我只想留在公子身边。”
叶青萝再也忍耐不得,泪水直外涌,悲声道:“师兄说什么要拿回金牌,原来都是骗人的话,你……你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给他解穴!”
铁星霜淡淡一笑,手掌在袖中攥住金牌,轻轻抚摸。那天纳兰小七被他气得狠了,偷偷摸走他的金牌抛入河沟里。他只作不知,事后悄悄回去拿了金牌:已经将纳兰小七欺负得那么狠了,偶尔卖个破绽给他得意一次又何妨?
——这一番心意纳兰小七是永远不会懂的,他也不稀罕纳兰小七懂。那个风流种子,他懂与不懂,有什么关紧?
他当日的打算是要以纳兰小七顶九龙杯失盗之案,后来终究是换了主意,以截心式封了纳兰小七的心脉,好教他日后不再作恶,转手交给应天府,了断那几桩风流案。离开不久,遇到徐州的几个捕快,知道纳兰小七被捕归案,几个人相视一眼,竟嘿嘿笑起来,铁星霜知道定有内情,他们悄声告诉铁星霜,应州府的总捕是个爱男色的,纳兰小七又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这一回铁定要被倒采花。他心里吃惊,立刻回转应州,见了那一幕,心里虽然有了准备,竟然旧疾发作,又发起狂来,杀人劫狱,带了纳兰小七出来。
纳兰小七几次要求他解穴,他明知自己杀人劫狱,无论是官府那边还是义父那里都无法交待,便有心放纳兰小七远走高飞。一来那截心式太过霸道,须以曼妙指的心法按摩数处筋脉,待滞气消解之后,以绝高指力冲破最后一道玄关,方才不会留下后遗症;二来,他有心多给纳兰小七一些磨难,改了他的风流习气,因此明里对他冷淡,每次欢爱时却替他舒解筋脉滞气,只等全身筋脉梳理完毕,便要放他高飞。
后来遇到叶青萝和春水,知道春水不简单,在纳兰小七身上的功夫却还没有做满,只得以金牌为由拖延时间,好在一路耽延,终于理畅纳兰小七一身的筋脉,那日见到唐门的暗记,知道唐家三小姐在附近,他悄悄留下唐门的印记,告知唐三小姐今日某时某刻在乘船沿江而下,在黄鹤楼下接人。掐准了时刻,一指透入,解开纳兰小七最后一点禁制,将他送下楼去。
——这一路上用的心思,纳兰小七自然也不会懂。
回想一路上的点点滴滴,铁星霜不觉菀尔一笑,柔声道:“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就回京师向义父请罪。日后……无论是个什么结果,我想咱们都不会再见了。”
春水咬牙道:“我只问公子一句话!你……你喜欢他?”
“何必问。”铁星霜微笑。
“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
春水眼中忽然流下泪来。叶青萝看看铁星霜,再看看春水,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一些事,不由得一步步往后退去,眼中渐渐浮上绝望之色,喃喃:“你们……你们……”
铁星霜不看他们,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突然跃起,足尖在案角一点已射出窗去,在空中掣出长剑,一路舞了下去,清亮豪迈的歌声逆风送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长剑纵横,在日光下炸开一片银光。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长剑越舞越急,铁星霜周身都掩映在夺目的银光中。然而急的是剑光,铁星霜隙中独步,衣带当风,飘飘然如纳兰小七当夜在月下长歌一般。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剑舞中,他掠上停在岸边的一艘小船,伸足一踢,一片甲板飞入江中,他跃入江中,内力摧动木板,一人一板漂浮在惊涛上,箭一般射向对岸,歌声伴着风浪传来: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转眼间到了对岸,他飘落岸上,去势如电,转瞬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斯人已去,唯见江涛汹涌,叶青萝哭倒在窗前。春水默默站在她身后,心里一片冰冷。不想哭,泪水终于还是滚落下来。
第十二章
铁星霜自长江往北,冲破重重截杀,将近德江府的时候在好几处墙角见到了白蔷薇的标记。神机侯表面掌管天下兵马,暗地里兼着掌控江湖局势的重任,府中原有通消息的暗号。白蔷薇标记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含义是:神机侯诸葛明彦悄悄南下了。
这天晚上,德州府第一妓馆“金玉阁”后院的“流光楼”上,一盏孤灯,一壶清酒,灯下坐了一名神态雍容的青衣男子。他年纪已经不轻,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鱼纹,一张面庞亦称不上漂亮,然而五官端正,眼神深湛,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
他拿起银剪一铰,灯光一压,忽的一闪,室中顿时亮起来。
一阵风过,依稀间仿佛有什么影魅在轻纱糊的门前浮动,男子笑了笑,“有胆子做,就要有担当的勇气。你这个样子算什么?”
