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忌从地上拾起把黑子,纳入玄武王手边的棋盒,低低地递上一句话:“我要给你的岂止是一局棋。”
不等玄武王回应,黎子春直起身子,瞧着珠帘外那个童子,笑着说:“棋都下完了,这糊涂虫也算是挨够罚了,把他召进来吧。”
“没用的东西,拿个棋盒都会打了。”玄武王说着抬了抬手,一旁侍立的童子赶忙递过一个白玉杯,碧绿的茶汤清凉沁人,玄武王呷了口茶,微抬眼帘:“算了…随你处置吧。”
黎子春得了这句话,道了个“是”字,起身走到外头,拿掉童子头上的碗盏,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那孩子看着他,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正颤着唇,要道谢呢,通往露台的乌玉台阶上 “蹬、蹬、蹬”一阵急响,黎子春举目一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纪凌。纪凌见着黎子春,立马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黎子春看他慌成这样,知道是出了事了,按住他的胳膊:“慢慢说…”
纪凌重重摇头:“黎子忌不行了,你快跟我来!”
黎子春淡定若水的一张脸刹时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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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黎子春赶到别院,谢清漩已帮黎子忌的鹰止住了血,可无论是黎子忌的鹰还是他这个人都没了动静,急得谢清漩额角都跳出了青筋。黎子春毕竟是黎子春,急也是急的,真看到了面如金纸的弟弟,反倒镇静了下来,自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细瓷瓶,倒出粒丹丸,掰开黎子忌的嘴,塞到他舌根底下,回头吩咐纪凌:“搀着清漩,跟我来!”
四人刚跑到半路上,玄武王已派了童子来接人了,只见那四个童子各抖出一根绫罗,赤、青、黄、绿,四色交织,转眼化了条虹霓,四个童子攀上虹身,两前两头控住了这带虹,黎子春抱着弟弟一跃而上,纪凌也扶着谢清漩立了上去,只听“嗖”的一声,那带长虹有如蛟龙出海,破空而去,须臾之间便落到了玄武殿二楼的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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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子忌!”不等童子撩开那道乌玉珠帘,黎子春已抱着弟弟扑了进去,一下子跪倒在玄武王脚下:“霜!救救子忌!”
玄武王仰起冷若霜华的一张脸,冲着谢清漩招了招手:“清漩,把子忌的鹰给我!”
谢清漩听到这话,跌跌撞撞地往前急行几步,“咕咚”一声双膝跪倒,低垂了颈项,高高托起那浴血的鹰,奉到玄武王的面前。
玄武王伸出两根玉白的指头,掰开鹰眼看了看,把手移到了谢清漩的头顶,轻轻按着,叹息一声:“你还真是个惹事的根苗。”
谢清漩自然不敢接口,那玄武王回过身去,走到窗前的长几边,拂衣坐下,手指抚过案上的瑶琴,随口吩咐身后的童子:“焚生字香。”
两个童子闻言,面面相觑,都傻在了那里,玄武王手指一收,“铮”地一声扯断了琴弦:“都聋了吗?”
黎子春见状,将昏迷的弟弟轻轻放在地上,膝行至玄武王座前:“非要用冥升大法吗?”
玄武王眼皮一抬,淡淡瞟了他一眼:“你说呢?”
黎子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捺到案前,急着说:“冥升大法太耗神力,一旦行法,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将养不好,明年开春便是魔尊更迭的日子,一场恶斗就在眼前,你…”
玄武王玉手一挥,截断了他的话头:“这么说来,我别管子忌,由他自生自灭喽。”见黎子春怔了在那里,他微微一笑:“今日这香,你来点罢。”
撤去瑶琴,童子们在几案上铺了层锦缎,从谢清漩的手中接过鹰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上头。黎子春亲自请来了生字香,恭恭敬敬地将一个乌玉香炉置于案上。纪凌听他们说得玄虚,只道这生字香是怎么样的神物,及至此时才看清了,那炉中插的也不过就是三支棒香,形状式样毫无特殊之处,只是那香的颜色非黄非黑,而是象牙白,炉中的香灰反倒是泼墨般的浓黑。三支香的顶端都有些焦痕,显然是用过的东西。
