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雷正要答言,忽听屋顶天花板中一先两后“嘘嘘”响了三声。玄子勃然变色,起身对金、刘二人说道:“二位稍坐一会,如若觉着饥渴,请随便饮食,不要客套。”说时淳于荻也闻声跑进房来,笑对玄子说:“小老头,有敌人找你叫阵呢,还不快去!”
玄子掀髯笑道:“如今上面天还未亮,居然有人雪夜叩门,雅兴倒是不浅。他们尽可发付他,却来寻我,定非敌党无疑,我倒要看看他是什等人物呢。你陪着他们二位好好款待,不要招人厌烦。我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室外走去。淳于荻拍手哈哈笑道:“有人上门寻老马晦气,这几年来我看到的还是第一次呢。强中更有强中手,今晚不比在山上,有生客在此,莫要被人比输了,没脸子啊!”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金雷遥闻玄子长啸一声,人已到了远处,室外通上面的道路颇长,又极曲折黑暗,虽不知是否还有别的路径,而瞬息之间走出老远,单说目力脚力已足惊人,果然名下无虚,好生佩服。正和刘莽夸赞。
淳于荻插口道:“老马不只本领高强,在我们这群人里数一数二,人还极好,又爱玩笑,不分男女老幼,更格外显得随和,我两个最说得来。他人本豪侠好义,自从天山雪峰山练成了几样惊人绝艺,二次出世便不常在一个地方住了。他有五个家,俱在新疆,可是都没妻子亲人,只有两个堂房侄子和三个朋友,带了家眷代他料理。他把许多家财分在这五处,随时来往留住,凭他那一身功夫和绝好的医道济困扶危,来无影去无踪,除了在周家能找得到他外,别人想见他却是极难,不想这大雪深夜会有人登别人的门来寻他较量。如是寻常之辈,不用别人,单是周氏弟兄就打发他走了。我如非二位佳客在此,真想上去看看。我们今天从日里起便出了多少事故,到了这时还有人来麻烦,真可谓多事之秋了。”
刘莽忍不住问道:“房顶哨子响,不过叫人罢了,怎见得是寻马老英雄晦气?哪知不是京中赶下来的人,周家兄弟见他扎手,请将去上相助,或是别的朋友看望呢?”淳于荻笑道:“刘大哥,你哪知道?我们这里是山中的耳目,不但暗室地道、退路出路布置紧密,各处都设有传声的东西随时报警。你没听哨子先响一下又接了一下么?那意思就是说有远人拜访,非会不可。这里决不会有江湖上人寻找,如是京中仇敌,任是三头六臂,我们当中有一厉害的便可了事,何须寻他?来人必是刁钻古怪、深知过节,拿话和举动挤兑上面的人,非逼着与老马斗斗不可,所以别人都不便动手。又因今晚有事,防被来人搅乱,才喊上去的。”金雷又问起老少两位山主和山寨情形,淳于荻道:“将才我在外屋煮药,已听见你间我们马大哥了。他不是叫你问我么?你老人家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了,你们嵩山的事我们这里都知道,怎么这里事你会不知道呢?”
金雷惭愧道:“周老山主大名久听人传说,一则僻处新疆,相隔太远,周老山主行事又比家主人谨慎机密。江湖传言,他只是这里的第一大财主,有不少山田土地,上万牛马,为人慷慨好善、善济穷人罢了,就是偶然遇到他几个亲近知交,也不过说些与传闻同样的话,对于他的胸襟抱负、雄才大略一字不提,甚而只说他上辈周怀善精通武功,本人竟已弃武就文、以读书耕牧为乐呢。我们远方人怎知底细?直行到了甘肃边界,听说镇边镖局威名远震,仍不知是他手下人开的。昨日到了哈密,两马病死,承镖局中两位朋友患难相助,赠了车骡,拿话点醒,劝我们上山暂住,才听出他是镖局主人。当时昏聩,辜负了那二位的好意,不想行到此地,仍须承他贤乔梓与诸位英雄护庇才得免祸,不致自投罗网。老朽在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竟是不分贤愚,异日相见,好叫人惭愧呢!”