门被推开,一名清丽少年低头走进来,在男子面前双膝跪倒。男子既不叫他起身,也不说什么,看着他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义父。”铁星霜轻唤了一声,头益发的低,“星霜来,是领受责罚的。”
“我诸葛明彦做事一向分明。有功必奖,有蚍#慵热幌蛭伊焓茉鸱#椅誓悖愦碓诤未Γ俊蹦凶拥馈?br》
“一错,杀了公门中人,二错,放了纳兰小七。”
“若时间倒流,你当如何?”
铁星霜不防有此一问,良久方毅然道:“若时间倒流,我仍会杀人、放人。”
诸葛明彦忽的笑了,将手掌放在铁星霜头上,摩挲良久,柔声道:“那些事我都已知道。若在场的是我,也不会饶过他们。那也怪不得你。”顿了顿,他又道:“可你不该放了纳兰小七。他虽受了些辱,但这等剧盗,放出去就是遗祸人间。”
铁星霜道:“这个人倒不像江湖上传的那么坏,罪不至死。”
“你从前不是这么心软的。”诸葛明彦望着他。
铁星霜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金牌,举过头顶,“这是义父从圣上那里为我请来的,我愧对义父的教诲。”
诸葛明彦眼光一跳,缓缓道:“还没到这一步……”
“我想离开公门。”铁星霜打断了诸葛明彦的话。
沉默片刻,诸葛明彦站了起来,在房中慢慢踱步:“我时常会想起你从海南回京师那天的景象。那时是春天,你穿了一件石青色的罩纱衫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青春美好得让人嫉妒,眼神儿却孤独深奥。你跟我说你想做捕快,我安排你在京兆尹手下做了捕快。你那时多狠哪,漠北剧盗郭东海窜入京师,胆大妄为,竟敢到御花园撒野,你追到漠北,整整一个月功夫,将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终于束手就擒。他的十二个师兄弟一路上营救,你设下重重圈套,尽数予以击杀。十二个人,或穿肠、或断手足、或剜眼目……那一种心狠手辣,连后来收拾残局的老捕快们都看了心寒。”
铁星霜道:“在一个小村子里,他们将一百多名男女老少浇了油,绑在柴堆上威胁我。义父知道,我最恨妄杀无辜之辈。”
“你心肠虽硬,从不妄杀一人,这个我是知道的。”诸葛明彦点了点头,“你回来后,我便向皇上请了这块金牌下来,你还记得我赠此金牌给你时说过的话吗?”
铁星霜吸了口气:“义父当日说:愿你不负一身武功,不负此牌。”
诸葛明彦微笑:“只为一个纳兰小七,你就要向我交此牌?”
“与他无关。”
“那是为什么?”
铁星霜沉默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天下皆浊。”
诸葛明彦微微一震。
铁星霜惨然一笑,眼中露出轻蔑之色:“九龙杯一案传得沸沸扬扬,义父可知,天下间早就没什么九龙杯了。”
他轻声道:“元佑八年,康王进京觐见,皇上赐下宝物无数,九龙杯便在其中。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康王第二子,小侯爷朱元可拿了九龙杯炫耀,失手将御赐之物打碎。当时我也在场。朱小侯爷到底不放心,事后终于寻隙将在场的人尽数诛杀,他还来不及向我下手,讨伐王屋山乱匪时遇流箭而死。自此,九龙杯之事沉埋,再无人知。十年之后,康王忽然声称九龙杯失窃,翻出这么一个案子来,为的……不过是陷害我。”
“义父教导我,对付盗贼穷凶不需要讲什么仁义道德。我迫不得已,只得将当时在应州府露过踪迹的剧盗擒拿,选其中作恶多端且有作案时机的出来顶下九龙杯之案。”
诸葛明彦叹道:“于是你选了纳兰小七?”