童子点起根线香,交到黎子春手中,黎子春接过来,对着乌玉香炉叩拜再三,将三支生字香一一点燃,随着袅娜的白烟,大殿里浮起一股子暗香,说它像檀木吧,比檀木多了份雍容,说它是龙涎吧,龙涎又不及上它的清雅。纪凌正在那里闭目品香呢,忽然觉着周遭静得出奇,抬眼一看,不由愣了,除了他和昏迷的黎子忌之外,大殿里的人全对着玄武王跪伏了下去。缭绕的香烟之后,玄武王盘坐案前,两手搁于膝头,掌心朝上,吐气如兰,渐渐地,他周身笼上层荧荧的异彩,肌肤由瓷白转作玉色,最后竟成了透明,却也不见肌骨,整个人浑似用水晶琢成的一般,说不出的风神俊秀,剔透玲珑,纪凌不由看呆了,忽见那玄武王缓缓举起了双掌,与此同时两股轻烟自他掌心升起,说来也奇,这烟升起一截子,便凝在了空中,细细看去,竟是结作灵芝模样的两朵祥云。玄武王合拢双手交于胸前,口中清啸一声,对着案间的鹰猛然击落双掌,掌底的那对祥云一擦着鹰身霎时散作片银晃晃的迷雾,将那只鹰团团裹定。玄武王收拢双掌,回复到打坐的模样,嘴唇翕张,颂起了经文,伏着的众人听到了,连忙跟着诵念,殿内一片嗡嗡嘤嘤,不像在救命,倒像是做起了法事。纪凌正觉着没趣,忽地,案上的鹰扑了扑翅子,竟似回过了魂来,玄武王听见响动,却不曾抬一下妙目,口中依旧飞快地诵念着经文,单单伸过右手按住那鹰,拇指、小指轻轻抬起,笼着鹰的银雾刹时聚拢到他指底,汇成了一缕白烟,只见他玉手一转,将烟拍入鹰背,那鹰“嗷”的一声,腾到了半空,铁翅忽闪,羽毛上的血珠纷落而下,有一滴正掉在玄武王的唇上,于万里冰雪间映一点猩红,万般的迷人,万般的诡异。玄武王也不理那血点,右臂一抬,于半空中生生擒住了苍鹰,五指贯力,嘴里念了个“收”子,那鹰立时化作一道金光,“嗖”地一声,奔着地下的黎子忌就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金光没入黎子忌的额头,黎子春飞扑到案起,袖子一挥,将三支香齐齐熄灭。
风过珠帘,大殿中香烟渐渐消散,玄武王收敛了心神,水晶般的肌肤透出些肉色,渐次回复至瓷白,睁开眼来,又是那个单薄娟秀的少年了。
此时,两个童子已赶到了黎子忌身旁,一左一右扶起了他,探过鼻息,笑着禀报:“公子缓过来了!”
黎子春闻言长吁了一口气,再次拜倒:“多谢我王,此恩此德,子春永世难报。”
玄武王轻舒秀眉:“说这些干嘛,都起来罢。我乏了,你们先回去,晚上过来,我要问话。”说着起身朝内殿走去。黎子春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了两步,玄武王回过头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还有事吗?”
黎子春摇了摇头,走近前去,伸手出手,轻轻按上他的嘴唇,玄武王也是一愣,却见黎子春微笑着扬起手来,指尖染着一抹猩红:“帮你擦了…沾到鹰血了。”
为免黎子忌受那颠簸之苦,玄武王又遣了先前几个童子,驾着虹霓,把四人送回了别院。眼看长虹伏在了南边的厢房前,纪凌忽然明白过来,这一溜四间房子住的不就是黎谢两家四口么,谢清漩与黎氏兄弟的交情可见一斑,哪是同门或者师徒这么简单;只怕是另有名堂。纪凌越想心里越乱,跨下了虹霓,低了头跟着前的人急行,脚下绊到了门槛,才觉着不对,一抬头,眼前立了个妙童,纪凌认得,这孩子叫做紫柯,跟碧桃原是一对,也是服侍黎子春的,自己恍惚间竟是跟到黎子春的卧室来了,纪凌一时间倒有些尴尬,紫柯却是大方,说了句:“王爷进来吧。”
进到屋中,里间的乌木床上已然铺好了锦被,黎子春小心翼翼地把黎子忌安顿在床上,谢清漩看不见,自然是帮不上手,却也循着声音,紧紧跟在他旁边。黎子春掏出块帕子,轻轻替黎子忌拭去了额头的浮汗,黎子忌人还昏沉着,所幸吐息已稳,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蜡黄,双颊渐渐有了血色,眼见弟弟没了大碍,黎子春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碧纱帐,在床边的瓷凳上坐定了身子。紫柯见他神色疲惫,赶忙奉上一杯清茶,黎子春却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紫柯掩上门出去了,纪凌总以为黎子春要说些什么,哪知他闭了双目,半天都没开金口,屋子里静得叫人难耐,忽听“咕咚”一声,谢清漩跪了下来。
黎子春闻声,微抬眼帘:“这是怎么了?”