淳于荻道:“这也难怪。他父子连当地官府上下都安得人心,平日从不平白生事,极端装出安分神气,还因他好客好善,家财太广,又在边省地方,招了京里的忌,两三次派下人来窥查动静,全仗他临机应变消息灵通才保无事。头一次人来,他老人家自己背了粪筐到驿道上去捡马粪,装呆充愣,故意让来人和他答讪,引入山中住了一夜。好笑来的那呆瓜竟敢半夜里私探宅院,而所有消息总簧事前俱都关紧,否则不要他们的人动手,就死于非命了。那厮见天刚一黑全家人睡,除周家自己眷属外,并无什么外客,好容易挨屋窥探走到两老夫妻窗下,听见周老山主在床上埋怨老夫人,家中人多,柴米油盐用费了不知俭省,又是什么儿孙不孝一点没出息,不爱种地牧牛却爱种花养鸟,糟钱可恨等语,老夫人却怪他既要俭省,不晓得每年不做善举岂不省钱得多,就如今天留客在家,连吃带喝也得花上三四分银子,自己偌大田产,有福不会享,每天还出去老远拾粪捡草,却来埋怨别人不会理家。老山主说做好事是修来世,也和今生一样,并且花两个钱可博善名,免得人说为富不仁,那客人说话中听,又是个在外流落的人,明日再和他谈谈,如想在此,看他精强力壮像一条牛,还想留他当长工呢。那厮一听,只当他是个略好行善的安分守财之人,便自回房安睡,却不想他窥探时,前后左右都有能人,听见老山主装的那番话,又骂他是条蠢牛,几乎笑出声来,差一点没将他乱刀分尸。第二天他看不出什么动静,托故走去。
京里头仍不放心,二次三次又派人来,也有文做也有武做,都仗老山主相机应付,强忍过去。末一次他们恶做,与当地官府商量好,装作查粮差人,故意抓错,要将山主捆打。小山主强忍怒气笑脸跪求,杀鸡杀羊款待,才没真个动手。他们这次见百计凌辱都未探出,虽把我们当作安善地主良民,才行走去,死心塌地不再前来,可是小周山主因为被父亲强止住没敢动手,还向来人勉强屈了一膝,这个气如何能出!来人走没多天,便和我们那位杀星跟踪追往京里,先做了一两件亲王府中的盗案,故意露些形迹在那来人眼里,再出京往南方逃走,等他追拿到了山东,才现真形,将那未一次两个来人还有一个奉敕海捕的党羽一齐擒住,在临城抱犊崮一个破庙里面,用尽方法凌辱尽兴才行处死,报了前仇,折回京中,又将盗的东西放向宫廷之内,连夜赶回。这一来却连累了江甫八侠,敌人俱当是八侠中的周污所为,搜拿更紧。他二人原是托故出去的,老山主明放他们前去,成功回来却数说一顿,说父受人欺,前去报仇固是应该,不过现在正是卧薪尝胆之时,养气甘辱才能举办大事。京中哪知是我们杀的?至今还在海捕访拿,由此对我们才放了心,无人再来。我们做得甚是谨密,除近人至交外,本地人民客商只知镖局是一个姓尤名斑的人所开,你们远人自然更不知底细了。”说到这里,出屋见药已煮好,三人一同拿了药进去,仍由淳于荻试好温凉,金、刘二人扶起朱成基,服侍他吃了安睡,掖好了被出来。
淳于荻笑道:“看我虽是个粗人,又生得这般丑怪,马大哥却说我做起这些事来最心细不过。他是有名神医,不但药好,连水和家具以及煮药时该是先用文火或是先用武火、放多少水煮多少时候全有讲究。他不问是开几味几十味药,都是一味挨一味放下去煮,小病他不管,是大病,从没见他把药做一回同煮的。据说这一先一后里头有好些生克变化在内,大意不得。除他单人在远处行医是自己下手外,余者他这几处行家都有专人代他料理,如到我们白马山来,这些事总离不了我,放着山中那么多的机怜小心鬼,他却一个不用,并说我如助他医好一百个垂死的病人,他能有法子使我把头上肉角消去,人变好看些。我却不理这话,一来身体是父母赐我的,不能给它改样;二则人总免不了老,一老,不丑也没人爱了。我见小周山主想我姊姊嫁他,去年人都快想疯了。以前她为不答应别人的婚姻,死伤了多少人,闹得我姊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非她本领高强,几乎吃了人家大亏,后来巧遇多年出门在外的哥哥,才得投到这里,真不知招了多少麻烦,至今大仇未解,还不是因我姊姊长得好看的原故。其实山中的人非亲即友,大家交情都极好,永没不和过,看神气一时半时也分不开,何必非嫁娶不可?我说他们呆,他们还笑我。我又不想嫁人,要好看则甚?莫非眼前这许多的亲友老了死了就没人管?拿白天这件乱子说,还不是又打我姊姊身上起的吗?左就没事,索性大家吃点东西解解饥渴,我打一开头说如何?”