“是。”铁星霜点头,“本来就要将他擒下,出了一点变故,反而落到他手里。”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温柔,“他和传闻中的……并不一样……”
诸葛明彦沉吟良久,缓缓道:“我明白了。”
铁星霜黯然道:“义父教导我,官场中多的是黑暗腐朽,需要一股清流予以洗涤,为成大事需不择手段。要做个好官,就要比污吏更狡猾更奸诈,我努力在学。只是,义父,我累了,不想再和他们周旋了。”
诸葛明彦望着他:“看来你心意已决了。”
铁星霜叩首下去:“望义父成全。”
诸葛明彦在铁星霜身后久久地站着,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拍了拍铁星霜的肩,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有帮过你……说起来,我们也有多日未见了,你坐下,陪义父说几句话。”
铁星霜与诸葛明彦感情极深,在京师时便不甚拘礼,听了这话,便在一旁的椅子上侧身坐了。见诸葛明彦伸手倒茶,连忙抢过,低声道:“我来。”
“这是圣上御赐的龙井贡茶,我知道你喜欢,便带了来。”诸葛明彦淡淡道,眼光落在铁星霜执壶的手上。
紫砂壶在灯下泛着乌红光泽,益发衬得铁星霜的手腕皓白如玉,那么纤细修长的指骨,好看得叫人心惊。茶盏是薄胎的青瓷,以温水润过一遍,将茶汤倾入,细细的水声里,水气扑开,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幽幽散入鼻翼。
诸葛明彦接过铁星霜递来的茶盏,低头瞧去,衣袖遮了灯光,本应清碧的茶色竟是不见底的沉黯,亦如他此刻的眼神,黝黑得不见底。
“味道如何?”诸葛明彦望着铁星霜。
铁星霜微微迟疑:“这水是……”
“是我从京师带来的玉泉的水。”诸葛明彦点头微笑,“你这嘴刁得很,不但说话刁,味觉也灵敏,什么都逃不过它。”
铁星霜也微笑起来:“连着喝了三年,想忘也忘不了。”
“是啊,连着喝了三年。”诸葛明彦露出回忆的神色,“你从海南回京师的时候活脱是个小酒鬼,隔分岔五就要大醉一回,我只好拿了御赐的龙井授你茶道。办法倒是不错,你弃酒而改饮茶,代价也不小,我珍藏的茶叶都进了你的肚子。”
“义父的垂爱,星霜终生难忘。”
“可惜——”诸葛明彦望着手里的茶碗,悠悠道:“京师有龙井茶,有玉泉水,有义父,却留不住你。”
见铁星霜低头不答,诸葛明彦菀尔一笑:“人的一生中,总会记住一些事,想忘也忘不了。我老了,也总会想起一些老事儿。比如南下的路上,我总会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形。”
铁星霜面色微变,难堪地说:“义父……”
诸葛明彦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笑容不变:“我率一千精兵攻打双龙山,在山脚下发现了被双龙山强盗杀死的商队,男男女女总有百十号人,都死光了。上到山上,山寨外面正在轮奸抢来的女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的母亲因拼命反抗,被挂在山寨门口的一口长枪上,我到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知道她已活不成,这口气吊着不过是多受苦,我亲自送她上了路。那一次是突袭,都打进山寨了他们才发觉,我提着金环紫金刀直捣双龙山大寨主冯天霸的住处——当时你就在那儿。”
“别说了!”铁星霜几乎是跳起来的,脸色苍白,手足剧颤。
诸葛明彦望着他,目光似在端详他,又似端详他身后漫长时光里的那个孩子:“没想到还有人喜欢男孩子,我有点惊呆了。你那时只有十二岁吧,正被一个男人压在床上。那么一丁点儿年纪,就像一朵花儿,含着苞,还未放,洁白的皮肤衬着一床腥红的绸缎,真是……真是漂亮。”
铁星霜嘴唇青紫,浑身发抖,仿佛得了不可救药的寒症,一步步不停地往后退。
诸葛明彦逼上去,不很近,一尺过半的距离却也算不上远,异彩流转的眼眸中燃着星星之火,亮如鬼魅,可惊可怖:“你趴在床上哀苦求饶,只露出半张侧面,湿淋淋的头发搭在苍白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谁的皮肤竟会这样的白,谁的头发竟会有这样的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铁星霜挣扎着哀求,脊背撞在墙上,虚弱地撑住墙壁,仿佛不这样做就要滑下去。
诸葛明彦面容冷静,如花岗石雕刻成的一般,继续逼近,将淡红的嘴唇凑到铁星霜耳边,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耳语:“当时压在你身上的不是冯天霸。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的四当家李虎成。冯天霸和另外两个人在旁边看,一面看一面笑。你当时在哭,眼肿了,嗓子也哑了,哭得也没个调儿,乍一听很像是呻吟……”
“义父……义父……义父……”铁星霜几近崩溃,靠着墙壁软软滑下去,跪伏在诸葛明彦脚下,死死抓住他的袍角哀鸣,“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诸葛明彦低头望着脚下颤抖哭泣的少年,低声道:“那天看到的一幕,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很久之后我都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