谢清漩也不接口,一味垂着脑袋,额头都磕到了地面。
黎子春轻叹一声,方道:“说吧,怎么会弄成这样。”
谢清漩得了这句,便伏在黎子春的脚下,将早间的情形一一道来,他在黎子春面前似是跪惯了的,神色间既不见屈辱,也没有半分怨怼,纪凌看了却是浑身难受,今天这事,要算错处,黎子忌占了八分,再有两分也是纪凌的,怎么都算不到谢清漩头上,可怎么挨骂下跪的都是谢清漩呢?纪凌有心拖他起来,却又恨他那个低伏恭敬的样子,这人对自己从来是面软心不软,怎么到了黎子春跟前就由里到外都透着乖觉呢?纪凌越想越气,刚要一走了之,却被黎子春叫住了。
“王爷,请过来一下。”
纪凌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黎子春若待他恶声恶气的,他早摔了门帘走人了,可他一眼横过去,却碰上双柔和的眼睛,七分烦闷去了三分,脸还是绷着,人却走到了黎子春跟前。
“让我看看脉象。”黎子春说着轻轻握住了纪凌的手腕,纪凌一挣,黎子春便放了手,微微笑道:“王爷放心,只是把脉。”纪凌略一犹豫,到底把手交给了他。半晌黎子春放开了纪凌的手,对脚边的谢清漩说:“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纪凌听得一头雾水,却见黎子春击了两下手掌,身后“吱呀”一响,纪凌回头看去,紫柯已立在了门边。
“紫柯,送谢清漩公子回房。”黎子春看定了纪凌:“天不早了,王爷回去歇息一下,用过晚饭请到玄武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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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纪凌胳膊一抬,拦住了谢清漩,紫柯微蹙了眉头:“谢公子劳累了,王爷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
纪凌哪会理他,攥住谢清漩的手,将人拉了过来。谢清漩也不挣扎,只低低叹了口气:“闯了这么大的祸,还不安生?”
纪凌一轩长眉:“黎子忌又没死…”
“呵”,谢清漩冷笑:“你见到那生字香了吧?一场法事下来,那香烧去多少?”
“也就是个五分之一吧。”
“也就是个五分之一?好大的口气,生字香是玄武王的命香,你须知这其中厉害。”
纪凌心下再是忐忑,也不愿在谢清漩面前露怯,托住他下颌,挑了眉道:“你怕什么?他能拿你如何?要我说这些仙家法术也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平日里那黎子忌拽得什么似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谢清漩一把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黎子忌属金命,你属火命,火克金,那是五行天定。他不知你命相,才会着了道,若是比拼法力,你哪里是他的对手。”
纪凌见他维护黎子忌,心里有气,故意抱住了他,笑道:“我今天能克他,这一世也克定了他。你也别修什么破道了,与其整日跪在别人脚下做条狗,不如跟我走…当然,你若舍不得那黎氏兄弟,又要哥哥,又要弟弟,又当别论…”
纪凌越说越不成话,谢清漩气得咬牙,胳膊一抬,“啪”地一个巴掌,说巧不巧,恰扬在纪凌脸上。紫柯见情势不好,扑上来,分开两人,死死拦住纪凌:“王爷,你再不走,我可喊宗主了!”
纪凌恨紫柯多事,抬起腿来,照了紫柯的面门便踹,谢清漩听声音不对,抢先一步护住了孩子,纪凌那一脚结结实实正蹬在他的后心口上。
眼瞅着谢清漩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纪凌变了颜色,这一脚有多狠,他自己是最清楚的,他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一把将谢清漩抱了起来。
紫柯也爬了过来,扶住谢清漩的脸,连声叫“公子”,谢清漩动了动眉尖,睁开了一双空蒙蒙的眸子。紫柯握住他的手,问:“公子,你没事吧?”
谢清漩笑笑,刚要开口,却生生喷出口血来。
紫柯“哇”地一声就哭了,谢清漩掩住他的嘴,低声说:“小伤,不碍事。师父够心烦的,别再吵他。”
紫柯点点头,咬住嘴唇,硬是把哽咽吞了下去。
“紫柯,扶我回去。”谢清漩说着,掰开纪凌环在自己肩头的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纪凌又悔又恼,一时间说不出话,单是攥了谢清漩的手,不肯放开。紫柯恨透了他,一手扶了谢清漩,一手去推纪凌:“滚开!你还想怎样?”
谢清漩轻轻按住紫柯,对纪凌说:“你快走吧,让人看见又是口舌。”说着慢慢自他掌心抽出了手来。
紫柯将谢清漩扶进了屋子,回头去下帘栊,见纪凌还定定站在树下,不由狠狠瞪他一眼,放了帘子还嫌不够,“砰”地一声把门也合上了。
到了此时,纪凌也发不出火了,但觉晚风盈袖,说不出的清凉,掌心却是暖暖的,似乎还留着那人的体温,抬了手去看,却瞥见袖子上沾了片猩红,撞到眼里,连带着心也抽痛。
日头一寸寸蹭下了西天,纪凌走到池塘边,拣了块石头坐下,风过碧水,荡一池涟漪,这短短一天所生的是非,倒比春波还要缭乱,而谢清漩的心思更是深若寒潭,一分温柔,三分清冷,再有六分全是高深莫测。
波影粼粼,浮荡如梦,纪凌看着看着,竟是看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满池的金波已转了细细的银浪,月亮都上了中天。纪凌这才想起来,玄武王在主殿等着,要问自己话呢,看看时候不早,也该去了。刚拂衣起身,背后一溜脚步响,纪凌回头一看,迎面过来两个童子,手中各提了盏鲛纱琉璃灯,后头跟了两顶轿子,一顶是寻常的蓝布软轿,另一顶轿子却是极尽奢华,轿身裹了玉白的锦缎,轿帘俱是鹤羽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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