刘莽早已听入了神,巴不得能知就里。金雷更因她说还有一个姊姊,不禁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也是渴欲知道山中详情和她姊妹二人身世,便答道:“我二人先时在上面已是酒足饭饱,姑娘要用,自己请用吧。”淳于荻笑道:“我也不怎么想吃。因为天长夜深,二位适才服侍病人,恐没吃饱,既然不用,等他们来了再入席也好,还是听我说这里的事吧。老周山主名叫周澄,二位想必早知道了。小周山主今年才十九岁,单名周靖。老周山主中年得子,就这一个独儿,自然钟爱非常。仗着山中能人甚多,从小便学成了一身文武艺业。这是老少两位当家主人,其余再分老少两辈。老一辈的共是八位,号称山中八老。周老山主已六十的人了,在老人当中还算是最年轻的。年纪最老的,便是当年独掌劈华岳惊走皇四子,当今登基头一晚便传集他手下七九六十三名铁卫士,各给御札,命他们随时潜心搜捕除害的那位老人家,后来被铁卫士当中新近装死归隐的花明、范济两人用尽机谋,再三跪求隐姓埋名,好由他们去蒙混报功以免治罪,他因上了他二人的当,自称瞽叟,便到了白马山中隐居教侄,不到时机是不再出世了。”
金雷闻言大惊道:“这位韦老前辈,听说已死在清宫铁卫士范济、花明二人手里。
那二贼只是铁卫士当中的小领班,以前本无大名,因伤了这位老前辈才名利双收的。江湖上传说,韦老前辈的侄子当时虽只十一二岁,因得高明传授,已有了惊人本领,人都称他小金鹏,却这般无声无嗅,直到范、花二贼因伤告退回家享福,俱未前去替他恩养传艺的伯父报仇,并且事后也很少见他,都说他是小时了了大来无用。更奇怪是连与老前辈同时的成名英雄又是莫逆之交,号称雁山六友的甄、党、莫、石、朱等五位老前辈,仅有石铁华老前辈一度与范、花二贼在睢阳道上相遇狭路,不知怎的,已将仇人擒住,就要割首祭灵之时,二贼忽说有话要背人说。石老前辈本领高强,能百步打空、隔墙应敌、呼名打人要穴,不怕二贼逃走,所以也没有绑。众人明见押了二贼同往客店中后院屋内说话,出来却只见他一人,忙着追问。石老前辈叹了口气,拿出一面韦老前辈死时给二贼留的免死牌为证,并说余下还有十一面也给了二贼,诸位即使再遇上他,为守当年英侠会上立牌时信誓,也无奈他何了;况且这两人甚孝,虽为异族鹰犬,所行恶事并不多,均有可原之理,由他去吧。韦兄一死我也灰心,不久就要与诸位作一长时之别了。
过不几天,石老前辈忽然回家,料理了点私事便即不再在江湖上出现了。
“那免死牌乃雁山六老当初所立的竹符,小不及寸,每人十二面,错综拿着,上有隐符烙痕暗记,因六位手辣,疾恶如仇,专为宽免江湖上勇于改过或是可以宽免的人而设,共同立有规条,除却不孝、不弟、奸淫等有限儿条犯了仍是不赦外,余者持牌的人如说出道理来,不但不去伤他,还要尽力相助。这原因当时先朝志士逸民为官府所迫无可容身,不得已托身绿林的很多,雁山六友晚年好佛,惟恐犯了脾气时杀非其罪,更恐自己放了他又落在别人的手里,立下此牌以为凭证。韦老前辈伤重身死,肯将这牌和密语传给仇人已经可怪,石老前辈有名铁心汉子,迫于信誓见牌放人还不足奇,竟会被二贼之言所动,不照惯例给仇人身上留个记号,还代他说话,语多称赞,这个疑团简直无人能解。其余四友也和韦老前辈令侄一般,全没动静,渐渐无人见到,想因风声太紧,避祸他乡隐居以终余年了。至今人们谈起旧事无不忿恨,可是范、花二贼六友不除他们,别人也不说,连那素好仗义管闲事的江南八侠也没听说找他们过,终任他们逍遥岁月安居过度,我常说他们侥幸已极。这事已成众人皆知,官府有案可凭,好似连尸格都验过,不料尚在人世,真连做梦也想不到呢。”
金雷因这事当时眼见的人还有在世上的,说时又见淳于荻听得入神,好似闻所未闻,虽然不便说出不相信的话,心中却甚起疑。淳于荻已经看出,便笑道:“你二位如今已是我们一家人了,我才说出这些机密。要是对外人说,休说我要吃一场大苦子,任是二位本领多大,恐也难活着回去呢!事情因他们不肯和我说,以前的没你老人家知得详细,只晓得为上了范、花两人的当不愿食言才隐起来的。山中的事如要都说出来,还要使你老人家奇怪个够呢!你适才不是说雁山六友都隐居不出世了么?不但那隐居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马山,并且一位不短,都还健在咧,信不信由你。山中能人多着呢,过两天你们老少三位一去就知道了。”金雷微一沉思道:“如此说来,韦老英雄当时的死是装的了?”
淳于荻道:“他老人家虽然要践前言,成全两个聪明孝子,自己不到可以复兴前明之机暂不出世,已经是恩施格外,莫大的情面了,怎肯躺在那里装死,任狗官们相验呢?
这六位老前辈的来此事迹,说上一月也说不完,先说你们三位来此遇救的正文吧。原本我们这里,从京中起,只是西北半壁,直达甘、新、青、宁这几条驿路以及大一点的通道上都有我们的耳目。近一二年镖局威名益发远震,常时更是短不了有我们镖局的镖车经过。前几天甘肃有车子回来,照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